秋雨下在江南大地上,時節入了秋，便離著冬日不遠了。</br> 之后，冬去春來,漫山遍野又開始長出了細細軟軟的嫩葉。</br> 但嫩葉也終有長大的時候,翠綠著，遮天蔽日，擋住夏日火熱的日頭。m.</br> 火熱的日頭持續兩三月,待七月流火,又進了秋季。</br> 四季變遷年年歲歲無甚差別,千差萬別的只有四季里的面孔。</br> 有些人離開了，有些人回來了,有些人消失了，有些人獲得了新生。</br> 蘇州城還是從前的樣子,小橋流水,熙熙攘攘。</br> 這里也有人來了又走,走了又回,就像更替的世家。</br> 五年前，園林世家宋家換了當家人，是女流之輩，萬分不被人看好。</br> 宋家在前一兩年間,艱苦跋涉，直到近來那女家主慢慢站穩腳跟,才讓宋家也穩住了身形。</br> 彼時，宋家是江南園林的第一家,因著換了家主,下面的造園人家紛紛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頭來。</br> 比如,經歷了抄家險些毀滅的從前第一世家計家。</br> 計家有名的造園師已經在當年的危機中損失殆盡,所有園林世家都不再看好計家了，尤其在計家丟失掉了重要的七幅園林畫之后。</br> 只是誰都沒想到，計家的后輩造園師忽的崛起神速，雖然不如從前那般鼎盛，但就像是那七幅畫還在計家一樣。</br> 后輩的造園師汲取畫中的養分，就能學到大筆的造園技藝。</br> 可計家早就沒有畫了，真是令人想不通。</br> 五年間，計家后輩的迅速崛起令人驚詫，而宋家和計家關系不好，眾所周知，不然上一任宋家家主不會與計家小姐退親之后又讓她做丫鬟。</br> 可是宋家新任家主，竟然頻頻給計家機會，提攜計家后輩，甚至頗有幾分給計家東山再起讓路之勢。</br> 不知道的，還以為宋計兩家結成了姻親，這更是讓人想不通！</br> 計家后輩天分非凡，宋家又心甘情愿從旁相幫。</br> 這些奇事好歹都發生在蘇州城，這個園林世家集聚的地方。</br> 但金陵西面的太平府，近三年，橫空出世了一位造園師。</br> 此人姓魏，喚作魏凡星。</br> 他二十出頭的年紀，長得清秀，在太平府第一次出手，便是給當地的千戶所千戶建了一座府邸。</br> 這事倒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那千戶正是他親兄魏凡風魏千戶。</br> 可奇怪的是，凡是去過魏家府邸的人，都大感驚奇，說那魏家的園子精妙得不得了，有大師風范。</br> 很快，魏凡星就接到了知府大人為女兒做嫁妝園子的邀請。</br> 這次嫁妝園子做出來，可就完完全全將魏凡星這個名字，拉到了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了。</br> 有園林界的人特特去看了那嫁妝園子，所有看完的人都困惑不已。</br> 造園的技藝當真是高超，把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段，打造的內里乾坤層出不窮。</br> 如此也就罷了，最讓人費解的是，這園子很有幾分當年計家的風貌，而某些細處又似那過世的上一任宋家家主的筆法。</br> 看起來，就像是宋家和計家共同造出來的園子。</br> 可宋家也好計家也罷，都不認識此人。</br> 此人唯一的身份，就是西北調過來的千戶魏凡風的四弟。</br> 近三年間，魏凡星造了四座園子，沒有一座重復，也沒有一座墮了他的名聲。</br> 今次，他又接了太平府知府自家的半山別院。</br> 知府已經放出了話去，過些日收拾完畢，園林界諸位都可來參觀。</br> 而今日，恰巧是收尾的最后一日。</br> 太平府李知府親自請魏大造園師吃了席面。</br> 飯后，知府邀他飲茶。</br> “前前后后忙了半年，你總算是能歇一口氣了。”</br> 坐他下首的青年說不算忙，他的聲音偏低。</br> “家兄的山莊離著貴府的別院并不遠，我每日走上兩刻鐘就能到了，打點起來方便的很。”</br> 李知府笑著點頭，“你做事細致，我又忙那些衙門的事情，從頭到尾都沒去看過一次，我只知道必然是極好的。我說句實話，比蘇州城里的造園師們，造得還要好許多！”</br> 那青年連道不敢，“論造園技藝，小生還淺薄的很，不能與蘇州城的造園師比較。”</br> 李知府不同意，“若說當年，計宋兩家還興盛的時候，你可能無法出挑，可現在，蘇州城里的造園師沒有領軍之人，其他人技藝也是參差不齊，而你既有計氏造園名家的風采，還有那宋家的技藝，著實了不得！”</br> 那青年微微低了頭。</br> 李知府沒在意他的神情，只是遙想起計宋兩家當年的風貌，“......我從前還去過計青柏造的園子呢，當真是移步易景......”</br> 青年微微笑著聽李知府回憶了一番，并沒有做什么言論。</br> 李知府說著，忽的想起了什么事情來。</br> “對了，瑞平郡王得了圣上賜了一塊金陵的地，要建一座別院，造園師還沒定下，你該去爭一爭這個機會，可有請你？這可千載難逢！”</br> 青年揚起嘴角笑了，笑得李知府眼睛晃了一下。</br> 青年道，“小生頗有幾分運道，確實得了邀請，過兩日便去金陵。”</br> 李知府聞言連聲道好，又同青年說了幾句未來可期的話，天晚了，就讓青年回家去了。</br> 李知府看著青年禮數周道地向外而去，想著他此番去了金陵，指不定名聲大噪，還能不能回太平府可就不一定了。</br> 李知府見魏凡星做事穩當又細致，相貌清秀身材瘦挺，心里想把幺女許配給他許久了。</br> 哪怕魏凡星出身平平也無妨，只可惜他不是獨身一人......</br> 李知府終究沒開口說這話，嘆了口氣，看著魏凡星離開了......</br> 那青年離開李府回了自家，也就是他兄長魏千戶魏凡風的宅邸。</br> 魏凡風三年前小有功績，加之瑞平郡王回金陵之后極得盛寵，魏凡風水漲船高，自百戶提成了千戶。</br> 這宅院正是魏凡星的第一園，十分有模有樣。</br> 魏凡風住正院正房，魏凡星住了一旁的西跨院。</br> 他進了園子，除了丫鬟婆子，各處靜悄悄的。</br> 他從房前看到了屋后，從前園的池塘到后院的秋千，池塘里的魚安心地游著，秋千靜靜地放置，連窗戶下的蹴鞠都乖乖待在那里。</br> 可她目光搜尋的人影完全沒找到，他不得不轉身問丫鬟。</br> “人呢？”</br> 丫鬟們張口要答，但都沒答出來。</br> 青年皺了眉，這時，忽的有個老嬤嬤跑了出來，她一眼看見眾人面面相覷，看到魏凡星疑問的目光，心下就是一慌。</br> “四爺回來了，小少爺他......”</br> 青年眉頭完全挑了起來。</br> “小少爺人去哪了？！”</br> 老嬤嬤不知道，她打了個盹的工夫，小少爺就從她手下鉆跑了。</br> 老嬤嬤兩眼一抹黑，丫鬟們也只面面相覷，整個東跨院青年都看過了，哪里有一點小孩子的身影？！</br> 老嬤嬤急了，“四爺別急，我去正院請三爺的人找，肯定能找到！”</br> 可是老嬤嬤也只是嘴上利索罷了，三爺的正院也翻了一遍，還是沒有小孩的身影。</br> 青年臉都青了，顯了急色，正要帶著人一道往外面找去。</br> 然而剛一出門，就見有人從馬上跳下來，手臂里夾著一個男孩，屁股在前腦袋在后，大步走了過來。</br> 青年看見男孩，大松了口氣。</br> 而馬上跳下來的男人，見一家人都要出動了，照著男孩的屁股重重拍了一下。</br> “小兔崽子，果然是偷跑出來的！”</br> 男孩哇哇大叫，還有幾分不服氣在里面。</br> 直到門口的青年叫了他。</br> “魏忘念！”</br> 男孩這才看到了青年，嚇得縮了腦袋。</br> “爹爹回來好早......”</br> ......</br> 東跨院的房中。</br> 魏忘念用他四歲的小手端了茶過來，放到了青年臉前。</br> 沒了方才哇哇大叫的不服模樣，小心翼翼地往青年身上蹭了過去，蹭著蹭著就爬上了青年膝頭，向他懷里鉆去。</br> 然后他仰著小腦袋，奶聲奶氣地開了口。</br> “娘親，別生氣了，好嗎？”</br> 四歲的小人伸出小胖胳膊抱住了青年。</br> 青年看著他這般模樣，心下一軟。</br> “忘念，你怎么能往偷偷外面亂跑呢？”</br> 這句話沒有壓低著聲音，是清脆悅耳的女聲。</br> 只聽這女聲，也當知道她笑起來，笑聲定然好聽極了。</br> 計英看著懷里的小兒，要板起臉來責備，又見他越發往她懷里鉆了幾分。</br> “我最喜歡娘親原本的聲音，娘親為什么還要扮成爹爹？”</br> 他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計英。</br> 計英這一次沒被他這模樣騙過。</br> “念念，娘在問你為什么偷跑出去，你不要扯偏了！”</br> 小人兒被戳穿，眨巴了眨巴眼睛。</br> “娘親，我沒扯偏。”</br> 計英挑眉，抱了他正經坐好。</br> “那你倒是同娘親說說，你問的問題和你偷偷跑出去，有什么關系？”</br> 若是旁的孩子，早就聽暈了，但是念念聽懂了。</br> 他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問計英。</br> “孩兒跑出去，就是想看看，旁人家的娘親和爹爹，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br> 這話一出，計英愣住了。</br> 小人兒嘴巴撅的老高。</br> “后面村子里的小孩子，爹和娘都是兩個人，我親眼看到了。”</br> 旁人家的爹娘都是兩個人，為什么他們家的爹娘是一個人呢？</br> 在外面是爹爹，在家里甚至在這個房間里，才是他的娘親。</br> 小人兒不會說這么多話，但是計英聽懂了。</br> 原來他跑出去，真的是為了求證這件事。</br> 計英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鼻頭一酸，將小人兒抱進了懷里，緊緊貼在自己胸口。</br> 仲春的風從門縫里擠進來。</br> 計英深吸了一口，“念念，你爹爹他去了很遠的地方，讓娘來代替他不好嗎？”</br> 小男孩沒有說話，只是倚在計英的胸口。</br> 半晌，他道。</br> “娘親，以后我不亂跑了。”</br> 計英心頭一陣酸軟。</br> 她一遍遍摸著男孩的腦袋，說著乖。</br> 她又想起了一樁事，叮囑男孩，“娘親過兩日要去一趟金陵，你在家里好生等娘親，娘親過半月就回來了。”</br> 話音未落，男孩一下從她懷里直起來小身子。</br> “娘親要去金陵半月？孩兒也要跟著去！”</br> “不成。”</br> 計英下意識就搖了頭。</br> 金陵城有太多從前的人，她自己尚且要想辦法遮掩原面目，萬一到時候，念念被人認出來怎么辦？</br> 但小人兒癡纏得厲害，“娘親，孩兒想去，孩兒放心不下娘親。”</br> 小人兒把癡纏的話說得一本正經，計英被他逗笑了。</br> “念念放不下娘親什么？”</br> 這倒是把小人兒給問懵了。</br> 他好生想了想，轉動著大眼睛，一下子想到了。</br> “孩兒怕娘親，被拍花子拍走了！”</br> 計英這次真的忍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來。</br> 笑聲未落，計獲推門走了進來。</br> 忘念一看到了他就撲了上去。</br> “三伯......不對，舅舅！”</br> 計獲一手將他抱了起來，扭著他的耳朵叫他“促狹鬼”。</br> “你娘怕你被拍花子拍走，你也擔心她......倒也不錯，我是擔心你們娘倆都遇上拍花子！”</br> 忘念在計獲懷里嘻嘻笑，計英瞥了他一眼。</br> “沒個正行，也不知道跟誰學得，你這般模樣，是萬萬不能去金陵的。什么時候開蒙了，讀書了，再說去金陵的事吧。”</br> 忘念不想開蒙也不想讀書，他就想去金陵，他已經等不及了。</br> “娘親，連村子里的小孩，都去過金陵，我沒有去過......我想去......”</br> 他小嘴一噘，計獲就心軟了。</br> 計獲看向計英，“要不......”</br> 計英瞥了自己三哥一眼，“等他以后大了再說。”</br> 計獲卻想到了旁的，“大了就更容易被認出來了，還不如現在去。”</br> 這話讓計英著實思量了一下。</br> 計獲又從旁補了一句，“反正我也要去的，放他一人在家多不放心，那些丫鬟婆子沒人能看住他。”</br> 這是事實，忘念跑出去不是第一次了。</br> 忘念也在計獲懷里扭來扭去。</br> “娘親，舅舅，帶我去吧，我一定乖乖的，不亂跑的！”</br> 計獲看著計英，計英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br> 兩人正兒八經地教育了小人兒一遍。</br> 讓他千萬不要耍小聰明，萬萬不能亂跑，若是被拍花子拍走了，就再也回不了家了。</br> 忘念連連點頭，小腦袋一點一晃似小雞啄米。</br> “孩兒記住了。”</br> 計英讓人把忘念抱下去換衣裳，同計獲說起了話來。</br> “念念一日比一日大了，好些事情也瞞不過他了......”</br> 她把爹娘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的事情說了，計獲重重嘆了口氣。</br> 他道，“當年你發現身孕，是在那人死了之后，若是在他死前，我是必不會同意這孩子留下來的。正是因為他人沒了，談不上繼續同咱們糾纏，便留下了孩子。卻也誤了孩子。”</br> 他重重嘆了口氣。</br> 計英沉默著，計獲拍了拍她的手。</br> “反正宋家是不知道這個孩子存在的，那人沒了，也沒有人會找我們，你若是有喜歡的，不妨給念念另找個爹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