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赤身裸體站在科索的鬧市區，也不會比現在更丟人現眼。至少在那種情況下，他還有逃跑的機會。可現在，他被困在這里進行展覽，第一次嘗受到動物那種無處藏身的窘境。孩子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談論起來，對著他的校服指指戳戳，把大人的注意力也吸引了過來。柵欄的每一個空當都塞滿了一張張的面龐，但真正可怕的是安裝在游客兩側的攝像頭。

他仿佛聽到了無處不在的凱匹特新聞那粗俗的廣告語：如果你沒有看到，那是因為它沒有發生。

噢，新聞事件正在發生，就在此時此刻，就發生在他的身上。

科里奧蘭納斯想象自己的臉正出現在覆蓋凱匹特全城的直播節目中。幸運的是，由于震驚，他站在原地沒動。和一群轄區來的烏合之眾出現在動物園已經很尷尬了，如果再像傻瓜一樣四處逃竄，那就把斯諾家的臉丟盡了。

從這里逃出去可不容易。這是為野生動物建造的。如果想躲藏起來的話，就更可憐了。設想一下吧，這個畫面在凱匹特新聞這檔節目里會是多么的鮮活。他們會不斷地重放直到觀眾看到吐，還會往這些畫面加上可笑的音樂和標題：斯諾徹底垮臺了！或許還會把它當作天氣預報的片頭：天太熱，斯諾[1]要化掉了！只要他還活著，他們就會不停地重放。那他就徹底把臉丟盡了。

科里奧蘭納斯還能有什么選擇？只能原地站著不動，死盯著攝像頭，直到有人來救他。

他挺直身子，微微聳肩，裝出厭煩的樣子。來動物園游玩的人開始沖他喊起來，先是孩子的尖叫，接著大人也加入進來，問他在干什么，為什么在籠子里，需要幫助嗎？居然有人認出了他，于是他的名字像野火一樣在人群中散開，而且越燒越旺。

“是斯諾家的孩子！”

“斯諾是誰？”

“你知道的，就是那個屋頂有玫瑰的人家！”

這些工作日在動物園瞎晃悠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們難道沒有工作嗎？那些孩子難道不應該去上學嗎？難怪這國家這么亂。

那些轄區的貢品開始起哄，圍住他，挖苦嘲笑他，這些人中有十一區的那對選手，有那個叫囂要讓他死的小個子男孩，還有幾個新加入的家伙。他們曾在卡車上對他表現出惡意，如果他們一起來攻擊他，又會發生什么？也許籠子外面的觀看者只會給他們加油喝彩。

科里奧蘭納斯極力保持鎮靜，但汗珠子已經順著他的身體流淌下來。所有人的臉——近在眼前的貢品的臉，欄桿外的人群的臉——開始變得模糊，他們的身影也變得不再清晰，只有黑白交替的人影和一張張粉紅色的大嘴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四肢麻木，呼吸困難。他正想沖出人群，朝滑道跑過去，然后爬上去，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身后輕輕說道：“坦然面對。”

不用看，一定是那個女孩，他的女孩。他感到自己并非孤軍奮戰，內心立刻如釋重負。他腦海里立刻浮現出記憶中的畫面，露茜被區長打后，是多么機智地調動了觀眾的情緒，又怎樣用美妙的歌聲贏得觀眾的心。她當然是對的。此刻，他必須讓一切看上去像是故意的，否則他就完了。

科里奧蘭納斯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對坐在旁邊的露茜，漫不經心地把她耳后的白玫瑰理好。露茜似乎一直在努力提升自己的形象：在十二區時整理自己的衣褶，在車站時梳理頭發，現在卻用玫瑰裝扮自己。他向她伸出手，宛若她是凱匹特城最高貴的女人。

露茜莞爾一笑。當她拉住他的手時，他感到一股微弱的電流順著他的手臂傳遞過來，把她獨有的舞臺魅力傳遞給他。她以夸張、優雅的姿態站起來，而他則微微鞠了一躬。

她在舞臺上，你也在舞臺上，這就是表演，他心想。

科里奧蘭納斯昂起頭，問道：“您是否愿意見見我的鄰居們？”

“我很樂意，”她說道，仿佛他們正在用下午茶，“我左邊更好一點兒。”她說著輕撫了一下臉頰。他一時無法明白露茜的意思，于是引領她來到左邊。露茜面對游客，露出了燦爛的微笑，仿佛很高興來到這里。當科里奧蘭納斯把她帶到欄桿旁邊時，卻感到她緊張的手像虎鉗一樣死死地抓住他。

在假山石和猴籠鐵欄之間原本有一條小河，把動物和游園者隔離開，現在這條小河已經干涸了。科里奧蘭納斯和露茜走下三個臺階，跨過小河走上前去，來到猴園的欄桿前，和游客面對面地站在那里。科里奧蘭納斯特意走到離攝像頭幾碼遠的地方，好讓它能拍到自己。欄桿間隙大約有四英寸的距離——無法把身子探出去，但把手伸出去卻沒有問題。一群年齡很小的孩子正站在這里，當他們走近時，孩子們都不敢作聲，縮到大人的腿后面去了。

科里奧蘭納斯覺得這“下午茶”的場景設計和所有真實的場景一樣，便繼續以同樣輕松的心態來對待。“你好嗎？”他說著，向孩子們彎下身去，“今天我帶來了一個朋友，你們想見見她嗎？”

孩子們圍了過來，有幾個還咯咯地笑著。一個小男孩叫起來：“是的！”邊說邊用手拍著欄桿，接著又瑟縮著把手放回口袋里，“我們以前在電視上見過她。”

科里奧蘭納斯引領露茜來到欄桿旁，“我能向您介紹嗎？這是露茜·格雷·貝爾德小姐。”

圍觀者陷入沉默，露茜離孩子這么近，令他們感到緊張，可他們又急于想聽到這個陌生的貢品到底要說什么。露茜在距離欄桿一英尺遠的地方單膝跪地說：“嘿，你好。我是露茜·格雷。你叫什么名字？”

“龐修斯。”男孩說道，同時抬起頭來看了他媽媽一眼，似要得到她的首肯。他的媽媽謹慎地看著露茜，而露茜并沒有理睬她。

“你好嗎，龐修斯？”她說。

像所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凱匹特孩子一樣，他伸出手來要跟她握手，露茜也抬起手來，準備跟他握手。但轉而一想，把手伸出欄桿看起來很有威脅性，所以她忍住了。最后還是男孩把手伸進來跟她握了握，她也熱情地握著他的小手。

“很高興認識你。這是你妹妹嗎？”露茜看著他旁邊的一個小姑娘問道。小姑娘睜著圓圓的大眼睛，正在吃一根手指頭。

“這是維納斯，她只有四歲。”龐修斯說。

“啊，我覺得四歲的孩子已經很聰明嘍！很高興認識你，維納斯。”露茜說道。

“我喜歡聽你唱歌。”維納斯怯怯地小聲說道。

“是嗎？太好了。好的，你要繼續看哦，寶貝。我會再給你唱歌的，好嗎？”露茜說道。

維納斯點點頭，然后害羞地把臉埋到媽媽的襯衫里，引來周圍人們的笑聲和幾聲“哦”“啊”的感嘆。

露茜繼續側身沿著欄桿往前走，邊走邊跟孩子們打招呼。科里奧蘭納斯跟在她身后不遠處，給她讓出位置。

“你把你的蛇帶來了嗎？”一個女孩手里拿著滴答水的冰鎮草莓汽水，滿懷期待地問道。

“我真希望帶著呢。那蛇可是我一個特殊的朋友，你有寵物嗎？”露茜對她說。

“我有一條魚，”那女孩說著，把身子探進欄桿，“它的名字叫小不點。”

小女孩把汽水換了只手，然后把空出的手朝露茜伸過來，“我能摸摸你的裙子嗎？”紅色的果汁順著她的手流到胳膊肘，可露茜只是笑著，把衣服一角遞過去。那女孩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裙子的皺褶說：“好漂亮。”

“你的裙子也漂亮。”

那女孩穿的是已經掉色的印花裙子，沒有什么值得夸贊的。可露茜還是說：“我頂喜歡波點裙了。”那女孩聽了開心地笑起來。

科里奧蘭納斯感覺到圍觀者對這位貢品的熱情高漲起來，不再有意拉開距離。凡事只要與孩子有關，家長的情緒就很容易被調動。家長們看到孩子們高興，自己也高興。

出于本能，露茜似乎很清楚這點，她緩緩向前走著，并沒有理會大人。當她快要走到拿著攝像機的記者跟前時，一定感覺到有人在拍她。但當她一抬頭，發現攝像頭正對著自己時，仍微微顯出吃驚的樣子，接著她大笑起來，“噢，你好。我們要上電視了嗎？”

那個凱匹特的記者——一個急于找到報道素材的年輕人，急切地探進身子說：“當然啦。”

“哦，您是？”她問道。

“我是凱匹特新聞的利比達·馬爾姆西。呃，露茜，你是來自十二區的貢品嘍？”他咧嘴一笑，說道。

“我是露茜·格雷，其實我算不上是十二區的，我們是考維人，我們以音樂為生。有一天我們的族人走岔路了，因此不得不留下來。”

“哦。那……這么說，你是來自哪個區的？”利比達問道。

“算不上哪個區。我們興之所至，到處游走。”露茜突然停了下來，“嗯，不管怎么說，我們過去是這樣的。直到幾年前，治安警才把我們集中起來。”

“可是，你現在是十二區的公民啊。”利比達堅持說道。

“如果你非要這樣說的話，那就是吧。”露茜的目光又回到人群中，好像她對這樣的談話覺得無聊了。

記者能感覺到她有點心不在焉，“你的裙子在凱匹特可是個大亮點啊！”

“是嗎？呃，考維人喜歡鮮艷的色彩，我比多數人更喜歡鮮艷的色彩。這件是我媽媽的，因此對我來講，它更加特別。”

“她也在十二區嗎？”利比達問道。

“她只把骨頭留在了那里，親愛的，像珍珠一樣潔白的骨頭。”露茜直視著那個記者的眼睛，后者似乎還在思索著下一個問題。她看他半天沒想起來，于是她把手指向科里奧蘭納斯說：“嗯，你認識我的導師嗎？聽說他名叫科里奧蘭納斯·斯諾，是一個凱匹特男孩，很明顯我占了大便宜，因為其他人的導師還沒有一個肯出現在這里歡迎他們的。”

“是啊，他讓我們每個人都吃了一驚。是你的老師們讓你到這里來的嗎，科里奧蘭納斯？”利比達問。

科里奧蘭納斯向前一步，靠近攝像機，為了顯得可愛而故意帶著一點調皮地說道：“他們沒說不讓我來。”人群里傳過來一陣笑聲，“但我確實記得他們讓我把露茜·格雷介紹給凱匹特人，而我也很認真地對待這項工作。”

“所以，當你沖進貢品待的籠子時，你一秒鐘也沒多想？”記者追問。

“呃，想了一秒鐘，三秒鐘，也許很快會想四秒五秒，可如果她能勇敢地站在這里，難道我不能嗎？”科里奧蘭納斯承認道。

“哦，準確地說，我當時也沒有別的選擇。”露茜說道。

“準確地說，我也沒有，當我聽到你的歌聲之后，我就被牢牢吸引了，我承認，我是她的粉絲。”科里奧蘭納斯說道。

這時人群中發出一陣掌聲，露茜輕擺裙裾，作為禮貌的回應。

“呃，科里奧蘭納斯，就沖你這份獻身精神，希望學校能同意你的做法。我想你馬上就會知道的。”利比達說道。

說話時，猴舍盡頭帶堅固鐵窗的金屬門突然打開了，科里奧蘭納斯轉過身，看到四人組成的治安警小分隊直沖他走過來。他立刻轉向攝像頭，希望能夠華麗地退場。

“感謝各位參與，請記住了，這就是露茜·格雷·貝爾德，代表十二區。如果您有時間就請來動物園拜訪，向她問聲好。我保證您一定不虛此行。”他說道。

露茜優雅地把手伸向科里奧蘭納斯，讓他行吻手禮，他滿足了她的要求。而當他的嘴唇碰到她的皮膚時，他有種觸電般的喜悅感。他再次向人群揮揮手，然后平靜地走向治安警。其中一個治安警微微點頭，他沒再多說什么，在一片充滿敬意的掌聲中，隨治安警走出了猴籠。

當門在身后關上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時他才意識到剛才是多么的害怕。在重壓之下他仍能如此優雅，他不禁在心里默默地祝賀自己。但是從治安警怒視他的表情來看，似乎表明他們并不贊同他的想法。

“你在玩什么花樣呢？那里不允許你進去。”一個治安警問道。

“我也這么想，是你們這伙人里有個冒失鬼把我扔進去的。”科里奧蘭納斯回答。

科里奧蘭納斯想，自己用了“這伙人”“冒失鬼”已足以顯出自己在治安警面前的優越感了。“我原本只想搭個便車來動物園。我可以向你們的領隊做出解釋，也可以指認干了這事的治安警。可我對你還是要表示感謝。”

“呣，呣，我們接到命令，要把你帶回學校。”治安警直截了當地說。

“這樣更好。”科里奧蘭納斯說道。

聽上去科里奧蘭納斯自信滿滿，然而學校反應這么快，倒令他感到不安。

雖然治安警車座后的電視機已經壞了，但科里奧蘭納斯仍能從車窗外時不時閃過的公共大屏幕上，大致看明白他身陷猴籠的經過。屏幕上先是出現了露茜，然后才是他，他感到整個城市上空有一股緊張興奮的氣氛彌漫開來。他從來沒有計劃過如此大膽的行為，但既然一切已經發生了，那他就好好享受吧。說真的，他覺得自己表現得不錯。頭腦冷靜，立場鮮明，介紹了女孩，而她表現得也很自然。他既保持了尊嚴，還頗有幽默感。

等來到學校時，科里奧蘭納斯已經恢復了平靜，走上臺階時滿懷信心。每個人都在扭頭看他，這讓他更加篤定。如果沒有治安警陪護，他可以肯定同學們立刻會圍上來。本以為治安警會把他帶到辦公室，但他們卻偏偏把他丟在高年級生物實驗室門口的長凳上。這個實驗室只有最有才華的高年級理科生才允許進入。

盡管生物不是他最喜歡的科目——福爾馬林的味道讓他反胃，而且他討厭跟別人合作，但因為在基因組合方面成績突出，他在這個班上也贏得了一席之地。可無論他成績多好，都沒辦法跟那個奇才艾歐·佳思珀相比，她仿佛長了一雙顯微鏡似的眼睛。科里奧蘭納斯對艾歐總是十分謙和有禮，結果是，她也很敬佩他。對于一個硬擠進這個班的人來說，這點小小的舉動對他卻大有幫助。

但話說回來，他算什么，哪里能有優越感呢？在他座位的對面，有一塊告示牌，上面有一條通知。內容如下：

第十屆饑餓游戲

導師分配名單

一區

男孩 利維婭·卡迪尤

女孩 帕爾米拉·蒙蒂

二區

男孩 塞亞納斯·普林斯

女孩 弗洛魯斯·弗蘭德

三區

男孩 艾歐·佳思珀

女孩 厄本·坎維爾

四區

男孩 珀塞弗涅·普賴斯

女孩 菲斯塔斯·克里德

五區

男孩 丹尼斯·弗凌

女孩 伊菲吉妮婭·莫絲

六區

男孩 波羅·林

女孩 戴安娜·林

七區

男孩 維普薩尼亞·茜科

女孩 普林尼·哈靈頓

八區

男孩 朱諾·菲普斯

女孩 希拉里斯·海文斯比

九區

男孩 蓋烏斯·布林

女孩 安卓克利斯·安德森

十區

男孩 多美亞·韋姆斯維克

女孩 阿拉克妮·克林

十一區

男孩 克麗曼莎·德芙克特

女孩 費利克斯·萊文斯蒂

十二區

男孩 利西翠妲·維克斯

女孩 科里奧蘭納斯·斯諾

科里奧蘭納斯的名字綴在最后，像是什么人臨時加上去的，還有什么更刺眼的方式來提醒人們，他的位置已如此岌岌可危了嗎？

科里奧蘭納斯正在納悶為什么會被帶到實驗室，幾分鐘后，一個警衛招呼他進去。他小心翼翼地敲敲門，里面的人讓他進去，他聽得出這是海波頓學監的聲音。他本以為塞蒂莉婭會在這里，卻發現是另外一個人——一個矮個、駝背、留著灰色卷發的上了年歲的女人。她正在用一根鐵棍撥弄籠子里的一只兔子。她透過網眼去戳那只兔子，只見這只咬合力不亞于比特犬的轉基因兔一口咬住她手里的鐵棍，咔嚓一下把它咬斷了。之后，她盡力直起身子，邊轉向科里奧蘭納斯，邊大聲說道：“蹦蹦！跳跳！”

眼前這人是瓦留尼亞·高爾博士，饑餓游戲組委會的主席，凱匹特實驗武器部的幕后掌舵人，一個令科里奧蘭納斯自幼起便聞風喪膽的人。記得在一次學校組織的野外考察中，他和一些九歲的同班同學一起，親眼目睹高爾博士用類似激光的東西把一塊小白鼠肉燒焦了，然后還問他們誰有玩膩了的寵物。科里奧蘭納斯沒有寵物——他們怎么可能養得起？但是普魯瑞伯斯·貝爾有一只名叫博亞·貝爾的毛茸茸的白貓，它總是趴在主人的膝蓋上，還總用爪子拍主人撒了香粉的假發。它很喜歡跟科里奧蘭納斯玩，只要拍拍它的腦袋，它就會發出低沉而單一的咕嚕聲。在他踩著爛泥，用利馬豆去換卷心菜的那些凄慘的冬日里，是它憨態可掬的樣子溫暖著他、撫慰著他。對他來說，讓博亞·貝爾死在實驗室是特別可怕的想法。

科里奧蘭納斯知道高爾博士在大學里教書，但他很少看到她來私立中學。雖然她貴為大賽組委會的主席，但只要和饑餓游戲相關的事務，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是因為科里奧蘭納斯去動物園的事才專門跑到這里的？難道他就要失去導師資格了嗎？

“蹦蹦，跳跳。”高爾博士咧開嘴笑了，“動物園怎么樣？”她問完便大笑起來，“這就像那首兒歌里唱的‘蹦蹦跳跳’。動物園里怎么樣？你掉到一只籠子里，而你的貢品也掉進去了！”

科里奧蘭納斯嘴唇微微上翹，勉強笑了笑，同時偷瞄了一眼海波頓學監，想看他什么反應，好知道該說什么。可海波頓卻只癱坐在一張實驗桌旁，使勁地揉著太陽穴，像是頭疼得厲害。看樣子從他那里得不到任何暗示。

“是的，我掉進……哦，不，是我們……我們都掉進籠子里去了。”科里奧蘭納斯說道。

高爾博士仍注視著他，似乎期待他再說些什么，“然后呢？”

“嗯……我們……正好掉到一個舞臺上？”他補充道。

“哈！完全正確！你們正是如此！”高爾博士贊許地看了他一眼，“你對游戲很擅長，也許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名饑餓游戲組委會成員。”

科里奧蘭納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并非不尊重從事這項工作的瑞莫斯，不過這確實算不上什么好工作。把一群孩子和殺人利器投入一個競技場，讓他們決一死戰，也不需要什么特殊技能。當然大賽組委會需要舉辦收獲節活動、拍攝比賽過程等，但他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具挑戰性的工作。

“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在這之前，我連想都不敢想。”他謙虛地說道。

“你需要的是直覺，這是最重要的。呃，告訴我，你是怎么進到籠子里的？”高爾博士說道。

這是一個意外。他剛準備這么說，但突然想起露茜在他耳邊所說的“坦然面對”。

“嗯……我的貢品，她的勝算不大，她是那種饑餓游戲開始不到五分鐘就被淘汰的選手。但她會唱歌，還有別的技巧，所以她身上有種莫名的吸引力。”科里奧蘭納斯停頓了一下，似乎想檢驗他這樣說是否可行，“我認為她沒什么機會贏，可重點不在這兒，不是嗎？老師告訴我們要設法讓觀眾感興趣，要吸引大家來觀看，這才是我的任務。因此，我問自己，首先我怎么才能接觸到觀眾？答案是，我需要到有攝像頭的地方。”

高爾博士點點頭：“是的，是的。沒有觀眾就沒有饑餓游戲。”她轉身看著海波頓學監，“你瞧，卡斯卡，這孩子采取了主動。他懂得了讓饑餓游戲具備活力的重要性。”

海波頓學監乜斜著眼睛，一臉的懷疑，“是嗎？也許他只是為了提高成績在炫耀吧？科里奧蘭納斯，你認為饑餓游戲的目的是什么？”

“為了懲罰那些叛逆的轄區。”科里奧蘭納斯干脆地回答。

“是的，但是懲罰有一萬種方式，為什么要用饑餓游戲的方式？”學監問道。

科里奧蘭納斯剛張口要說，卻猶豫了。為什么要采用饑餓游戲的方式？為什么不直接往各轄區扔炸彈，或切斷食品供應，或在各區司法大樓門前的臺階上直接處死那些叛逆者呢？

他突然想到露茜單膝跪在欄桿前，向孩子們問好的情形，想到欄桿外的人群放下戒心，變得熱情起來的情形。這些事情都是相互關聯的，但他不知道怎么表達，“因為……是因為孩子們，他們對大人有影響。”

“怎么影響？”海波頓學監對這個問題緊追不放。

“大人都愛孩子。”科里奧蘭納斯說道。話雖這么說，可他自己卻未必深信。在戰爭期間，他歷經了轟炸、饑餓和各種各樣的虐待，而且給他施加痛苦的不僅是那些反叛者，還有自己人。有人搶過他的卷心菜，還有一次一個治安警因他不小心過于靠近總統官邸打青了他的下巴。最讓科里奧蘭納斯感到寒心的是，他因感染禽流感而倒在街頭悲慘掙扎時，沒有一個人肯停下來幫助他。他發著高燒，身體冰冷，四肢像針扎般疼痛。幸虧那晚泰格莉絲發現了他，她拖著病軀千方百計把他弄回了家。

想到這些，科里奧蘭納斯猶疑起來。“大人有時候愛孩子。”他補充道，但這話卻缺乏說服力。當他細想這個問題時，覺得似乎大人對孩子的愛很不穩定。“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最后不得不承認。

海波頓學監瞟了高爾博士一眼說：“看見了吧？這是個失敗的實驗。”

“沒人觀看才是失敗！”高爾博士反駁道。她微笑著用寬容的目光看著科里奧蘭納斯，“他自己還是一個孩子。給他一點兒時間，我感覺這孩子不錯。好了，我要去看我的變種動物了。”她拍拍科里奧蘭納斯的肩膀，拖著腳朝門口走去。“這是高度機密的，在那些爬行動物身上正在發生奇妙的事情。”

科里奧蘭納斯正準備跟出去，這時海波頓學監突然發話，因此他不得不停下了腳步，“這么說你的表演都是計劃好的。那就奇怪了，當你在籠子里站起來的時候，我覺得你正想著怎么逃跑呢。”

“那個入口比我想象中的要特別，我花了好一會兒才辨清方向。應該說，我還有很多地方要學習。”科里奧蘭納斯解釋說。

“這其中就包括界限感。一個人采取了有傷同學的魯莽行動是會受到記過處罰的。坦率地說，這人就是你。這條記錄會永遠跟著你。”海波頓學監冷冷地說道。

記過？到底是什么意思？科里奧蘭納斯必須要重新閱讀學生手冊，才能找到反駁的理由。但他的思緒被海波頓學監的舉動打斷了，只見他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瓶，擰開蓋子，往自己的舌頭上滴了三滴透明液體。

不管那瓶子里裝的是什么，但最有可能的是嗎啡。嗎啡起效很快，只見海波頓學監的整個身體松弛下來，眼睛也迷蒙起來。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要是被記過三次的話，就會被開除的。”

注釋

[1]斯諾（Snow）：意為雪，此處為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