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滿月升到樹梢的時候,集市的喧囂早已散去。薄暮的寧靜又降臨到了茨榆坨——這個遼中的小鎮。
莊稼院打完了場,鋪子也關了門。這時候盧嬸家茶館的門前又響起了徐伯悠揚的笛聲。年輕人三三兩兩聚攏來,老人點起一袋煙。婦女們搬了小板凳,坐在自家的庭院里,一邊納鞋底,一邊聊家常。她們知道,過一會兒,稍過一會兒,柳三那甜甜的嗓音,纏綿的曲調,便會隨著清風,傳到小院里來。還有那使她們動情,使她們落淚的悲歡故事。
這里的《藍橋》是二人轉的一個曲目,不是由《太平廣記》中裴航改編的戲曲《藍橋記》。
《藍橋》是一個愛情故事。描寫父女一家,逃難到藍橋。父親為了感恩和還債,把女兒許配給周家公子。這周公子是個殘疾人。后來,女兒在擔水的時候,與一個青年男子邂逅,一見鐘情。演唱就是從井臺相會開始的。
柳叔扮旦角,侯叔扮丑角。在說唱文學中,說書人有時又要串演劇中人,用劇中人的身份來表演;用說書人的身份來敘事:跳來跳去,煞有情趣。
“你順著奴的手腕瞅,啦妹呀。”旦角開腔了,后面的“啦妹呀”是一種綴音,聽地方藝人演唱都有這個,增加歌的韻味。此時柳叔在演劇中人,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身段。
“道南有座影壁山,吶啊。”丑角接下句。此時,侯叔是說書人,但他還是微曲身體,扮演劇中男人,與那旦角做個應答。
“門口一棵歪脖子樹,呀哈。”劇中女人唱。
“柳樹那個三道彎兒,呀啊。”說書人敘述,但是,帶著劇中男人對她家的貶意。
《藍橋》中的女人,顯示出雙重性格,她一面要吐露自己的苦衷,一面又炫耀自己的門第。這一點,我讀歐洲小說深有體會。那些貴族婦女,在向情人訴說苦悶的時候,并未忘記顯示夫君的尊貴。那潛臺詞是:你看,我拋棄了優越的家庭,屈從于你的愛,是何等的真情。
可是,趣味就出在這兒了:在二人轉里,要用至俗至白的對唱,來表演那惟妙惟肖的感情,是件難事。
聽那下面的唱詞:
“百靈子樹上掛 呀哈。”女人要顯示家境的《雅》。
“毛驢子樹根底下拴吶啊。”男的不買賬,偏要揶揄她的《俗》。
“百靈子唱小曲 呀哈。”女的堅持。
“毛驢子咯兒嘎啊亂叫喚吶啊。”男的也堅持。
這回女的惱了,柳叔柳眉倒豎,扭轉腰肢,盡顯劇中人的嬌嗔風騷。他用食指狠狠在侯叔的額上一戳:
“你這毛驢子叫喚,所為何故?啊 啊。”
書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脫離了故事,但劇場的情緒卻達到了高潮,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
隨后,是旦角與丑角的合唱:
只因為啊,小奴家呀,
井臺來把水擔吶啊,
沒把那個草料添呀,
它才咯兒嘎啊亂叫喚吶啊!
哎 咳 喲 嘔,
哎咳喲嘔 哎咳喲嘔!
哎咳 喲嘔 哎咳 喲嘔!
二人轉的“咳喲”讀者不可小看。它雖然沒有明白的詞意,但在抒情乃至表意方面是難以替代的,甚至它會勝過言詞的敘述。它能把前面詞曲的感情韻味哼得淋漓盡致,如果再加上眉眼和身段,那醉人的魅力更是難以言表。二人轉的唱腔異常豐富,“九腔十八調,七十二咳咳”,加之藝人——此時他已經被聽眾高漲的熱情上緊了弦——的即興發揮那真是妙趣橫生。
在一小段結束的時候,三叔提示說,“猴子,小三,悠起來,悠起來。”
他們的所謂“悠起來”,就是拉長腔調,夸張抑揚,慢悠悠的,把每個詞兒的韻味貫足,允許演員加上自己的口頭語和音節詞兒。當然,還要大擺大扭,這種慢板是二人轉中最有魅力的地方。
故事的后段,是女人向她的情人,講訴凄苦的身世。柳叔和侯叔把這段唱詞‘悠’得出神入化:
“那一年,北國呀啊。”旦角把調兒挑了起來,“(他就)遭荒旱 吶啊。”丑角接著,各唱半句。
“大旱(那個) 三吶啊 年吶啊。”旦角唱。
“(他就) 顆粒無還 吶啊。”丑角和。
括號中的是演唱者加的虛詞兒,下面我把它去掉,從頭把這一段唱詞抄下,旦角與丑角還是各唱半句。
那一年北國,
遭荒旱。
大旱三年,
顆粒無還。
頭等戶的人家,
賣騾子賣馬。
二等戶的人家,
折賣莊田。
像咱們三等戶的人家,
無有別的可賣,
爹爹他帶著我們,
來到藍橋前。
到藍橋多虧哪一個?
多虧了周家公子,
搭救了咱。
年年供咱們柴來,
月月供咱們米。
一年四季,
供給咱們零花錢。
就這樣,這個可憐的女子陷了進去,在愛戀與情義中苦苦掙扎。
明月當頭,清風徐徐,浪子柳三撩人的小曲,在小鎮的上空,久久不息。它傳送著一個纏綿悱惻、哀婉動人的故事,多少農婦為它推開窗閣,多少莊稼漢徹夜難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