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山做了一場夢。
一場極長的夢。
夢里終年覆雪的饒月峰,星辰殿前,他藥浴過后一席單薄白衣,與大雪之下研習劍術。
那時師尊要忙閉關飛升,無暇顧及新收的弟子,念其根骨絕佳,便將那位十幾歲的少年帶到他面前。
年少時的秦懷易眼神純澈,初見一面,便呆站在原地不動,兩眼發直盯著他練劍。
劍風似要割裂風雪。
沈越山猶記得,當時他收了劍后,說:“小師弟年紀委實小了些,我過得粗糙,怕你不習慣,日后得委屈你隨我一同修行了。”
然后這一修,便是三百余年。
期間師尊飛升失敗,與洞府坐化,他繼任了庚辰仙宗的宗主,替師尊繼續教導小師弟。
原本那柄靜蟬劍,是歷代庚辰仙宗宗主的本命靈劍,沈越山早已有了自己的本命劍,見秦懷易想要這把劍,便讓給了秦懷易。
繼承了靜蟬劍,秦懷易順理成章變成少宗主,卻不知在什么時間起,秦懷易慢慢開始與他生疏。
“天命”讓他背負巨大重擔,因此只能終日困在饒月峰日復一日的修行。
只有秦懷易惹禍生出事端時,沈越山才會離開饒月峰去處理一番,亦是為數不多的見面機會。
漸漸的,秦懷易長大,二人往來變少。
再后來。
師祖推演的那道“天命”之言,在各大世家仙門掌座長老傳遍,人人畏懼浩劫,人人都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沒人甘愿赴死,站出來一同阻攔這場浩劫,他們堅信唯有他才能化劫為安。
百年時光如白駒。
夢里,秦懷易代執宗主事宜,僅有一些大事會來詢問意見,偶爾會關心幾句,卻再無少年時對他的親近。
甚至他還聽到秦懷易與旁人自嘲說:“只要師兄還在,我便只能屈居長竹碑第二,也永遠只能是庚辰仙宗的少宗主,世人只會記得無忘仙尊,不會想起庚辰仙宗還有個玄云仙君。”
他才知曉,三百余年的教導,細心養護長大的小師弟,原來一直心心念念盼著將他取而代之。
而演算出“天命”一言的師祖,則始終坐在星辰殿窗前,占星卜算,為蒼生求得一線生機。
平日除了指點他修行,便是督促他喝助益修行,卻會寸骨生疼的藥,去泡讓靈脈裂痛的藥泉。
世人眼中,他是天之驕子,天道命格,讓他身不由己。
直到修補天道結界那日,他亦是孤身一人赴往,根本無人在意他,無人惦念他。
沈越山不懂。
這兩個人既然與他疏遠,為什么在他重新活來以后,又一個個要擋在他面前,要讓他回去。
……實在令人生厭。
這個夢似乎很長很長,囊括了他背負“天命”被操縱的一生,卻也似乎很短,僅僅只有一瞬。
不知為何會夢到這些往事,沈越山恍惚之中,神智稍稍清醒了些,長睫輕顫著微微睜眼,光亮照進只覺得頭痛欲裂。
感到渾身軟綿無力他眉頭輕蹙,只覺得口中干渴,悶悶咳了兩聲,便有人將他扶起讓他靠在胸膛,將茶水輕輕喂到他嘴邊,直到幾口溫茶喝下,又扶他躺了回去。
模糊看到榻前將光線遮住的高大頎長身影,沈越山強撐著意志,一開口聲音沙啞問:“我怎么了?”
“發熱了。”
容荒抬手間茶盞飛回桌面,又探了探沈越山額間的溫度,低聲道:“義父這身子當真弱不禁風,連凡塵的小病都能染上。”
發熱通常只有未入道的凡者才會沾染,修真界人人靈氣護體,這樣的小病小痛早被隔絕在外。
沈越山怔然一會兒,闔眸虛弱地“嗯”了一聲,道:“難怪有些頭痛,還有點熱。”
自從重生之后,他手腳乃至每一寸肌膚都是冰涼的,無法隨意調動靈力,以至于不能在周身支起護障之氣。
先前他能在鐘離寂面前召出行露,是覺察到身體好了不少,足以召出行露。
但因秦懷易鬧出的一事,叫他動氣又調動了靈力,神魂之中鬼息或許是因他情緒波動,暗自折騰了幾番。
讓他感覺到身體似乎又變差了,倒沒想到會因此感染風寒。
沈越山問:“我睡了幾日?”知覺漸漸恢復,他仿佛聞到一絲桂花甜糯的香氣,頓了頓,又遲疑道:“靜陽城的桂花糕?”
容荒低眼看著沈越山因發熱難得擁有血氣的面容,眸底幽深:“義父倒是敏銳,不過不是靜陽城的桂花糕。這里沒有治風寒的靈藥,趁義父睡著這兩日,我去了趟淮周城,那邊醫師說凡塵的病,只能用凡塵的藥,就用那些草藥給義父做了桂花果。”
他笑了一笑,意有所指道:“甜的,某人喜歡。”
“……”
沈越山面不改色低聲:“我不喜歡,是你喜歡。”語氣一頓,他眼皮輕抬道:“拿來嘗嘗。”
容荒挑眉,也不說什么,動了動指讓長案擺好的一盤嫩黃精致的點心飄過來,浮在半空,他坐到榻邊拿起一個送到沈越山唇邊。
沈越山輕輕咬了一口,閉目淺嘗了會兒,淡淡道:“學得倒快,比靜陽城做出的味道還要好。”
糕點里混了藥材,卻吃不出苦味,有淡淡的藥香與桂花香混在一起,入口即化的清甜。
不過他還在發熱,身上沒力氣,也實在沒什么胃口,只吃了這一口后便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容荒視線落到沈越山熟睡的面容上,發熱帶來的血氣依舊掩蓋不住他眉眼間的病色,眼尾泛起的紅暈如火燒過,讓這張原本清冷疏離的面龐愈發殊麗。
他手上還拿著那塊被咬了一口的糕點,另一只手指尖觸及沈越山眼尾紅暈,心底常年環繞的殺戮之意,久違得到安寧。
就在這時,沈越山驟然猛咳了幾聲,無意識皺起眉頭將身體蜷縮,整張臉埋進了被子。
察覺到似有鬼息在割裂沈越山本就破碎的神魂,容荒眸色一瞬冷戾,慢聲道:“都安分點。”
這些鬼息早已與沈越山神魂融為一體,強行拔除勢必會讓人灰飛煙滅。
他低頭在缺了一小塊的糕點上也咬了一口,眸底一片暗沉,似壓抑克制了足以顛覆蒼穹,可怖森冷的龐大殺意。
沈越山要是死了。
那這片塵世,好像就沒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