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之事, 歷來是人倫大事, 重中之重。
梁山伯其實無父無母,家中也只他一個孤人, 若不是心系祝英臺, 恐怕早就已經娶妻生子, 為家中開枝散葉。
馬文才也是一般, 馬家數代單傳, 到了馬文才這代,已經二十出頭還未娶妻, 更不要留下后嗣, 蕭衍讓他發這樣的毒誓,便是逼著他盡快將蕭綜迎回國, 否則一個不慎, 馬文才這一支確實就斷子絕孫了。
至于裴山,他是裴家庶子,親母生庶弟時難產,嫡母苛刻, 父親對其漠不關心, 成年后衣食無著,所以不得不投奔裴公。
可惜他岳不好, 半路病死在異鄉,裴公聞訊派人將他收殮后, 這個身份恰巧就被梁山伯頂上。
在皇帝心目中, 這恐怕也是個需要光宗耀祖來證明自己不是廢物的人。
無論有如何潑的富貴, 沒有后代傳下去,再大的富貴也不過轉瞬即逝。蕭衍既然讓他們發這個毒誓,便有監督他們無法娶妻生子的自信,哪怕他死了,恐怕也會有專門的暗衛盯著他們,直到他們將蕭綜迎回國,這誓言才算作廢。
這樣的誓言,對于馬、梁和他的家族來,無疑是非常惡毒的。
但馬文才和梁山伯也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只能依照皇帝的意思,在佛像前立下了重誓,完成了這個“交易”。
步出凈居殿時,馬文才和梁山伯相顧無言,都有些意興闌珊。
對于這二人來,這一場“富貴”來的突然,也不見得就是他們需要的,可命難違,他們拒絕不了來自子的懲罰,自然也拒絕不了來自子的“恩寵”。
“你斷袖是怎么回事?”
一出殿外,馬文才便蹙著眉問身旁的梁山伯,似乎對他來,這樣的事情比馬上要手握軍權更讓人驚訝。
“啊?”
梁山伯沒想到馬文才會問這個,怔了下,含含糊糊地開口:“之前在御史臺和人有些爭執,英臺為我出頭,便有了這個傳聞。”
“我就知道八成和英臺有關系,她就是這么胡鬧的人。”
馬文才聽到和英臺有關,不由得頭痛起來,“斷袖不是什么好名聲,何況還傳到了陛下耳朵里,你以后想不‘斷袖’都不行了。英臺那邊也是一團糟,身邊還有個畏娘……”
他不用思考都知道外人會怎么看,裴山和祝英臺“斷袖”,祝英臺又養了美貌的妾,兩人出雙入對,后宅還有妾室……
這什么亂七八糟的!
這名聲傳出去,別成親了,哪家良家子敢把女兒嫁進來?
更別現在又發了這樣的誓言,他們幾個的親事怎么就這么艱難?!
難道這就是他破除了“梁祝”詛咒的代價?
梁山伯見馬文才眉頭蹙得能夾死蒼蠅,大約也猜出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嘆息道:“陛下,似乎將子嗣看的挺重。”
其實對他這樣的人來,留不留后代并沒有什么。
他父母雙亡,家中亦沒有萬貫家財繼承,心愛的人女扮男裝好像完全沒有回復女兒身的意思,他都已經做好了這樣陪伴祝英臺一輩子的準備,對方愿不愿意回復女兒身對他來并不重要,更不要留下子嗣。
然而皇帝無疑是對此事非常看重的,所以才讓他們發這樣的誓言。
“我聽,早些年時,陛下也發過這樣的誓。”
馬文才壓低了聲音,“他曾答應過先皇后,若讓其他女子生下孩子,那些孩子必死于非命,而他將斷子絕孫。”
梁山伯倒吸了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看向馬文才。
“那,那豈不是……”
陛下除了兩個女兒是先皇后所生,其余的子嗣可沒有一個和郗皇后有關系!
“大約是這樣的原因,陛下非常疼愛孩子,擔心這詛咒會應在幾位皇子身上。如今二皇子被困敵國,陛下怕是想起了這個誓言,心中自責,才會如此費盡心思要保全這個孩子。”
因為如果二皇子死于非命吧,便間接應了這樣的誓言。
馬文才和梁山伯漫步在宮道上,心情都有些復雜,既有對于未來的忐忑和興奮,也有對皇權的敬畏和向往。
“馬侍郎,裴御史,請留步!”
當他們走出內宮,往宮門方向走去時,突聽得背后響起一聲帶著焦急的呼喚。
兩人對這聲音都是再熟悉不過,連忙轉過身,躬身行禮。
“太子殿下。”
“臣裴山,參見太子殿下。”
在宮門附近叫住他們的正是梁國的太子蕭統。
比起馬文才上次見他的時候,蕭統瘦了許多,原本應該合身的峨冠博帶如今飄飄蕩蕩,看起來頗有些臨風而去的虛弱,他的額頭還有些汗,顯然是得到馬文才入宮的消息后,急急忙忙趕來的。
蕭統一直有著“禮賢下士”的名聲,哪怕裴山現在只是個品級不高的侍御使,他依然對他很客氣,客套了幾句后,才道出來意:
“兩位,我聽你們是從徐州趕回來的,不知是不是二郎有了什么好消息?”
“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吶。”
馬文才心中一動,用余光打量太子,見他焦急擔憂的神色不似作假,心中嘖嘖稱奇。
“豫章王若有什么消息,怎能瞞過太子殿下?”
蕭綜遇伏明明就是東宮的設計,現在問他們蕭綜有沒有脫困?
就連梁山伯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顯然覺得這位太子做戲做到這個地步,實在是太過拙劣。
“我,我只是單純擔心二郎的安危……”
他們并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想法,太子本也是聰慧之人,臉上露出難堪的神色,“那陣子我一直在生病,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二郎出了事。現在父皇不愿見我,我只是想打聽二郎的事……”
馬文才了悟了。
皇帝拒絕見太子,太子想通過他們將自己的“無辜”轉達給皇帝。
“太子殿下多慮了,陛下一定是擔心殿下的身體,希望殿下能夠多休養幾日,才免了太子來回奔波勞累。”
馬文才輕飄飄地回絕了他委婉的請求,顯然不愿淌這樣的渾水。
“臣勸殿下也切莫在為此事煩神了,好不容易養好了身子,又勞累病了,陛下還要為殿下焦心……”
“裴御史,可有豫章王的消息?”
馬文才是子近臣,蕭統也不好勉強,在馬文才這里難以打探,便看向裴山,以太子的身份明問。
若是之前,梁山伯大約會顧及這層身份暗示幾句,但他們剛剛從凈居殿出來,皇帝那意思,明顯日后是開始動東宮了,他怎能在這時示好?
所以梁山伯搖了搖頭,言簡意賅的:“有,但是臣不能。”
相對于馬文才的委婉,這回答更是無懈可擊。
蕭統從梁山伯的態度中察覺出了什么,原本氣色委頓的臉龐立刻又蒼白了幾分,唉聲嘆氣起來。
“情況竟這么嚴重了嗎?連二郎的消息都不能了?”
“殿下,此事陛下已有定奪,這幾日便會召集大臣商議,殿下又何必向我們打探?”
馬文才看在他對祝英臺頗多照鼓面子上,稍微提點了幾句,“陛下現在心情不好,太子殿下還是不要打擾為妙。”
蕭統得了消息便趕來攔截他們,本就是想弄清楚蕭綜還活沒活著。現在聽馬文才的意思,蕭綜那邊肯定是不太好,否則父皇也不會“心情不好”,于是心里七上八下,臉色也是變了又變。
打探蕭綜的消息無辜,太子又似是突然想起之前為蔡氏媒的事,對馬文才:
“馬侍郎,我之前托英臺向你提起的那位女郎,在你離京后不幸病故了。也是太子妃那妹妹沒有福氣,若是你不嫌棄,楊仆射有位侄女……”
楊仆射便是楊勉,弘農楊氏的女郎,門第也算是高了,太子的這門親事起來還是馬文才高攀。
“太子殿下,臣八字太硬,克妻克子,您的好意臣心領,但是還是不要禍害別人家的女郎了。”
剛剛才發了誓,太子又媒,馬文才吃了一驚,連忙謝絕他的好意。
“何況楊仆射家的女郎,臣不敢高攀!”
太子自是不信什么“命硬”的,他心知馬文才的元妻祝家娘子和太子妃的妹妹蔡氏之死都與二弟蕭綜有關,有意想把這點透露給馬文才。
只是現在馬文才已經摻和到徐州之事里去,這時候提起這點猶如挑撥,所以才想到再為他門親事,再將蕭綜算計他的事情借故和盤托出,好拉攏此人。
然而馬文才拒絕的毫無回轉余地,蕭統也不是能不顧臉面逼親的人,所以勸再三馬文才也不松口后,兩人只能不歡而散。
見馬文才拒絕了太子的好意,一旁從頭看到尾的梁山伯也為他捏了一把冷汗,擔憂道:
“太子畢竟是儲君,還沒有幾人能這樣拂了他的面子,你何必拒絕的這么直白?”
“若不直白,我怕要出事。”
馬文才面色沉重。
就如要印證馬文才的話似的,就在太子為他媒的第二,楊仆射家的侄女就出了事。
這位楊家女郎和梁國大部分貴族一樣,是個信佛的,而且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去寺廟上香。
京中貴女去的大多是光宅寺,這位楊家女也一樣,只不過這她去光宅寺時恰逢孔家的女郎也去上香,兩人最后在寺里大打出手,將一件丑事揭了出來。
光宅寺是皇家供奉的寺廟,寺中有不少“舍身”出家的高門居士,大多是家族斗爭中落敗的子弟,這些人出嫁前是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出家后也是德高望重的“大和殺,頗受高門敬重。
在京中,和這樣的大和尚談論佛法是非常風雅的事,也就免不了像后世一樣影追星”的事情發生,孔家女和楊家女便是如此。
她們和光宅寺里一位名為“善見”的僧人有染,這個叫善見的僧人原本姓袁,是陳郡陽夏袁氏出身,即使做了僧人也難改風流習氣,憑借這好皮相和能佛法的本事和楊家女、孔家女左右逢源,引得兩人彼此爭風吃醋,最后大打出手。
兩人謾罵之中,又都出了已和“善見”有了夫妻之實,并且對方許諾過還俗成親的事情,恰巧被來上香的長沙王妃聽到。
這個和善見有染的孔家女,其親姐剛與長沙王的幼子訂了親,長沙王妃是個暴烈的脾氣,聽到此事后怒不可遏,命侍衛綁了這個叫善見的和尚與孔家女一起押往孔家,將這事鬧了出來。
也因如此,楊氏女和善見的風流韻事也流傳了出去,惹人譏笑。
這件事事關女子閨譽,偏偏光宅寺是受皇室供奉的寺廟,一舉一動關乎皇家顏面,于是這件事便被告到了御史臺。
處理這件事的便是梁山伯。
當他翻開卷宗時,看到那位楊仆射的侄女以這種形式“自毀聲譽”后,心中咯噔一聲。
這么巧,前腳太子才私下提起親事,后腳楊家女就出了事……
太子如今已經無法打探到皇帝身邊的事情,可皇帝卻能對太子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簡直讓人后背生寒。
楊家女出事,究竟是陛下在敲打馬文才,還是敲打太子?
亦或者,兩者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