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折子只知是彈劾祁云晏的,但細細看下去,語琪卻覺得好氣又好笑。</br> 這封奏折來自新科狀元曹文仲,這位狀元郎很有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概,即使朝臣都聞祁督主之名而色變,紛紛噤若寒暄夾著尾巴做人,但他卻是一點兒也不顧忌地直言不諱,不但引經據典地將祁云晏痛斥了一番,指責他陰奪皇權,專擅僭越等等“十大罪狀”,還毫不客氣地把她這個最近頗看重祁督主的皇帝也順道罵進去了,什么“親小人,遠賢臣”,“婦人之智”,“自取覆亡,為天下笑”,滿含挖苦嘲諷之意。</br> 這種敢將皇帝罵得這樣狠的臣子有兩種,一種是滿腦子孔孟,只覺得皇帝就該跟堯舜一樣的死腦筋,一種是以直諫犯龍顏為榮,只想著如何為自己博一個忠臣名聲的偽君子。</br> 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不是能委以重任的臣屬。本來還在猶豫的語琪登時暗自松了口氣,漫不經心地合上折子,兩指夾著遞還給他,“依廠臣看,該如何批復這份奏疏?”</br> 祁云晏從不是憨厚之人,自然不會輕易將那拿不出什么確切證據的“十大罪狀”承認下來。但他卻也不做那等急赤白臉地喊冤之事,只低垂著長睫,四兩撥千斤地輕聲問,“臣對皇上忠心一片,只是不知,皇上可愿信臣?”</br> 語琪心中為他這句漂亮的反問稱了聲贊,但卻不能這般輕易地放過此事。</br> 要收服祁云晏這樣心高氣傲的臣子,該籠絡之時要放得段去結交,卻也不能一味地順毛摸。須知太過仁慈的君主永不能駕馭心計深沉的臣子,一味的寬容與忍讓不會換來真心愛戴,只會讓人以為你甚好糊弄。</br> 于是語琪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緩聲問,“羅織罪名、誣陷朝臣之事呢,朕該相信廠臣從未做過么?”</br> 祁云晏敏銳地覺察到了她這話中隱含的質問之意,不禁輕蹙眉頭,將頭低得更深了。片刻的沉默后,他只能咬牙道,“臣能力所掣,手下或偶有冤案,若因此獲罪,微臣毫無怨言。死無可懼,惟愿陛下莫將臣當做那等刻意誣陷朝臣的卑劣之徒。”</br> 他說得慷慨,但兩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一戳即破的謊言。但他無路可選,若一味否認可能觸怒龍顏,但若真認了罪無異于把自己往火坑里推。</br> 語琪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就在祁云晏以為龍顏將怒之時,她的唇角卻緩緩滲出淺淡的笑意。年輕的帝王俯,慢慢湊近他,“這話,廠臣自己信么?”</br> 祁云晏肩膀一僵,緩緩掀起眼簾來看她,誰知卻見她眉眼含笑地望著自己,似乎并無責備之意,不禁一怔,有些摸不清她的態度。</br> 語琪眉角眼梢的笑意又深三分,她不再逗他,輕輕拍下他肩以示撫慰,“放松些,朕并非眼中揉不進沙的君王,下次不必在朕面前作這般凜然之態。”略頓一下,她好笑道,“官場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道理,朕豈能不懂?天下臣子,于朕而言沒有善惡之分,只有可用與不可用兩種。廠臣若真如此正直不阿,朕便不會如此看重你了,須知朕最欣賞的是你的手段禮義廉恥都是說給百姓聽得,想來廠臣也深知,做重臣需要的不是剛直,而是狠絕的氣魄。”</br> 對方都這般坦白了,若自己再撐著忠義正直的花架子就沒意思了,祁云晏輕輕垂下眼眸思索片刻,忽得莞爾一笑,長而媚的眼梢斜斜挑起來,“皇上這般坦蕩,倒顯得是臣小家子氣了。”</br> 語琪也笑了一下,緩緩直起身,負手立于床前,“想來廠臣也猜得到,接下來會有一場惡戰,朕不想到那時你我君臣二人還會因此生嫌隙,所以今日索性借著這個機會,將一些話攤開了說清楚。”</br> 祁督主微揚的眼尾緩緩垂下,顯出平靜沉穩的模樣來,“皇上請說。”他的聲音褪去了笑意,低沉悅耳又鎮定,聽上去莫名得可靠。</br> 她也早已收斂了面上笑容,此刻神色鄭重地看著他,“既選擇了站在朕這邊,便必然會站到許多人的敵對面,這一點廠臣應該清楚。”</br> 他略略抬起眼望向她,目光從容而平靜,“臣曾說過,愿為陛下效犬馬之勞,赴刀山火海。”</br> 此話真假且不論,至少他表明了態度。</br> 語琪點點頭,深深看他,“前路艱辛,朕有許多事不能親為,只能依賴廠臣。而你或許會因此為朕背負無數罵名與指責縱然千年之后尸骨成灰,天下人可能仍然不會給你一個公正的評價,廠臣可做好準備了?”</br> 祁云晏稍稍一愣,繼而微微一笑,“臣被天下人唾罵了這些年,早已不在乎這些了。若能以此助皇上些許綿薄之力,是臣畢生榮幸。”</br> 她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開口,“若廠臣能遵守諾言,不叛不離,朕也在此向你承諾,從今日起,針對廠臣的彈劾無論多少,不拘真假,朕都會為你一一壓下。無須顧忌身后暗箭,只放開手腳施展,其余一切交由朕平定等一切事畢后,朕若在位一日,便保證司禮監掌印及東廠督主的位置永不換人。”略頓一下,她的眼睛里漸漸彌漫開笑意,“當然,若廠臣想退仕隱居,朕也會以全力保你一世富貴安穩。”</br> 他想過她或許會許下豐厚的條件,但他從未想過,她承諾的卻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和近乎無條件的回護,對于帝王而言,全心信任是遠比封王封侯更難得的恩賞</br> 一個皇帝一生或許會封許多王侯,但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真正信賴哪怕一個臣子。</br> 隆恩太重,由不得人不惶恐。</br> 祁云晏在她這般看重之下,實在不免遲疑,“朝中能臣不少,皇上為何……”為何選中他這樣一個宦官,還是一個曾侍奉別主的宦官。</br> 語琪微微一笑,“能為朕所用,方為能臣,若是不能,任他本事滔天,于朕又有何用?”說罷,她略略移開視線,輕聲道,“父皇在世時曾言,身為帝王最幸之事不是開疆拓土平定天下,而是能在有生之年得遇良臣,如秦孝公之得商鞅,如漢武帝之得衛青。為君者需珍之重之,親之信之。如此君臣連袂,方能共同締造一個繁榮昌盛的太平盛世。”</br> 她說完偏過頭看他,果然見他一臉似是難以相信的愣怔,不由得一笑,“為何這般看朕,是覺得朕資質遠遜于孝公武帝,不自量力?”</br> 他搖搖頭……帝王以國士相待,何等恩重,再冷心冷肺的臣子也不會毫無觸動,只是他早已是廢人,又有何臉面同商鞅衛青這般名臣良將相提并論?</br> 片刻沉默后,他緩緩掀開眼簾,長睫半掩的眸中神色難辨,“以皇上胸襟氣度,不愁來日不得良臣……只是臣刑余之身,有負您這般看重。”</br> 語琪倒不以為意,一提曳撒重又旋身在床沿坐下,“一個臣子的價值并不由他自身說了算,而該讓他的君王而評判。”她莞爾一笑,“更何況,祁御史之子總不會是庸臣,廠臣不必這般自謙。”</br> 祁云晏面上神色轉瞬間變得頗為復雜,他輕輕別過臉,“先父已非右都御史,一介罪臣而已。”</br> “不過是小人誣陷,他老人家人品如何朕豈會不知……奉皇命教導過朕的臣子不在少數,但多數看朕不是皇子便隨意欺哄……唯有他老人家在學業上一直待朕甚嚴,悉心教導,如嚴師似慈父……朕能有今日,而非如瑞安一般被隨意嫁給哪個平民庶臣,他老人家居功甚偉……若是老人家仍在,如今朕在朝堂上也不會這般孤立無援。”m.</br> 略頓一下,她轉開視線,聲音漸漸低下去,“朕當年不過是個公主,就算有意照拂,也無法自宮中數萬內侍中找出你……若非廠臣后來投在太后手下,朕也不會知道你竟是他老人家之子,好在如今你終是站到了朕這一邊,朕也算是對老人家在天之靈有所交待了。”</br> 祁云晏一直以為,當初這位帝王待自己態度親近,諸多照拂是為了籠絡自己……卻原來不全是拉攏,其中緣由竟在此處。想來也是,自古薄情帝王家,若非故人之子,當初慈寧宮一事她怕是只會袖手旁觀,而非這樣全力袒護。</br> 他緩緩低下頭去,只覺得胸中萬般情緒翻涌,像是壓在心頭多年的一口濁氣緩緩吐出……終是有人愿意相信父親是被小人冤枉,知道他祁云晏不是叛國罪臣之子。想到此處,禁不住喉間發澀,之前受過的種種屈辱在這一刻似乎都因有人諒解而淡了下來。</br> 片刻沉默過后,他斂袍攏襟,竟是不顧背后傷口未愈,硬是拖著身子下了床,撩起曳撒,對著她緩緩跪下。</br> 語琪不禁露出驚訝之色,抬手扶住他,“廠臣這是做什么?”</br> 他低眉沉首,“自古宦官所言,多為諂媚之語。但此刻,臣之所言,卻是句句肺腑。”他輕輕退后一步,深深拜了下去,素白衣擺款款飛揚,“先父何其有幸,得君如此相待。微臣何其有幸,得君如此照拂……臣斗膽,在君前狂言一句。”</br> 語琪一怔,卻只是含笑溫言道,“說罷。”</br> 他跪在冰冷的地上,單薄的身形因無力而有些搖晃,稍顯沙啞的聲音卻字字堅定,“臣愿肝腦涂地,背千古罵名,惟望有生之日,能助吾君手握萬里河山,能看吾君成千古霸業。”</br>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br> 話音落地,他再次深深拜下去,未被束起的青絲隨著動作滑下肩膀,更顯得衣勝雪,發似墨。</br> 語琪不免也被他這番話感染,心中氣涌如山,她蹲,甚溫和地將他扶起來,“待真正君臨天下那日,這如畫江山,朕必與你并肩賞之。”</br> 他不作聲,只低眸莞爾一笑,一瞬之間風華萬千,竟勝過春風十里,華燈千夜。</br> ……</br> 慎刑司的內侍沒敢打實,祁督主的傷未過幾日就痊愈了。待他回到任上,宮中眾人漸漸發覺皇帝對這位趙太后曾經的心腹很是看重,不但召見的次數愈加頻繁,每次見他還必定屏退宮人,動不動就兩人獨處一個多時辰。</br> 以往祁云晏還為太后做事時也從未得到過如此盛寵,皇帝甚至許他不必跪拜,且無論何時出入乾清宮,都無須太監通傳。而他除了在東廠處理瑣事外,一旦回宮首先要做的事也必然是要去乾清宮匯報一遭。</br> 無所事事的宮人們特意算了一下祁督主在宮中各處呆的時日,果然發現他在乾清宮呆的時間竟比在司禮監的辦事處和皇極殿的住處兩者加起來還多。</br> 若僅僅是如此倒也罷了,但祁督主天生好顏色的事宮中上下卻是無人不知,傳聞先帝還在時,也調侃過這一點,說祁掌印回眸一笑,倒是讓六宮粉黛都了無顏色了。</br> 而先帝身為男子又無龍陽之好,是以這句話也僅僅只是調笑罷了,但如今天子卻是女帝,再加上后宮還未迎過一位夫侍,正是虎狼之年又怎會不饑渴,日日美色在前活色生香,便是柳下惠也把持不住,這一日勝過一日的榮寵到底是為了君臣之誼,還是因著男女之情?</br> 本來他們兩人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個是心狠手辣的廠督,宮人便是再碎嘴也不敢胡說八道,但這兩人卻實在是一點兒也不懂得避諱。據說皇帝晨起梳妝時,身上只得一件單薄中衣,原本只準貼身宮女伺候,但祁督主若是偶爾有急事要奏,卻是能夠在此時屏退宮女,單獨上前匯報的,似乎還有幾次皇帝因憂心來不及上朝,索性君臣二人一邊談事,一邊讓祁掌印替她束發更衣。</br> 衣冠不整之時的形容,除了下人之外只能讓最親近之人看到。皇帝這般看重祁督主,自然并不將他當做奴才看,是以這般舉動只能說明,兩人之間實在是關系匪淺。</br> 如此日子一久,祁督主以色侍君之事在宮中已不再是謠言,幾乎全然坐實。</br> 祁云晏聽得徒弟魏知恩稟報宮人謠言之時,不曾慍怒,只微微一笑,“他們若真這么以為,就太看輕陛下為人了。只是這般倒是足以迷惑他人視線,令我行事方便許多。”</br> 然而另一邊,趙德安向語琪匯報同一件事時,她卻似笑非笑地攏了攏袖口,半瞇起眼睛輕聲道,“世間哪有如此好事,又得人忠心,又得人身體。”說罷遙遙望著殿門之外,那紫禁城遼闊深遠的天空低喃,“……離那一日,還早著呢。”</br> 國師番外上</br> 大婚之后,語琪才漸漸發現,姬家培養每任家主到底花費了多少本錢。</br> 那樣的萬千風華,舉手投足間的從容風雅,其實都是用白花花的銀子堆出來的人人都覺得鳳凰高貴,那是因為它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倘若有一日它棲身矮木以凡谷為食,哪怕形容再美麗,恐怕也不會比金絲鳥更高貴。</br> 姬沐風這樣連每根發絲都雍容雅致的美人,遠遠觀賞著是絕對的賞心悅目,但倘若他的一切吃穿用度都要靠你來承擔,那么即使貴為公主,也免不了牙酸肉痛皇帝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給他安排的官職歲俸微薄到還不夠公主府中一日茶水的花銷。</br> 須知金屋藏嬌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尤其是你藏得這個美人還是個見慣了世面的,品位還不俗,一般的金銀寶器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你就是把金山銀山堆在他面前,估計都博不來美人一笑。</br> 人家追求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情致格調。</br> 你送把象牙透雕八仙折扇,人家眼皮抬都不會抬一下,只因教養良好才朝你微微一笑,輕輕道聲謝這種精雕細琢的珍玩他看不上眼。姬沐風此人面上看著雖云淡風輕,其實骨子里很有一種文人墨客的清冷傲骨,對于沒有雅氣底蘊的寶物珍玩,就算質地再上乘做工再精良他也只會等閑待之。</br> 唯有名家書畫、法帖粉本和一些難得的筆墨紙硯才能稍稍引起他的興趣,且就算是這些風雅之物,他也不是一味喜之愛之,其中講究也頗深譬如在他眼中,書法是六朝不及晉魏,宋元不及六朝與唐,而畫則是人物侍女近不及古,山水花竹古不及近,此外歷代名家也非全然是佳的,也有高下優劣之分。</br> 就算是對于一方巨賈而言,要搜集書畫珍品,佳墨奇硯也是一筆不小的花銷。更遑論姬家培養出來的家主,平日里吃穿用度的排場比起皇族都不差,家具擺設一應只用紫檀、黃花梨、金絲楠木的,且熏香只用龍涎香,茶茗只品君山銀針……襪子只穿純白軟綢的,茶器只取越窯的就連她每月看賬本時都不免覺得頭疼,也不知姬家是怎么供得起這樣龐大開銷的。</br> 這一日,她恰巧自皇帝處順來了幾件出自名家之手的書畫,一回府就命人抬到了他的書房,許是對這幾幅書畫都喜愛得緊,用過晚膳之后本應洗漱歇息,他卻仍在燈下觀書賞畫,渾然不覺時間流逝。</br> 語琪洗漱過后躺在床上等了許久,見他仍是歪在臨窗的美人榻上細細賞玩。那個伏在紫檀幾案上的身影雖只著了件平常的素色中衣,卻自有一種旁人難比的雍容氣度,浮雕云紋燈臺散出的光柔和朦朧,將他的半邊身子松松攏在其中,說不出的閑適慵懶。</br> 他身上總有種沉靜寧和的氣息,便是只靜靜坐著一言不發,周遭的空氣也會因其變得醺醺然陶陶然。</br> 看了一會兒,她不禁隨手披了件外衣起身,一邊攏著散下長發一邊走到榻前,將手輕輕覆在他肩頭,“早些歇息吧,我又不會把它們轉贈他人,明日起來再賞也是一樣的。”</br> 聽到她的聲音,他微微一愣后才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夜色已深,而自己竟只著一件中衣坐了這樣久。剛才全神貫注之下忽視的涼意與疲倦席卷而來,一時只覺身子發冷發僵。他不禁抬手攏了攏衣襟,又探向后背輕輕揉了揉腰背,這才抬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掀起長睫朝她輕柔一笑,“抱歉,可是等得久了?”</br> 他身體一向不好,調養了這些年也僅僅只是維持現狀,仍是不能受涼不能久坐。是以語琪一見他這兩個動作就了悟于心,有些擔憂的同時也沒好氣,“現在倒是知道腰酸背痛了,剛才干什么去了?”</br> 他掀起長睫朝她懶懶一笑,握著她的手緩緩貼在自己臉頰上,瞇著眼睛在她掌心輕輕磨蹭了一下,莞爾一笑,“臉是不是很冰?”</br> 語琪無奈地低下頭,懶得再說他什么,只抬起另一只手,一邊用掌心捂著他的臉頰和耳廓輕輕摩挲,一邊俯抵著他的額頭,“涼得像是冰塊,若是明日發燒了怎么辦?”</br> 他低低笑一聲,“夫人總是大驚小怪。”說罷闔上雙眸,聲音輕緩,“這副身子雖不中用了些,卻也沒那么脆弱。”</br> 語琪微微退開一些,挑了挑眉,“上次是誰在窗邊坐了一會兒就受了寒,燒了整整兩日兩夜?”</br> 被揭窘事,他的耳尖不禁起了微紅,側過臉避過她的視線,轉移話題,“我們歇息吧,夫人。”</br> 語琪好笑地睨他一眼,“我命人將旻棋叫來?”他雙腿不便,要移到床上免不了要靠人,只是以前做此事的衛蹇如今成了現任國師的貼身侍衛,還好旻棋這兩年已長成了挺拔青年,正好替過這差事。</br> “他或許早已睡下了,沒必要再把他叫起來。”他握住她垂在身側的一只手輕輕捏了一下,微微一笑,“替我把輪椅推過來好么?”</br> 相處這么久,她早已了解他的性子外柔內剛,雙足雖不能行,但能自己能做的事便不愿假手他人,于是也不多言,轉身去將金絲楠木的輪椅推過來,靠在塌邊,又拿了件外衣給他披在身上以免著涼,剛想扶著他坐到輪椅上,卻被他輕輕擋開。</br> 素衣墨發的男子偏頭對她一笑,“我自己來就行。”說罷撐起身子慢慢挪到塌邊,握住輪椅的扶手將自己一點一點移到椅上,寬袍廣袖隨著他的動作滑過雕云刻鳳的輪椅,江上白浪一般鋪展開來,一些掛在了扶手上,少許被壓在身下。</br> 這番動作下來,他靠在椅背上有些氣喘,原本柔順的黑發有幾縷沾在了微透薄汗的頰上,但他卻不以為意,只笑著朝她伸出手,語琪輕輕握住他的手,一邊替他將頰邊的黑發輕柔地捋到耳后,溫聲道,“怎么了,累了?”</br> 她溫軟的指腹劃過鬢角,他舒適地半瞇起眼睛,慵懶如貓地一偏頭,讓她的掌心貼在自己頰上,懶聲道,“最近好像胖了些,挪上一下就腰酸背痛。”略頓一下,又輕聲低喃,“不想再動彈了……讓我靠上一會兒。”</br> 語琪好笑,卻也沒說什么,只又往前靠近了些,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手輕輕攬著他的頭,一手替他將掛在扶手上的衣擺理了理,聲音雖溫柔卻滿含調侃,“就你這樣還胖了些?腰腿都快比我細了,要是再瘦下去,就連侍墨都能抱得動你了。”</br> 他輕輕蹙眉,想到那張常年板著的臉,不禁略感郁悶,“為什么是侍墨?”</br> “自然是因為侍墨力氣最小,連侍畫都比不得。你以為呢?”</br> 他聞言也不怒不惱,卻是莞爾一笑,悠悠然地抬眸看她,“那夫人力氣如何?可抱得動我?”</br> 語琪也忍不住笑了,就著這個居高臨下的姿勢,頗為輕佻地勾起他下巴,甚不堪地瞇眼曖昧道,“那要看對誰,若是美人,哪里會有抱不動的,若是旻棋衛蹇那樣的,便是半個都懶得拿。”</br> “他們又不是物什,怎還有拿上半個的說法?夫人這般取笑我身邊人,我會難過的。”他低低地笑,秀雅的眉目之間卻沒有一星半點兒難過的意味,“其實他們算是頗出色了,上次侍畫看到旻棋笑時還紅了臉是夫人你要求太高。”</br> 她指尖輕輕滑過他的臉頰,以指為梳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他的長發,語氣萬分憊懶,“日日對著如畫美人看,自然凡夫俗子都入不了眼。”</br> 他頗受用一般瞇起了鳳眸,輪廓雅致的側臉偏向她的方向,明知故問地含笑道,“何來美人?”</br>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剛答完,他就笑起來,很是不以為意的模樣,順口就打趣了她一番,“既是美人,夫人怎抱不動呢。幸而夫人不是出家人,否則這誑語出口,可得被佛祖怪罪。”</br> 語琪含笑不言,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后繞到他身后,將輪椅緩緩朝床邊推去。</br> 姬沐風本來只是同她開個玩笑,見她似是被激將了一般當了真,卻有些犯怵,“夫人你這是做什么?”</br> 語琪笑一笑,漫不經心地調笑道,“夫君竟然疑我打誑語,妾身委屈得緊,自然是要向夫君證明一番心跡。”說著已到了床前,她探過身瞇眼瞧他,面上笑嫣如花,“夫君可一定要給妾身這個洗刷冤屈的機會。”</br> 他聽她這般自稱,只覺得頭皮發麻,禁不住往后略退了退,形容尷尬,“我信了夫人就是,夫人不必證明什么還是讓旻棋來吧。”</br> 她頗壞心地笑,只用他的那番話來堵他,“他約莫已睡下了,沒必要再打擾他。”</br> 他有些訕訕,不再提旻棋,“夫人且容我再歇息片刻,等稍稍恢復了氣力后,我自己來”</br> 話未說完,便被打斷。</br> 她笑得明艷魅惑,如蛇一般慢悠悠地湊近他,“何用夫君費力呢?妾身既嫁了夫君為妻,自然是要替夫君排憂解難的。”一邊輕聲道,她的手一邊順著他的手背沿著胳膊往上滑去,雙臂輕巧地繞過他的腋下,環住他的腰。</br> 他在片刻的錯愣之后回過神來,手按在她的手上無奈地阻止道,“這不是好玩的事,夫人。”他剛說完,她的下巴就輕輕搭在他肩膀上了,一點也沒有被勸服的模樣,雙手環得更緊一分,不容拒絕地吩咐道,“抱住我的脖子。”</br> 她剛說完,攬在他腰上的手便用了力,他沒想到她竟是來真的,一時之間只下意識地抬手摟住她的脖子,本以為她根本抱不動自己,誰知一眨眼之間身子便離了輪椅,不禁環緊了她的脖頸,有些擔憂地回頭看去,只見床邊除了輪椅就是腳踏香爐,等會若是摔了下去,連可以抓一下穩住身體的東西都沒有。</br> 語琪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自然不會一個脫力將他摔下。其實他常年坐在輪椅之中,雙腿肌肉已經萎縮,小腿幾乎比女孩子還細,再加上身形本就單薄,其實并無多少重量,且不過是這樣一臂不到的距離,只要動作快些不要多加遲疑,自然出不了什么事。</br> 將他自輪椅拖到床上后,她俯,修長五指沒在他順滑的墨發中不緊不慢地梳了梳,“夫君這下總該信了妾身吧?”說罷湊過去,抵著他的額頭低低地笑,“妾身的服侍可還讓夫君滿意?”</br> 他本是有些尷尬地別著臉看著他處,聽她這么說不禁轉回頭,恰巧正看見她微微冒汗的額角和緋紅的雙頰,耳尖不禁悄悄地紅了。伸手替她抹去鬢角的薄汗后,他才笑了一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最近似乎重了些許,實在辛苦夫人了。”</br> 語琪原本還繃著蔫兒壞的架勢,一聽這話頓時嗤得一笑,也不再逗他了,一偏頭朝外間喚了一聲,沒過多久侍畫就端著一盆熱水進來,在他腿旁蹲下。</br> 語琪脫了鞋襪上床,道,“洗漱完了之后,再讓侍畫再給你按摩下腰腿,活絡一下筋骨,睡得能好些。”說罷還未來得及躺下,就被他握住了手肘,她不禁一笑,拉下他的手看看他,“怎么了?”</br> 以往他都是在她進房前就洗漱好上床,是以從未真正被她看到過自己變形的雙腿,現在她就在自己身旁,而侍畫正替自己除下鞋襪。他一時有些無措,慌亂之下竟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br> 語琪愣怔了一瞬,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禁有些無奈。她沒有再拉下他的手,只循著他的方向挪了挪,臉埋在他冰涼的墨發中,輕輕道,“你不想我看到,我就不看。”</br> 他微微一怔,緩緩松開仍舊捂在她眼睛上的手,看向那被高高卷起的褲管之下。常見不見陽光的雙腿蒼白而隱約可見青色血管,小腿細得異常,只襯得膝蓋骨格外突出,根本不像是屬于活人的。</br> 她繼續輕輕說,“總有一天,你在我面前,不會再介意這些。”</br> 會么?不會,這樣畸形丑陋的雙腿,他永不會叫她看見。</br> 這個番外的下,等我有空了再寫吧…………</br> 作者有話要說:看在我寫了四千字的番外的份上,原諒我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