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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戰亂情殤

戰爭

7月的一個傍晚,爺爺帶我從羿家橋看豬回來。翻過西崗便聽見悠揚的樂聲從胡四伯的瓜棚里傳來——胡琴和洞簫的合奏。我們走到跟前,徐伯笑著招呼,四伯移過板凳,又撿了個甜瓜,擦了擦遞給我。

“今天得閑,過來玩?”爺爺和悅地望著徐伯。

徐伯:“夢屏回來了,孩子是學音樂的,四哥叫我來見一見。”

爺爺:“孩子在哪兒?”

胡四伯接道:“在屋里教侯五抄譜子呢。”

“孩子有出息,可惜,媽媽不在身邊。”爺爺感嘆說。

“她能上學到今天,也虧得養父家。”四伯說。

他們聊了一會四伯的女兒——夢屏在師范學校的學習和將來的打算。過了一會兒,徐伯問:“那一年你跑出去怎么找到的四嫂?你從來沒說過。”

“說來話長,”四伯磕了磕煙袋,“我最感痛心的是傷害了爹娘。如果那時我不那么任性,二老也不會死得過早。爹若活著,今年也不過六十七歲!當時我只想到奉天找到小翠,問個明白。哪想到這一去就是五年,要不是我受了傷,還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四伯又點上了一袋煙。

下面就是他講的故事——它早在坨鎮的鄉民中流傳,而且染上了口頭文學中那種神秘浪漫的傳奇色彩。

“你們二位知道,那年我二十歲——”四伯吐了一口煙,“民國十三年,臘月二十一。我騎一頭毛驢在章驛打一頓尖,掌燈的時候到了奉天城邊。在窯地的大車店里喂了驢,貓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我就把驢賣了。當時也真難過,這畜牲在我們家累了那么多年,前天晚上凍了一宿,白天又趕了一百多里路。可那時我心急,在城里轉了一天,見到有當兵站崗的地方就打聽肖二少爺——誰理你!也許是肖二官太小,也許我那身打扮,還背個大包,那是給小翠準備的毯子和皮褂子。也許軍隊調動都是秘密。總之,不是遭白眼就是挨申斥,一個小子還拿槍托子推我。想來想去,我只有當了兵才能找到小翠的下落。那時候奉直戰(史稱第二次直奉戰)剛打勝。大帥擴軍入關,我還沒怎么訓練。長官看我年輕壯實,就讓我背槍一起到了灤州。大半年我一直在山海關、昌黎、灤州一帶駐防。部隊召了不少河北、山東的逃荒者。真是只要有戰亂便有逃亡的人,有逃亡的人便有兵源和戰亂。可是茨坨的老鄉一個也沒碰到,到哪兒去打聽這個肖二少爺?后來總算遇到一個黃臘坨的人,他認識肖二,說好像在奉天留守。那時我真是心急如焚,想當逃兵溜回沈陽,又怕他們發現,把我斃了。這都是張家的地盤。而且找肖二要人,他翻了臉,能不治我逃兵罪?我想盡辦法疏通我的上司,想請假回一趟奉天。可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和二少爺見面竟然是在敵對的戰場上,兩人都拿著槍。”四伯說到這笑起來。

“那年,民國十四年陽歷11月22日,郭松齡軍長打著少帥的旗號,回師逼宮,讓老帥下臺。那時,我部歸郭軍統率,出了山海關一路順利。這時候日本人介入了。戰事一起他們就想趁機漁利,分別和張、郭談判。郭沒有答應他們的條件,他們便去幫張。不知張作霖許了什么愿,關東軍沿遼河設防,借口保護日本居民和南滿鐵路,阻止郭軍。郭不敢與日本正面沖突,也沒有理會他們的通牒。他拿下了新民,與奉軍在巨流河一帶展開了決戰。郭軍在河西,張軍在河東。日本人給張提供了大炮,雙方的火力都很猛。大炮和炸彈震耳欲聾,揚起來的黑泥沙土打在身上,差一點把我埋起來。”

“仗打了一陣,戰場上傳開了,少帥和老帥在一起,郭松齡倒戈是叛軍,軍心散了。他們往后撤。我那時候就想回奉天,不愿死在戰場,一有機會我就抱著槍往后邊溜。我貓在一個荒溝里。過了好一陣,可能郭軍都潰散了,我站起來。這時候一個人端著槍向我追過來。拂曉了,天上有點云,看不太清。幸好誰也沒開槍。走近些,兩人一下都愣住了,我認出他,他也認出了我。”

“‘小四?’他喊,唉!在戰場上聽到村里人的聲音真是親切。”

“‘二少爺!’我也叫起來。”

“我倆都把槍口順了下去。”

“‘快!’他拉我跑到一個壕溝里,他趴下把我也按倒了。”

“‘你到這兒來干啥?’他問。”

“‘找你呀!’”

“‘家里出事了?’他俯身點了一枝煙。”

“‘我找小翠。’我說明了來意。”

“‘你這混蛋,還有臉找小翠?’他猛吸了一口煙,開始罵我,‘你把兩個姑娘都弄大了肚子,還有臉找她?’”

“小翠懷孕使我驚喜,可我不知道他說的另一個是怎么回事,便問他。他不理,開始罵,罵折騰他兩天一宿沒睡覺,罵天氣,罵巨流河不結冰——我看他褲子大半截全濕了——接著他又罵郭松齡忘恩負義,罵小六子(張學良)乳臭未干,罵大帥任人惟親。他凍得有點發抖,讓我把他靴子脫下來。我討厭他那東家的派頭,又看他怪可憐的,便給他脫了,用衣服給他擦干了腳。他聽了聽槍聲說快結束了,又說肚子餓得受不了,得進村找點吃的。”

“我們一進村,模模糊糊看見一輛大車向村西拐去。少爺又罵了一聲:仗都打完了還跑什么,這些土財主!”

“事后我們知道,郭松齡帶著他夫人就是坐大車跑的,肖二又后悔丟了立功的機會。我勸他說,你咋知道那是郭軍長?戰亂時候誰不跑?!”

“后來是騎兵把郭軍長追上了。”四伯搖了搖頭,“臨刑前,郭夫人凜然地說,讓我走在軍長的前面,真是巾幗英雄,紅顏知己。”

情殤

“我們找到了一個小鋪,天已大亮了。掌柜很驚慌,少爺丟給他一塊銀元,他給我們弄到了一瓶酒和一只燒雞。”

“你問清了翠嫂的下落?”徐伯問。

“我怎能放過這機會?”四伯繼續說,“勸他喝酒,三杯下肚,他也暖和過來了,又開始罵我:說我扔下家就跑,爹媽現在也不知咋樣;他的話觸動了我,掉下了淚,可眼下已是箭在弦上。接著他又罵我,庭芳啊,庭芳,多好一個名字?在家的時候,看你作木匠活兒,挺老實。那個,伙計們叫她一陣風的,黃菜花,不是挺好的姑娘嗎?團團的臉,喜眉笑眼,身板那么結實,能給你生一打小木匠。”

“我說:‘別瞎扯了,我關里到關外,冒著槍子兒,就是為了找小翠。我可不像你,放著地主不當,給人賣命,老想升官。’”

“‘我瞎扯?’他把筷子一摔,我六弟親眼看見你和菜花從草垛里鉆出來。他拿眼瞪我。我向他解釋了當時的情況,說我和菜花沒啥,我要娶的是小翠,我要和她成家。‘少爺,求求你了,我得見她一面。’我說著,眼淚止不住流下來。他直盯盯地望著我,或許他感動了,或許他醉了。”

“‘小四,’他拍著我的肩膀,‘你是個情種,可是你把一切都弄糟了!你想要她,為啥不明媒正娶,讓你爹和我爹說?’我說:‘你爹不會答應。’”

“‘那也得聽聽小翠的!’他辯解說,‘牛不喝水強按頭?我們肖家賣過活人嗎?’”

“‘事已至此,少爺,你讓我見她一面。’我恭恭敬敬給他滿了一杯。他沉吟一會,‘老四啊,那時候,小翠發現自己懷了身孕就和我妹說了。我聽了之后就派個當兵的回茨坨找你,可你小子跑了。你爹又氣又急病倒了。老孫頭說,你騎條驢不知去向。街面上還有人說,你嫌干木匠活兒累,去當土匪,去過逍遙的日子。我讓老爺把小翠接回去,或送你家,小翠死活不肯,怕丟人。我沒辦法,只好把她當一個無依無靠的親戚。其實也可說是親戚,她媽和她在我家待了二十來年。后來,孩子生下來了。那時一個姓孔的少校常來我家串門,他叫憲武,兄長憲文在教會辦的師范學校當校長。書香人家,上校沒孩子,還看上了小翠的賢慧纖巧。我看出他的意思,編了一個瞎話,說你們已經成了親,小翠不愿離開我妹,要到城里生活。這下惹惱你,又跟菜花好起來,你們便離了婚。他表示理解,要認那嬰兒為義女,收養她們母女。小翠感激不盡,后來做了他的二房。’說到這兒,肖二停下來。他拍我肩膀,繼續說道:‘你小子讓我背了多重的黑鍋呀!可憐的小翠,在我們身邊,挺個大肚子,人家會怎么想。’”

“我那時悔恨交加無地自容。我給他斟了一杯酒。”

“‘你看,’他接著說,‘我編的話,堂堂正正,大家都體面,這回你的女兒有了一個生父和一個養父。也給你解釋了,怎么會把兩個丫頭都弄出了大肚子。’他又笑了。”

“過了一會兒,仗打完了。等他們打掃戰場的時候,我倆,一個張軍一個郭軍,已經酒足飯飽,走出了村子。正像街面上說的,茨坨人到哪也不吃虧。”說到這兒,三個大人都笑了。

“你回奉天見到嫂子了嗎?”徐伯問。

“沒有。”四伯一面裝煙一面說,“九九八十一難,罪還沒遭完呢!”

“肖二沒領你去?”

“小翠跟那個男的跑了,他是個少校,四十來歲了,也是個新派。過去和少帥、郭松齡過從甚密。一見到郭的通電,嚇壞了,就寫了一封自責的信,解甲回鄉了,把小翠也帶走了。張大帥查知郭的倒戈內幕是受馮玉祥支持的之后,除了訓斥兒子交友不慎之外,并未殃及他人。”

“那,那個少校回來沒有?”

“大帥能讓那號人回來?他還不知道他兒子那性格,為啥騎兵報告抓住郭軍長的時候,他讓就地正法?他怕兒子給郭說情。唉!郭夫人也給賠上了。直到大帥老道口被炸,那是民國十七年(1928年)六月的事了。好像又過了半年,小翠她們才回奉天,可能是少帥招呼了。那時候,我正在關內打仗。”

“我是民國二十年七月末打石友三的時候受的傷。滹沱河漲水差點兒把我淹死。我回到茨坨,她聽說了,偷著來看我,雇了一輛三輪車,連夜回去的。車夫打了一頓尖,她連飯都沒吃,哭得像個淚人。這就算對我那一年拉個毛驢子凍一宿的報答。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可這期間我爹媽都死了。說心里話,回來之后,我一看那空房子,那個揪心。那時我不想小翠,只想兩位老人。這就是我為啥扒了老房子,搬到這兒來的原因。在二老的墳邊上,守著,心里好受一些。可是小翠回來不知誰看著了,編了段鬼狐傳,茨坨人吶啊!”四伯一面磕著煙袋鍋,一面苦笑。

“四嫂那年為啥說恨你?”徐伯問。

“這都是肖老太爺使的計,現在他人死了,我們也不說他的壞話了。他把在外面做工的菜花叫回來了。這個蠢丫頭也是嫉妒,她讓小翠摸她的肚子,說有了我的孩子。她知道小翠的性格,不像她那潑皮。說瞎話,她啥都干得出來。這娘們兒,所以我這次回來不理她。”

“后來四嫂是哪年搬走的?”

“北大營事變,東北軍撤了,男的帶她走了。屏兒那年七歲,正在念書,留在了奉天家里。不過,說實話,養父母,特別是伯伯對屏兒都好,他們是大戶人家。”

“你今天說的這些,《鬼狐傳》里可都沒有。”徐伯說這兒,三人都笑了。爺爺拉我起身和他們道了別。

“《鬼狐傳》是咋回事?”路上我問爺爺。

“都是瞎話。”爺爺回答。

可是后來稍大一些我知道了。說四伯給爹媽守墳盡孝,感動了墳上的狐貍精,半夜化成美女去陪他。經說書人一加工,還有點《聊齋》的味道。茨坨人吶!艾五叔還打趣說,要替四伯去看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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