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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難民老嫗

老嫗

我五歲那年的歲末,臘月三十。快到晌午了,我和媽媽在肉店里準備幫助爺爺收拾東西回家過年。那時,媽剛送走最后一個討債人。媽領她到和我們有來往的李家的雜貨店辦些年貨,磨了一下賬,還送她兒子一個小燈。那是我選的,她高興地回去了。她是太平村人,從我未過門的姑父那里論過來還沾一點親。那一年,由于父親在獄中,姑姑還有病,家里節日的氣氛竟比平時更為蕭肅,但爺爺還是給我買了不少花炮。

“剛才,侯五來找喜子玩。”爺爺說。我頓時興奮起來。

“侯五也怪可憐的,一個人過年,他今年有十八了吧!找一個小孩玩。”

“侯叔愛跟我玩,他還教我吹喇叭呢。”

“二姑娘也找過他,他不愿到嫂子家去。”爺爺說。

“可不是,哥哥死了,嫂子又嫁了別人(說的別人是楊二)。看見孩子也難受。”媽媽正做心理學推測,一陣小鳥叫,畫眉,喜鵲。我推開柜門沖了出去。果然,簾子一掀,侯叔進來了。媽媽便說:“這機靈鬼,我還想冰天雪地哪兒來的春鳥。”侯五從口里吐出喇叭哨,向爺爺和媽媽打拱拜年。說著,他又從懷里掏出一掛小鞭,拉著我手說:

“咱們到土地廟放花炮去!”說著我倆便跑了出去。媽媽出來給我戴上帽子,又囑咐說:

“過一會兒把喜子帶回來,到你嫂子那兒去過年。”侯叔應了一聲,我們便朝村西去了。

天色灰暗,陰冷,西北風卷著地上的雪沫在空曠的街上打著旋,偶爾有零星的鞭炮聲。前面一個人,貓腰捂著皮帽子,夾著一些紙張匆匆奔去。我認出那是嘎子爹肖五。他家在他大伯財主家的東側,肖家大院的西邊便是村外。坨村的西大門,土地廟就在那兒。我們一遛小跑,來到了這里。我放了一掛小鞭,侯叔從懷里取出小喇叭,悲悲切切吹了起來。

這小廟的洞門朝南,廟的西北有兩面殘墻護著。原來肖老太爺在世時想在這兒修家廟,被他在張家軍當官的兒子肖二制止了。兒子是個新派,不愿搞宗廟那一套。其實老太爺有他自個兒的如意算盤。這塊地原來是侯五爺爺的,修國道被征了去。國道穿地而過,西北邊留一小塊埋了幾代老人,道東的一小塊地便空著,后來又與坨村上國道的路以及肖家墻外的糞堆地連成了一片。侯五孤身一人本不以土地謀生,也不去計較。肖老爺卻想借在墻外修家廟之舉,擴大場院。后來因兒子反對,便只建了個土地廟,但為修家廟而建的兩道殘垣還在。顯然這成了大家都能接受的現狀,殘壁保留著肖家對這塊地盤的覬覦。而土地廟算是公家的,不管怎么說,那是村人共同朝拜的對象。

在純樸的鄉民看來,土地爺有特殊的身份,在眾神之中他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地方小官。經典小說里把他描寫成一個拄著拐杖的白胡子老頭,且不說孫大圣,既使本領低下的妖怪也對他呼來喝去。在那個動亂歲月,他使人想起維持會的跑腿的。再看他的供俸,那小廟只一人來高,比雞窩大不了多少,洞門也僅容得一根蠟燭,且沒有窗戶。逢年過節,善人們便在他的泥缽之中插幾根廉價的草香。偶爾放一個冷饅頭,也常被乞丐拿走。更有甚者,那些家狗野狗跑經此處,還常常毫無羞恥地支起腿來,在風雨剝蝕的廟墻上留下它的印記。

土地爺他級別低下,待遇微薄。以那樣老邁的年齡為人鬼神妖不同的階層服務,任憑驅使,風塵仆仆,做各種事。

侯叔愛到土地廟這里來吹喇叭。有人說,侯五在土地廟吹喇叭是和土地爺說話,感謝他守著自家的地沒被官家和財主霸去。水石先生說,那是因為他覺得孤單。中國有句老話:“每逢佳節倍思親。”他的親人在哪兒?他用那小曲去慰問和他一樣孤獨的土地爺,那也是對自個兒的可憐。但我知道還有一個人在雪地的茅道上徘徊,為那哀哀的小曲動情。她就是過年來看望父親的胡四伯的女兒——夢屏。她媽媽跟她后來的在張家軍當官的丈夫撤到了關內。

風兒緊,雪兒狂,

四野里白茫茫啊,

我的親娘啊,

你流落他鄉,

女兒我痛斷腸,

啊啊——啊啊!

就在這時,下雪了,北風旋著鵝毛雪片,紛紛揚揚撲面而來。一個老嫗挎著筐,拄根棍子踉踉蹌蹌奔小廟而來。顯然她是想偎在斷墻下,避一避寒風。可是她還沒走到廟前磚階便倒下了,很快身上便蓋滿了雪花。我和侯叔急忙跑過去,見她在喘氣,但已經不能言語了。侯叔俯下身去叫我幫他把老太太扶到背上,這時夢屏也跑了過來,我倆幫他把老女人扶到他背上。

夢屏說:“先到我家去,給她喝碗粥,暖和過來,再問她家住何處。”

“還是到我那兒去吧,只我一個,不打擾他人過年。你還是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師父會著急的。”說著便背了老婦人奔南街他家去了。我提著那筐和棍兒,小跑著跟在后面。拐進胡同前扭頭望去,夢屏還站在那里,頭上落滿了雪。

我幫侯叔給老太太燒了熱湯熱炕,她很快醒了過來。

我回家講了經過,家人都夸我是好孩子做善事。唯獨奶奶說我不該在大年三十的拾那討飯筐和打狗棒。叔叔便打圓場說:“咱喜子靈,那討飯筐扔給侯五了,沒帶家來。”大家都樂了。連素日討厭叔叔貧嘴的爺爺也欣賞叔叔的機智了。

“咱們現在就放炮過年吧!”我拉著叔叔大聲嚷著。

“小四,晚上把凍餃子給侯五送些去。”媽說。

被侯叔救回來的老太太自言是縣南小北河趙家人。兒子裁縫,她編柳條簍子,母子二人相依為命。那一日兒子去縣里買魚,一去未歸。她跑到縣里一打聽才知道,當天有許多鄉下人被當作游民抓去當兵。此后老人變賣了一點家當,從遼中到奉天,找她的兒子。后來她又輾轉于遼陽、營口,淪為乞丐。

初二,侯五到剃頭房給師父拜年說起此事,幾個熟人便議論起來。我嚼著糖塊,在轉椅上旋來旋去。

“這真是‘兒行千里母擔憂,天性相關不自由。’”徐伯說,“明知道大海撈針,還討著飯四處尋找。”

“她每天這樣找著,太陽一出便有個盼頭。”水石先生正在寫字,他停下筆,分析說,“若是她呆在家里,說不定就瘋了。”

“可不是,老太太說過了年還要走,我真怕她凍死在路上。”侯叔嘆氣。

“你附耳過來。”先生對侯叔悄悄說了一句,還在他寫的字間畫了個圈。侯叔連稱好計。這一下可急壞了我,跳下來跑到跟前。侯叔便說:“去,去!防的就是你。”水石先生在紙上畫完圈后,把他寫的一圈字提起來,讓徐伯念。徐伯笑著沉吟道,你這十個字的回文詩,我可斷不了句。先生又拿給肖六叔,肖叔略加觀察便讀了出來。多年之后,我回鄉采風,與六叔重提此事。他在我的本子上畫了個圈,注了四個箭頭,取下銜在嘴上的卷紙煙,念道:

“鶯啼綠柳弄春晴,柳弄春晴曉月明,明月曉晴春弄柳,晴春弄柳綠啼鶯。”

——漢民族真是一個擅長文字游戲的民族!

初三,侯叔把在茨坨算命的何三領到家去。路上如此這般地囑咐一通,這位“心理醫生”用他那命理學說的特有語言著實為老太太開導一番。說來也怪,目不識丁的鄉間婦女,對命書之中那些文縐縐的囈語卻有超凡的領悟力。當然,經過預謀的主旨是明確的:親生兒子命中有劫難,但三五年后便會回到她身邊;所遇貴人乃前生之緣,不久之后便有親人來接應。于是老太太便也安下心來。雖然老人的一只眼有輕微的白內障,但還能幫助侯五料理些家務。生火燒飯,縫補衣衫,清明之后還在他的園子里栽了土豆、種了豆角。侯五割了些柳條子,她便編了筐簍拿到集上去賣,貼補侯五打工的收入。雖然多了一個人吃飯,因為過正常的農家的節儉生活,日子比他一個人胡打海摔時反到寬裕了些。更重要的是,彌補了侯五從未享受過的恰是人生不能或缺的母愛。于是集上又有人說,土地爺被侯五的孝敬感動了,讓土地奶奶來疼他。茨坨就是茨坨,什么時候茨坨能沒有典故呢!

土地廟蹲伏在坨村的西大門外那原屬于侯五家土地上。它是那樣孤單、矮小而卑微。暑往寒來,風朝雨夕,人們想象著一個拄著拐杖的白胡子老頭,為窮人和富人、農民和工匠、乞丐和寡婦,在天堂、地獄和人間不停地奔波著。逢年過節,他會享受鄉民們的一撮草香,還有那令他欣慰的小喇叭,善良人苦情的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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