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口禪是佛門的一種修行方法, 以“禁語”來消除自己的罪業, 通常在“閉口”之前都會立誓, 譬如“不成佛不開口”、“不譯出經卷不開口”之類。
在“禁語”的過程中, 無論是立誓人還是旁人都會減少很多不必要的干擾, 使得立誓人可以心無旁騖的去達到他的目標, 所以佛門中完成了“閉口禪”的僧人, 最后往往都成了有名的高僧大德。
馬文才能這么快感覺到蕭統在干什么,是因為蕭綜當年為了威嚇他,曾將一個僧饒舌頭截斷,強行讓他修“閉口禪”, 這僧人后來還在寺中,每次馬文才來寺院, 那個僧人都會特地過來接待他,以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但那個僧人沒了舌頭并沒有成為什么“高僧”,只是因為不再能話, 所以有時候有些達官貴人會找他聊聊心事, 算是寺中公認最受歡迎的“知客僧”。
蕭衍和蕭統都虔誠的信仰佛教, 和蕭衍對佛教還存著利用之心的那種虔誠不同, 蕭統是真正的禮佛又通佛法, 《金剛經》的分節和釋義就是他做的,他的宮中有一座慧義殿,專為法集之所, 招引名僧, 曾立下《三諦法義》, 為僧人們學習。
蕭衍來同泰寺出家為僧,更多的是“做戲”,而蕭統恐怕是已經有了深思熟慮,并且真的生出皈依之心,所以一點后路都不給自己留了。
他自行剃度,又修行了閉口禪決意不開口。一個不能話的太子,即使重新蓄回了頭發,怎么能治理國家?
馬文才越想越糟,趕緊喊了個沙彌去宮中找徐之敬,他很擔心等下父子見面,皇帝發現兒子不出來話,真得氣厥過去。
之前永興公主行刺時,太醫就已經反復囑咐過,皇帝的頭風最怕動怒,哪怕傷心都沒什么,一旦大怒,很容易卒鄭
皇帝要單獨見太子,就連馬文才也不能入內,所以馬文才將太子送進禪房后,就去了前面,生怕在門外聽到了什么不該聽的。
馬文才心里記掛著魏國的戰事,摸回了前殿,正值文武大臣們商議如何把皇帝請回去。
“陛下會生氣,無非就是想北伐被我們掃了興,找個臺階支持北伐,不就結了嘛!”
“你的輕巧,一句‘北伐’下去,牽一發而動全身,別的暫且不提,太子之前的征兵和糧餉都是大問題。軍費還好,糧食是死也不能動的!”
管理戶部的大臣咬牙切齒,“現在到處都缺糧,官倉能囤這點糧食,都是為了災年救命的!”
“你要給軍費人家也不要啊,現在鐵錢別人都不收,寧愿要糧食或者布匹。”
一群大臣儼然把同泰寺待客的殿舍當成了朝堂,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國事來。
蕭衍治理國家這么多年,一直十分勤勉,所以本朝官員的風氣比前朝好的多,大部分上流的官員都是負責的,就算有些性子散漫的也會選厲害的副手,對于朝政并不陌生,不會出現“何不食肉糜”的現象。
曠朝三,他們也很著急,只是無從發泄。
“謝中書,你,我們該怎么請回皇帝》”
他們焦急著想要請回皇帝,卻始終不得法,最后只好把皮球踢到了謝舉身上。
“你們,尋常僧人想要還俗回家,要怎么做?”
謝舉眼皮子都沒抬,輕飄飄丟下一句。
“你是,花錢向寺院贖身?”
幾個大臣吃了一驚,立刻跳了起來。
“陛下又不是尋常僧人,要回宮憑什么要給寺里錢!”
“就因為不是尋常僧人,更要給錢,而且要給很多錢。”謝舉捏著手中的銅錢,遞給面前的司農卿。
“很多這樣的錢。”
幾個大臣湊在一起,一見是枚破損嚴重的鐵錢,俱是不懂什么意思,滿臉狐疑。
馬文才本來準備邁腳進去的,聽到謝舉到“錢”,那腳已經伸出卻又收回去了,就站在外面靜靜地聆聽。
應該主管錢糧的大臣們或是不知,或是故作不知,唯有站在建康令傅翙身后的傅歧“啊”了一聲,伸出腦袋道:“謝中書是想把這些廢錢徹底毀了嗎?”
傅歧如今已經是金部主事,他性子跳脫,原本并不適合做主事,但他和馬文才相處久了,對管理錢財和物資也不陌生,又有陳霸先這樣的弟幫著賺油水,加上自己的父親是建康令,做很多事都很方便,如今也在這個位置上做的風生水起。
“傅郎中是金部郎中,掌下庫藏出納、權衡度量之數,管理兩盛宮市交易,果然撩。”
謝舉見這么多人里,反倒是一個輩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又是失望又是高興,因為傅翙和傅異的關系,他也很愿意捧他幾句。
“不如就由傅郎中為諸位使君解釋解釋?”
傅歧被謝舉的話夸了個大紅臉,他是個率直的脾氣,有意替傅家長臉,便接過銅錢,讓這些大人們看。
“諸位使君請看,這枚鐵錢其實不是一枚錢,而是半枚。”
他將鐵五銖翻了個面,將破損的地方摸了幾下,露出被剪掉后嶄新的缺口。
“朝中用錢極荒,銅又不夠用,陛下便下令用鐵代銅。然而鐵錢容易銹蝕、又容易損毀,加之鐵器賤價容易盜鑄,這幾年來,鐵錢的使用情況其實不容樂觀。”
傅歧自己平時最怕收到鐵錢,情愿往家里扛米袋,也是因為如此。
“理論上,有損耗的錢應由有司收回重鑄,但因為朝中鑄造的鐵錢肉好厚重,總有百姓設法將鐵五銖剪邊充作好錢,再拿邊沿鑄錢;還有的故意造出薄皮的壞錢,再刻意銹蝕充作好錢,一枚往往可以鑄成兩枚……”
鐵錢一直被人詬病的地方就是銹蝕太快,官府用的大錢是品質最好的,十幾年都不會銹蝕損毀,然而經不起別人糟蹋,傅歧給大臣們留面子“民間”,其實百姓會這么做的不多,帶頭損錢更多的是心思靈通的商賈和士族。
“現在私錢和壞錢排擠官錢充斥市集,故而要么制范不統一、要么重量極輕,現在官錢已經寥寥無幾,所用的大多是‘壞錢’。十年前之前我在市中買一斗米只需五錢,五年前我需十錢,如今我買一斗米卻要一百二十錢。諸位使君,若要這樣繼續下去,我很懷疑接下來再買一斗米,需要用錢車來載了。”
傅歧顯然已經憂心這件事很久了,所以終于找到機會,一定要當眾出來。
能做子近臣的大多富裕,鮮少有自己上街買米的,傅歧卻是曾被父母斷過用度得靠梁山伯艱難度日的,后來又和陳霸先合伙走私宮中物資,對物價十分敏感,他用“五錢”、“十錢”、“一百二十錢”的事實做例子,即使不通經濟的人如今也聽懂了。
“你是,物價現在漲了?”
幾個大臣似懂非懂的問,“那和鐵錢什么關系?”
“諸位使君,不是物價漲了,是錢多了,變得不值錢了。如今風調雨順,即使糧價有漲,也不至于漲了百倍。實不相瞞,現在宮中要出去購買物資,市坊已經不收鐵錢了,情愿要庫里沒人要的舊布。”
傅歧見不少大臣都聽懂了,卻還明知嚴重卻故作不懂,忍不住又嘲諷了一句。
“再這么下去,恐怕諸君就算手中有億萬錢財,也一文也花不出去,什么都買不回來。畢竟也不是誰家都有莊園,能夠自給自足的。”
實際上,梁朝現在的經濟情況,比傅歧的還要糟。
之前臨川王的兒子私鑄鐵錢被抓,可根本沒人引以為戒,尤其以各種能便宜弄到官錢的官員為甚,毀錢最為嚴重。
梁國的俸祿是以官錢加祿米組成的,有不少人看出官錢和私錢私下的差價,情愿不要祿米,改為全要官錢。
蕭衍對待臣子寬厚,這種要求一般都應允了,于是官方鑄造錢幣的頻率就越來越多,導致不止私錢,連官錢都有太多盈余。
別看國庫現在盈余,號稱擁有十億錢,實際購買力不足十年前的十分之一,真要花出去,壓根買不了多少糧食和冬衣。
更擔心的就是如同傅歧所,即使捧著錢出去買東西,別人也不愿收,最后回到以物易物的地步。
畢竟梁國境內銅礦稀少,鐵礦卻是不少的,能缺銅不見得會缺鐵,光建康附近就有好幾座。
這也是這幾年來馬文才看重互市貿易,而不愿在梁國繼續經營商業的原因。和魏人交易,魏人用的是銅錢和金銀、糧帛這樣的硬通貨,跟梁人交易,給的都是不值錢又占地方的鐵錢。
當年馬文才占據先機,在鐵錢還值錢的時候造了不少私錢購買了大量物資,現在鐵錢不值錢了,他也還有很多鐵無法處理,要不是這幾年祝英臺靠濕膽法把這些鐵置換成了銅,連馬文才也要被這波通貨膨脹弄垮。
他和蕭綜這樣一等一聰明人都沒看明白的道理,當初還想方設法囤鐵,這世上自詡聰明的糊涂蛋更多,等到他們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時,想再拯救市場,已經來不及了。
蕭衍治國多年,當初提出用鐵來取代銅處理“錢荒”時可能就對此有了遠見,只是他也沒想到人心的貪婪會如此之劇、這一到來的如此之快,不過才三四年,已經到了這么嚴峻的地步。
馬文才在經營白袍軍時就曾狐疑過為什么蕭衍要借佛門收斂這么多銅器,明明現在根本不準用銅錢了,現在想想,怕是皇帝為了日后平抑“錢禍”而準備的后手。
結果兒子出了事,這些銅被優先拿來救兒子了,畢竟要買馬就得跟魏人交易,而魏人不收鐵錢。
“會到這么嚴重的地步嗎?”
散騎常侍朱異臉色鐵青地問,“現在停止再鑄官錢可來得及?”
“來不及了。”
傅歧直接破滅了他的希望,“哪怕現在停止再鑄官錢,市面上的鐵錢也已經遠遠超過了需求,我們能減少再投向市場的官錢,卻不能阻止那些壞錢流通。除非用強硬的手段收繳壞錢、私錢,或是有什么愿意要耗費大量的鐵錢,否則都只是飲鴆止渴。”
“所以謝使君才建議用錢向寺廟贖回陛下?”
這下所有人都如夢初醒般悟了,管理國庫的幾位大臣也不似之前那般情緒激烈,反倒若有所思。
在鐵礦充足、鑄幣司每日都在開工的情況下,許多年來因為世族地主占有田莊蔭庇人口而造成的國庫稅收枯竭終于有了起色,少府和大司農手里也開始有盈余所用,庫存錢財讓人欣喜,但仔細想想,如果鐵錢不值錢了,那存著的就不是錢,只是大量堆積的廢鐵。
“那么多錢,難道就這么送了?”
但那么多錢,就這么送寺廟了,總讓人不甘心,就這么屈服、還讓皇帝漲了佛門的面子,對他們來,簡直是國恥。
“當然不是,先得停止再鑄幣,然后用官府的官錢去換回大量壞錢和私錢,最后以‘贖身’的名義交給同泰寺。最重要的是……”
傅歧肅然道:“這些錢一定要銷毀了。重鑄成佛像也好,變成農具也好,決不能再流入市集。”
“還有一種法子。”
謝舉開玩笑般地開口,“如果現在有足夠的銅可以給官府鑄幣,一旦銅錢流入市集,鐵錢根本不會有人用了。”
傅歧的即使能視線,也還是飲鴆止渴,鐵的特性決定了它根本就是劣幣,只有謝舉的辦法才能拯救梁國快要崩塌的經濟。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謝舉只是玩笑,沒人把這件事當回事,現在銅方面最大的收入反倒是從臣國朝貢體系和邊關互市得來,要想有足夠的銅,要么變出一座巨大的銅礦,要么干脆打下北魏……
又或者,學魏國的太武帝,直接滅佛,毀了所有的寺廟,將寺廟里的銅像融回銅塊,鑄造銅錢。
最后一種辦法,對于剛剛皇帝父子兩人都出了家的梁國來,比上掉下一座銅礦還不切實際。
站在門外的馬文才,心頭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