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馬文才和梁山伯來, 楊氏女出事是一件讓人后背生寒的敲打,也是對太子的一種無言警告, 然而對于京中大多數人來,不過是一件聽之則忘的風流韻事。
如今京中上下皆在關注的, 是有關豫章王蕭綜失蹤的事情。
古時消息不通,以蕭衍的掌控力, 能將蕭綜失蹤的事情瞞下月余已經是極為厲害了, 然而梁國軍中也不是一塊鐵板,總還是有消息通過各種門路陸陸續續傳了回來, 并且越演越烈。
而隨著魏國大軍屯兵蕭城, 徐州壓力也日愈變大,不時便有戰報入京, 要求增兵、增糧, 只要有心,便能從這些戰報中看出豫章王并沒有主持大局的蛛絲馬跡。
為了轉移世人對徐州的注意, 蕭衍一反過去幾年簡樸的習慣,不但多次賞賜入京的魏國宗室元法僧府邸、女樂和金銀綢緞, 還多次為他舉辦宴會, 獎勵他歸順梁國的“大義”。
元法僧入朝時蕭綜還沒出事, 出于投桃報李的心思, 元法僧在這些宴席上對蕭綜大肆夸獎,不但贊賞他有領軍之能, 亦盛贊他有治理之才。
他夸贊蕭綜將彭城上下治理的比他在徐州之時還要井井有條, 更是善待魏國俘虜、令其南下墾荒, 不但有才,也有與其相匹配的德校
眾大臣都知道蕭衍疼愛兒子,自然也不吝嗇贊美之言附和,東宮原本該忌憚這種“贊美”,然而東宮的心腹皆知蕭綜的下落,此時便不會掃了皇帝的雅興,反而附和這種“虎父無犬子”的夸贊。
然而別人不清楚蕭綜出了事,蕭衍卻是知道的,旁人越夸獎豫章王賢能,他心中就越發痛苦,一想到蕭綜好不容易有舞臺一展才能卻落得如此下場,有時候宴席結束回返宮中,甚至獨自哭泣,徹夜思念流落到魏國不知生死的兒子。
相比每日在宮中宴席不斷的元法僧等人,馬文才和陳慶之等人則更為忙碌。
皇帝一言九鼎,既然將這次元鑒落下的一萬多匹馬給了白袍騎,那這批馬便無人可以染指。
陳慶之在接到皇帝手諭的第二便領著人又重新趕往北方,要在這批馬被人養瘦之前接回建康,而這一萬匹馬回來如何安頓是個大問題,馬文才則一直逗留在牛首山大營里,為接收這批馬做準備。
他一邊忙著擴大馬廄、馬場的規模,一邊主持日常的訓練,再加上宮中時不時要召見,這一忙便忘了今夕是何夕,也顧不上外面的流言紛紛。
可惜該來的還是瞞不住,無論皇帝如何隱瞞,能瞞得過梁國上下,卻阻擋不了來自魏國的國書。
梁國從元法僧那里收了徐州,魏國人自然咽不下這口惡氣,當蕭綜入了洛陽后,魏國便向邊關送去了這封國書,言明蕭綜已經投了魏,并愿意將徐州還與魏國,又以威脅的口吻要求梁國交還徐州。
這封國書是從蕭寶夤鎮守的壽陽入境的,并沒有通過徐州,是以曹仲宗等人攔截無果,只能眼睜睜見著它入了鐘離,在鐘離卷起軒然大波后,又火速發往建康。
很多年前,東宮便插手了驛站的來往,這原本是為了在戰時和危機時東宮可以立刻接管信息通路的舉措,皇帝也默認了,可此時卻讓皇帝搬起石頭砸自己了自己的腳。
這封國書一路入京,竟被刻意隱瞞了內容,按照往常的流程,國書先入了鴻臚寺,再入秘書、門下二省,最后才送達皇帝面前,這一兜兜轉轉,幾乎大半個朝廷都知道蕭綜投魏的事情了,根本掩藏不及。
好在蕭衍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事發之后立刻召集了眾侍中入宮,又召見了梁山伯、張生與徐之敬等當事人,在宮中商議了一一夜,方做出了應對之策。
因為蕭綜出事時,馬文才被困在了絕龍谷中,恰巧避開了一劫,所以這場秘密朝會并沒有召見馬文才,具體內容馬文才也并不得知。
但朝中的效率極快,就在國書抵達的第三日朝會上,由幾位侍中聯名上奏,要求削除蕭綜的爵位和封地、斷絕他在皇室的籍屬,又請求廢除蕭綜生母吳氏的品級和后宮份位,罪名是“冒認皇室宗嗣”。
馬文才立于朝列之中,冷眼看著朝堂上因為此事吵作一團,不明真相的大臣大多覺得這是無稽之談,與幾位侍中據理力爭。
而知道內情的公卿們自然是為了梁國的利益寸步不讓,甚至扯出當年宮中的舊事和流言,來證明蕭綜不是梁帝的血脈。
對于皇帝蕭衍來,這無疑是噩夢般的一。
他先是經歷了子嗣相殘,又經歷了兒子被困敵國,現在又要讓全下的人都知道蕭綜不是他的兒子,是東昏侯之子,而他替仇人養了二十三年的兒子,還把他當成親子。
這種事情對于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身處萬人之上的男人來,簡直是奇恥大辱。
可他出于對兒子的虧欠心理,無法直接處理此事,只能借由大臣們提供的證據,間接證明豫章王不是他的血脈。
魏國提交這份國書也是不懷好意,想要借由這種外交言辭試探梁國對人質重視,試探梁國的底線。
如果梁國果真將徐州交還了出去,那就證明無論蕭綜身份如何,“蕭衍”都在意這個兒子,那么接下來魏國要的可能就不僅僅是徐州,而是更多。
正因為如此,九卿都不愿眼睜睜看著蕭衍“一時心軟”而置梁國利益與不顧,畢竟蕭衍對于親情的重視猶如魔怔,也許真的能做出這種事來,只能趁著皇帝還未改變主意之前,盡快將蕭綜的身份坐實,讓他再沒有被利用的價值。
皇帝心中也清楚,唯有蕭綜再無利用價值才是對他最好的結果,沒有利用價值,魏國才會對他放松警惕、才不會時時刻刻監視他的舉動,也不會用他的性命安危威脅故國。
理智上全都明白,心里卻猶自滴血。
皇帝的掙扎和百官的急切也讓不少人嗅出了其中的異常,有些聰明人便退出了這場爭論,選擇冷眼旁觀。
最后,皇帝還是忍痛選擇了犧牲兒子,親口否認了蕭綜的身份,并削除了他的爵位和封地。
因為吳妃“懷胎未足月而生子”,成了最大的替罪羊,被貶為普通宮人,就如她之前未侍奉蕭衍一樣。
只是大約出于對“舊人”的一點顧念,倒沒讓她去做什么雜務,也沒有搬去和其他宮人同住,而是被勒令不準離開她的寢殿,實際上是被幽禁了。
這些紛紛擾擾和馬文才都沒有關系,大概是為了引起別饒警惕,蕭衍也完全沒有讓馬文才插手二皇子事情的樣子,好似馬文才和蕭綜之間毫無聯系似的。
然而暗地里,來自同泰寺的金銀財帛源源不斷地被運進牛首山大營,成為馬文才重建白袍騎的資本。
被馬文才叫來牛首山大營的祝英臺瞪大了眼,看著面前被碼放的密密麻麻的銅器,雖不是金子,但因為數量驚人,依然讓人震撼。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鄭’”
祝英臺低聲呢喃著時候背過的詩文,手指從這些銅器上拂過。
“我今才知道,原來皇帝支持佛寺是有原因的。這是全下的銅都流入佛寺了吧?”
莫祝英臺,就連馬文才一開始看到運來的東西時,都難以抑制的產生了某種眩暈福
梁國缺銅下皆知,即使坐擁數座銅礦,可因為皇帝主持建造了太多的寺廟,開采的數量還不夠供奉佛寺里的佛像的。
由于缺銅,新建的佛寺里的佛器就沒有佛像那么講究,但架不住上行下效,信佛的人多,于是這些崇佛的達官貴人們紛紛捐出家中的銅器,用以熔作佛器,供奉佛祖。
銅作為鑄造錢幣的重要材料,一直被稱為“赤金”,是可以作為高價值貨幣來流通的,皇帝三不五時賜下“赤金”給寺廟,做臣子的討好皇帝,便也會跟著一起捐。
如此下來,整個大梁的鑄幣材料都緊缺,以往幾朝高門豪族私鑄錢幣的事情極少發生,更多的使用實物來進行交易,也因為如此,從而刺激了手工業和商業的發展,使得梁國很快便富庶起來。
全梁國的銅全涌入了寺廟,不是沒有過反對的聲音的,朝中有不少大臣曾經擔憂過這種情況,還做過各種貶斥時政的文章,用來提醒皇帝要警醒這種“佞佛”的行為,然而并沒有太大成效。
可到了現在,馬文才還有什么不懂的?
是梁國缺銅,連鑄幣的材料都沒有,不得不用鐵錢來緩解“錢荒”,可這些銅器哪里是流入了佛寺!
明明是暫存在佛寺里,成了皇帝的私庫!
這便是皇權的力量,無需威逼利誘,只要掌握了那至高的權柄,自然會擁有四海、富甲下。
罵名全由貪婪的僧人背了,陛下卻還是那個一心向佛、簡樸勤政的仁主。
“陛下意欲擴大白袍騎,但不能扶持的太過明顯,雖賜下了這些銅器,卻不能再多幫別的。”
祝英臺性格跳脫單純,但在“技術”上從來沒讓馬文才失望過,馬文才也有耐心對她細細明。
“將這些銅器變成銅錢很麻煩,即使陛下給了我鑄幣監的官造模范,等鑄成了銅錢,之后的交易也只能在私下進校現在用銅錢是違反梁律的,少不得還要建立穩定安全的渠道,這都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完成的……”
“我能幫你什么?”
祝英臺問的干脆。
“這些銅應當放了不少年頭了,有些還是凡青,制成銅錢會有不少損耗,但我知道你肯定有法子?!?br/>
看著面前堆積如山的銅器,馬文才并沒有掩蓋眼中的那抹狂熱。
“陛下希望我能練出七成同等重量、成色的銅錢,祝英臺,若是你,能否增加數量?”
銅器大多是各種合金,古代很少有純銅,但凡品質高點都是“紫金”、“赤金”的范疇,已經是“寶器”了。
聽到馬文才求助的那一刻,祝英臺的腦子里就已經閃過了“cuSo4+Fe=cu+FeSo4”的化學式。
她預備著這一,已經很久了。
所以,祝英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這么多年過去,她依然學不會穩重的性子,有時候還會些亂七八糟誰也聽不懂的話,可當她笑起來時,總有一種當世女子少有的瀟灑氣概。
人人都喜歡和祝英臺這樣的人相處,因為她是純粹而真摯的。
就如同她所擅長的,將那些優秀的東西提純,將那些不好的東西置換,最終留下的,是人們最需要的珍貴東西。
“馬文才,我學這的這門‘煉丹術’,被稱之為化學?!?br/>
她的眼睛里閃爍著誰也看不懂的得意和自信。
“我在學這門學問時,我的老師告訴我們,化學是人認識和改造世界的主要方法和手段,要努力成為當世最優秀的化學家,要為改變這個世界、讓世界變得更好而奮斗。”
過去,她渾渾噩噩,并不覺得“化學”能改變這個世界,而成為“世界上最好的化學家”,也更像是個狂妄的幻想。
“我學的本事并不算精通,可我興趣廣泛,總是喜歡弄明白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如今我的老師和我的同門都不在這個世上,所以,我可以厚著臉皮……”
她揚起下巴,笑得得意又欠扁。
如今,她立足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土地上,而在她精通的領域里……
她便是王。
“我是這世上,最優秀的化學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