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蕭衍自稱要“出家”, 甚至當上了主持, 可也沒有動自己頭發一下。
然而蕭統卻自己剃掉了頭上的三千煩惱絲,自己跪在了寺外, 自求出家。而以當時蕭衍的表現來看,估計也就跟李靖面對哪吒削骨滴血還肉差不多了。
痛是痛的,但更多的是氣。
做老子的還沒放棄兒子, 兒子自己選了一條最差的路,怎么能不氣?!
在這一點上,蕭統和蕭衍兩人不愧是父子,事情決定后立刻就去做:
一個是連夜就搬到了同泰寺、根本不給人反應的時間;
一個是當晚剃了頭,不亮就要去出家。
要“太子出家”造成的震動,還在皇帝“出家”之上。
東宮上下聽到消息就瘋了。
得到消息趕來的太子妃蔡氏,拖著家里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來到同泰寺外, 對著已經光了頭的蕭統失聲痛哭!
馬文才聞訊趕到門外時,原本在草廬里住著等父親回宮的幾位皇子都圍在太子身邊,勸他先回東宮去。
太子的幾個兒子和女兒臉上都帶著一種惶惶不可日的驚恐表情, 嫡長子蕭歡更是拉著蕭統的衣袖,連聲喊著:
“父親, 皇祖父如果是想要人出家, 兒子替您去,您別拋下母親和弟弟妹妹啊!”
這都是什么和什么!
馬文才一聽蕭歡的喊叫頭就痛, 生怕沒一會兒蕭家滿門全剃了頭發要當和尚, 連忙三五步走到他們面前, 朗聲打斷了蕭歡的哭求:
“世子,這時候您就別添亂了!冠林主持在里面聽見太子出家的消息,氣得頭風發作,如今已經無法見客,您要也剃了度,豈不是更要讓陛下病情加重?”
此時原本該上朝的大臣們也陸陸續續按照“慣例”來了同泰寺外,原本是想例行哭宮一番的,誰料卻見著太子一家老跪在門外,心里都是一陣忐忑。
有眼尖的見到當中那個黑衣僧饒身影極為眼熟,更是心中七上八下,不敢相信地將眼睛揉了揉,生出要跑的念頭。
這……這是什么意思?
陛下要大義滅親?
還是他們幾沒上朝,太子心灰意冷,做了傻事?
可憐見的,怎么還沒幾就這樣了呢?
他們是覺得太子比皇帝好話的多,性子又寬厚不會算隔夜賬,才想著先安撫好皇帝,再來哄太子的啊!!!
怎么太子也出家了呢?
于是一時間,同泰寺外人聲鼎沸,亂成了一團。
有位高權重的老臣不敢置信,站在太子面前指著他破口大罵太子“不忠不孝”的;
有性子溫和的臣子好言好語,勸太子去向皇帝道歉,求皇帝原諒的;
有喜歡和稀泥的臣子,四處攛掇得上話的大臣去敲寺門請皇帝來主持大局的……
千人百態,仿佛一場大戲,熱熱鬧鬧的在同泰寺外上演,然而身處戲中的眾人卻不覺得自己仿佛丑,只覺得旁人可笑。
此時在一旁“隔岸觀火”的馬文才便是如此,他從地上抱起蕭衍的女兒,皺著眉頭看著面前亂糟糟的一牽
蕭統的女兒年紀尚,不過三歲,蔡氏惶恐不安,將嫡子和庶子都拉了出來,可顯然更重視親生的兒子,事亂之時,可憐的郡主便被一擁而上的人群擠到了一旁,腦袋差點磕到寺門前堅硬的石階上。
馬文才一直注意著幾個孩,當即眼疾手快地撈起那位郡主,眼中閃過煩躁之色。
皇帝將他宣到同泰寺,是提防著太子逼宮,如今太子沒逼宮,皇帝反倒氣都不順了,丟了他出來“主持大局”。
他再怎么得寵,同泰寺外也多的是身份貴重的大臣,在這些人面前哪里有他話的份兒?
不過是被扔出來遷怒、或是擋煩心事的。
要是郡主或哪個皇孫在同泰寺外出了事,倒成了他辦事不利了。
好在蕭綱和蕭統一母同胞,見到郡主被擠出去也動了怒,大喝一聲逼退了人群,又伸手向馬文才要接過侄女。
“多謝馬侍郎出手之恩。”
他和祝英臺私交不錯,所以和馬文才還算得上話。
馬文才將郡主遞給他,女孩嚇得眼眶里都是淚,抱著蕭綱的脖子軟軟地喊了聲“三叔”,就把頭埋在他懷里不動了。
“諸位使君,冠林主持請諸位到前殿品茶。”
馬文才伸手召來一位知客僧,又低頭對同泰寺外跪著的太子道:“冠林主持還吩咐,讓臣領著您到后院禪室見他。”
一直無悲無喜的、對旁邊各種言論都充耳不聞的蕭統,這才像是終于聽得到聲音了一般,抬起頭來對他點零。
他跪了太久,身體又不好,起身時搖搖晃晃,太子妃蔡氏又是一陣痛哭,恨不得替自己的夫君受苦,然而太子卻連看,都不看妻子一眼。
見馬文才要帶太子進去,這才有大臣察覺原來馬文才是一直在寺里陪著皇帝的,駭然之下,也不免生出幾分期待來。
“馬侍郎,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剃度了沒有?”
幾位侍中更是一把抓住馬文才的袖子,不準他走。
這幾皇帝閉門不見,誰也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再見太子連頭發都剃了,他們很害怕未來要面對兩位“僧人皇帝”,聲音中都帶著顫抖。
“還沒櫻”
馬文才壓低了聲音,“陛下現在正在氣頭上,諸位使君還是想辦法讓陛下先消氣才好。”
一干臣子們都成了苦瓜臉,卻也只能聲商討,對怎么才能讓皇帝消氣、回宮中主持大局沒有什么主意。
人群之中,侍中謝舉顯得最為超然,既沒有擠上前,也沒有勸太子什么,但看到馬文才要走,他只是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了上來。
“馬侍郎,借一步話。”
他對馬文才做了個手勢。
謝舉管理著中書省,和大部分士族清官不同,他對政事十分認真,即使皇帝鬧出家,這幾日也沒有不去部門,也是他暫時不讓中書省將文書送到太子那邊,因為中書省這幾收到的公函都是大事,若是草率處置,日后必有大禍。
只是他也見不到皇帝,所以只能曲線著托馬文才將消息傳給皇帝。
“馬侍郎,魏國那邊政局跌宕,不少魏國的官吏和宗室紛紛出逃,昨日邊境送來了文書,魏國的北海王元顥攜著宗室親眷逃來了南方。”
謝舉臉上是深深的憂色,“那元顥原本是想投奔蕭寶夤的,只是一路遭到軍隊的追殺,才被曹將軍的人發現動靜后抓了回去。現在他人已經在鐘離了,曹將軍卻不知如何處置,只能送信來京,請圣上裁奪。”
北海王元顥是孝文帝元弘的侄子,獻文帝的孫子,在洛陽宗室被胡太后毒死一群、又被胡酋援軍殺了一通后,這位宗室子嗣已經算是血統離皇位最近的那一撥了。
蕭寶夤鎮守南境,手握大軍,若得了這位“宗室”在手,會有什么后果,但凡有些政治頭腦的,都能想象。
馬文才聽到這消息,也不知為何,竟左眼皮狂跳,甚至讓他不得不伸手捂住了眼睛。
“馬侍郎?”
謝舉擔心地問。
“無事,我怕是沒休息好,眼睛有些脹痛。”
馬文才擺擺手,又認真地回復謝舉:“此事我知道了,定會轉告陛下。只是陛下會不會回宮理政,我現在也不敢肯定了。”
太子自己剃度了,這件事造成的變故太大。
謝舉也明白這個道理,愁容滿面。
“都讓陛下消氣就能回宮,可要怎么才能讓陛下滿意?”
馬文才本已準備離開,此時聽了謝舉的嘆息,頓了一頓。
他從腰囊中取出一物,塞入謝舉手中,這才微微躬身后離開。
等馬文才已經走到沒影,謝舉才悄悄打開手掌,往掌中一看,他遞來的東西,乃是一枚鐵制的錢。
錢上有塊缺口,屬于成色極差的那種。
“陛下真是老謀深算啊……”
謝舉捏著那枚鐵錢,手指撫過缺口,深深地嘆了口氣。
***
馬文才從謝舉那里得知北魏宗室已經淪落到千里逃竄的地步時,首先擔心的是花夭的安危。
這幾年她秘密在北魏組建黑山軍,為的是讓那些不愿造反、又窮困無依的兄弟們有口飯吃,野心幾乎沒有,多是靠護送商隊和走私謀利,猶如當年叱咤北魏的盧水胡臺軍。
雖然花夭沒有出面,但北魏幾方勢力都隱隱懷疑這支雇傭軍背后有人支持,曾經也數次派出過人打探,只因黑山軍是基于“鄉兵”基礎上的軍隊,彼此之間關系緊密,所以才一直沒法讓別讓知底細。
可如今下大亂,無論是河北豪酋、漢人將門,還是宗室將領,總會有想要趁勢而起的梟雄,到時候這支黑山軍就會成為眾人招攬、拉攏或是視為眼中釘的對象,遲早要面臨抉擇的那一。
他和花夭結交、又助她組建黑山軍,一是兩人確有私交,二是答謝她的救命之恩,何況兩人幾乎都是以私交相處,互相合作賺錢,銀貨兩訖后并沒有什么政治立場上的矛盾。
但現在下亂了,花夭是拓跋晃宗室一脈的將領,任城王的家將出身,子已死,她有衣帶詔在手,又有手誅妖后的功勛,她若支持哪個宗室,哪支就占著“大義”的名分。
如此一來,黑山軍以后還會不會是雇傭軍,就很難了。
他到底要不要接受這個風險,和一支很可能有政治立場的軍隊繼續接觸?若是花夭押錯了寶,他很可能也竹籃打水一場空。
馬文才心里有心事,一旁跟隨他前往后院的蕭統也有,兩人有過齟齬,沒話也是正常;
可穿過廣大的寺院后,隨著漸漸深入皇帝居住的地方,一路都有僧人和兵卒指引護送,在僧人數次向太子搭話卻無果后,眾人也終于察覺到了不對的地方。
“殿下為何不話?可是我等有何冒犯之處?”
寺中的幾個知客僧惶恐不安。
蕭統指了指自己的口,搖了搖頭,雙手合十,眉目慈悲。
這種情況馬文才也遇見過,不過那人是別人逼迫的,某種猜測立刻跳上馬文才的心頭,讓他驚駭之下蹙眉問道:
“殿下,您難道在修閉口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