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

燕子回來了，我還沒留意。趙老婆子一面伏身編著炕席一面思忖著，她坐在侯五給她剪裁的一塊氈墊上，身底下是她已編了大半的席子——可不是，小滿已過了好些天，時下快到了芒種。我還沒留意，燕子回來了。

早晨天空里有些薄云，空氣很新鮮，老榆樹上的雀兒叫得歡快，園子里的菜蔬飄來清香。南滿的初夏，一個農(nóng)家的小院，舒爽宜人。

你還有什么憂愁呢？你這老婆子——老太太帶著矛盾的心情這樣自責(zé)著——你的兒子失而復(fù)得，他就像你親生的一樣。你看他高高的個頭，白白凈凈的，溫溫柔柔的，那么和善。他問你寒，問你饑，看你悶了還給你唱小曲。你是揀來的兒子修來的福氣喲！你還有什么憂愁呢？可是，燕子又回來了。

燕子在侯五家的庭院里盤旋，呢喃叫著，啄著從園子和泡子里飛來的蟲，飛回到巢里，去喂它的雛。這巢就在侯五家南窗的檐下。燕子喚醒了趙老太太對于家——自己的家的懷念。這三年多的時間多少場伏雨？那房草怕早已爛成泥了，檐頭脫落了。那巢兒怎能不毀壞！要是自己的兒，趙四——她的小燕歸巢時，看到這破敗的家，想念走失的媽媽，心里又該何等的痛苦呢！一個想法，一個一時難于出口的計(jì)劃在她心里醞釀著。

“小五啊——”老太婆拖著長腔呼喚著，其實(shí)侯五就站在她的身邊正要挽她吃早飯。這長腔是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這種母愛已積壓得太久了，自從她親生的兒子被拉去當(dāng)國兵至今已有三年。她忘不了因?yàn)樗純盒那兴奶帉ふ夷切┭亻T乞討的凄苦的日子。在風(fēng)雪交加的歲末她倒在土地廟前，是她現(xiàn)在這個干兒子侯五救了她——“你記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是四月十八，廟會，干媽，我記著吶。”

“我感激佛主，讓我在北風(fēng)煙雪的那天倒在你的身邊。這是佛主的意思，他指點(diǎn)了我們娘兒倆的緣。”

“好吧，我們先吃飯，然后再去燒香。”侯五俯身。

“先去土地廟，然后去大廟，我要你帶上小喇叭。”趙老太深情囑咐。

“聽你老人家的話就是了。”侯五順從說。

母子二人進(jìn)了屋，炕桌前已經(jīng)擺好了一個小盆。稀薄的小米粥里面摻了些糠菜和鹽——在青黃不接的四月，能有這樣的吃喝的農(nóng)家也是不多的。

大廟里，如來佛笑容可掬端坐在上方。他的一只手抬起，拇指捏著中指，仿佛隨時會將他那取之不盡的甘露彈給拜倒在他膝前的牲靈。就如此刻，雙手合什跪在蒲團(tuán)上的老婆子雙唇不停地蠕動著，不知她向這位長耳垂肩的智者訴求著什么。香爐中的煙裊裊升起，一個坨村人從未見過的僧人，立在供桌的右側(cè)。他垂著頭，一只手揖立在鼻子前，另一只手緩緩地敲著磬。那磬的大小和形狀像冬日里農(nóng)家炕上的火盆。它那厚重的悠悠的金屬聲音是那樣柔和悅耳，足以慰藉一切跪在桌前的羔羊，撫平他們內(nèi)心的痛苦，包括那些放下屠刀的惡人。

說來也巧，就在這時，三個軍人（一個日軍兩個偽軍）進(jìn)來了。他們可沒有放下屠刀，槍還端在手里，四下脧?fù)渲幸粋€還挑開了供桌的布簾。拿槍的人十分警覺，敲磬的人卻格處鎮(zhèn)靜，那悠悠的樂音在香煙繚繞的大殿里回蕩。

這時廟堂里出現(xiàn)了緊張的對峙：一方是分坐兩廂的十八羅漢，一方是三個軍人。軍人端著槍，屈著膝，背靠背互成犄角，圍著羅漢轉(zhuǎn)圈；羅漢們或呲牙張目或詭秘微笑，但都飽含了對蒼生的悲憫，凝視著三個身穿制服的人。

1941年農(nóng)歷四月十八，廟會，日偽軍在坨村大搜捕——抓反滿分子。那一天，我和奶奶去進(jìn)香，親眼看到一個賣藝的漢子耍大刀。他玩得正起勁兒，一伙軍人把他捉了去。也是那天，趙老太太燒完香，忽然行起乞來。出了大廟，在西面的石階上，放下夾在腋下討錢的小笸籮，還讓等在外面的侯五為她吹起喇叭。雖然喜子奶奶替侯五難為情，但侯五不以為然，還向喜子擠了擠眼。因?yàn)樗Ｔ诮诸^獻(xiàn)藝，掙了錢便給那些老弱病殘和無家可歸的孤兒。他們除了伸出骯臟的手，用令人厭惡的呻吟討食之外竟無一點(diǎn)演藝才能。說到這兒還有一段趣聞，在坨鎮(zhèn)傳為佳話。有一個打竹板數(shù)來寶的漢子在獨(dú)一處飯館門口，竟與侯五唱起了對臺戲，直到驢販子老秦出面調(diào)解。老秦還請那漢子到單間里去喝了幾盅酒。

其實(shí)對趙老太太來說，今天的一切活動在早晨編席子的時候都策劃好了。她知道坨鎮(zhèn)的廟會從來就是個大集。尤其是在這個換季的時節(jié)，奉天和遼陽的雜貨商、故衣店都來做生意。不僅是十里八村，甚至縣西的人都來看熱鬧，買賣東西。她的家鄉(xiāng)小北河也會來人。她知道侯五的小喇叭吹得美妙動聽，他為這無助的老婆子募錢找兒子會成為動人的佳話。借趕集人的嘴傳遍四方。如果她的兒子逃出牢籠流浪在外，即使一時不敢回家，也會從這些傳聞中聽到娘的消息。這些正是她在佛主面前禱告的。當(dāng)然她也在心里默誦了第二個愿望：保佑她的干兒侯五早日娶個好媳婦。

不知是佛爺顯靈還是偶然巧合，當(dāng)我和二禿叔攙扶奶奶從大廟里出來的時候，我們看見了那動人的一幕：一個青年女子和趙老太太抱頭痛哭。她是老太太的外甥女，住在小北河，全家過完年才從江北回來，安下家便尋找這姨，直到今天才找到。在場的人都被這親人團(tuán)聚的情景感動了。娘倆哭罷，這位梳兩個辮子的有紅撲撲圓臉的姑娘又給恩人侯五磕頭。侯五忙將喇叭塞入衣襟，扶起她。這時二禿叔從他那破袈裟里掏出兩個饅頭，放到老太太懷里。那姑娘把募來的錢交給侯五。他惶惶地?cái)[手，姑娘又說那就捐給廟上吧，說著便把錢給了和尚。二禿叔也不分辯，塞到口袋里。姑娘又說今天正好小北河來了一輛大車，讓姨收拾一下東西。姨說沒有什么可收拾的，姑娘說那就認(rèn)認(rèn)恩人的家門，以后好登門拜謝。圍觀的人感嘆唏噓。

她們到了侯五家，鄉(xiāng)親們圍攏過來觀賞這傳奇故事，感念這人世的真情。姑娘莊重地跪下去，侯五也慌亂地跪下。姑娘叩頭，侯五也叩頭。站在一旁的他嫂子我二姑對鄰居嘟囔說：

“喲，這怎么有點(diǎn)像拜堂！”

大家都笑了。

一個從土地廟救回來的老太太來了又走了，侯五又回到了他從前的生活中。他悠悠當(dāng)當(dāng)?shù)貜脑鹤幼叩轿堇铮质幨幱朴茝耐馕葑叩嚼镂荨Ｋ械缴砩系闹刎?fù)一下子減掉了，頓時覺得有些輕飄飄。他再也不用籌算給老媽媽吃什么可口又易于消化的食物，再也不用思量選哪些從集上聽來的故事愉悅老人那憂愁的心。是啊，是啊，他再也看不到老媽媽盤膝而坐，談?wù)撝鴪@子里該侍弄的菜蔬；看不到穿著潔凈藍(lán)布衫的老人在院子里編筐織簍；享受不到潔凈的小桌上擺著的蔥和醬。那家的溫馨，他看了看門上的春聯(lián)，那是水石先生過年給他寫的，前兩天邊角有些張裂，娘用漿湖貼上了：

“悲觀化為達(dá)觀，苦情亦作閑情。”娘問啥意思，他笑了笑。都過去了。

他悠悠當(dāng)當(dāng)，一身輕松，忽然覺得自己正像春天野地里的蓬，風(fēng)一吹便滿地跑了。

春天？不，現(xiàn)在已入了夏，再過兩月又是暑假了。到那時師妹屏兒又該回來采風(fēng)了，在瓜園傍晚的柔風(fēng)里唱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