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
茨坨的南大園桃杏花開了,它離堡子有三里許。每逢這個季節,村里總有些年輕人逃離家鄉,到外面去闖蕩。老人們說,這都是地氣上升的緣故。是啊,春天給大地灌滿了漿液,青草發芽了,柳梢吐綠了,鳥雀啼鳴了,連一冬天卷伏在炕柜下的貓兒也竄上房嗷嗷叫了。春天使萬物躁動不安。其實,青年人選擇春天出游也自有他們的道理,他們想:天越來越暖了,夏季好混,容易找到工作,到秋天便會有一點積蓄。等到冰封大地雪花飛揚的時候,他們會興沖沖地叩開家門,給臨近年關愁緒滿懷的二老帶來意外的驚喜。然而這醉人的美夢有幾個化為了現實呢!
“我得走了,姐姐。”他的面頰輕輕地揉著她的秀發,“不是我薄情寡義,不是!你想,在這樣的時局之下,我們能恩愛幾時?還記得那小曲兒嗎?‘我好比驚弓的鳥兒落入你的窩。’感謝你,我的好姐姐,你在我無處容身時給了我一個家。”說了這話柳三有些凄然。
“你走吧,走吧!我一生中最怕的事情,我天天懸想著的事情,終于發生了。”盧嬸枕著他的肩,淚珠兒一串串滴在他胸前,“我知道你是一個不愿久居籬下的人,何況我是個女人?秦瓊賣馬也只一時,奔你的前程去吧。”隨著這泣不成聲的話語,她的肩膀竟不停地抖動起來。
“其實,我怎愿離開你呢,我多想夜夜這樣偎著。”說著,柳三更抱緊了她,“可頭上總像懸著一把劍。你這里人來人往,遇到一個生人,我就擔心。我更怕因我而斷送了你的生意,你的茶館,那可是你的活命的路。”
“我丟不下你,像戲文那樣,愛叫你三郎。你是那么溫存又有力量,只要你一靠近,我就渾身發熱。那曲兒是怎么唱的?‘哥哥你且下馬,哥哥你莫揚鞭,小奴家愿為你,褪盡我的衣衫。’”她一面偎緊他一面央求著,“就這樣,再唱一支小曲吧!”
柳三輕聲哼起來,一只手在她光滑的皮膚上揉搓著。
憐今宵,芙蓉帳暖更漏短,
嘆明朝,枕冷衾寒誰共溫?
“不,我明天送你去遼陽,命中還有一夜情。”盧嬸堅定地說。
清冷的星光照著荒涼的古堡,柳枝兒在夜風中搖擺。
三更三點三更鼓兒梆,
情郎哥哥爬到奴的身上。
媽媽也是問吶啊,
妞兒妞兒什么東西響?
媽媽你要問,
什么東西響,
巴拉狗子吃食呱噠米湯啊,
睡覺吧,娘啊!
一個醉漢唱著小曲從街心走過,從茶館的門前走過。那熱炕頭上正偎依著一對惜別的戀人。小鎮的夜晚,春寒料峭,冷月在天。
當我打開青年時期的筆記,翻閱家鄉動人的傳說,便感到那凄凄的風流韻事,哀哀的溫情蜜意,散發著純真的情愛的芳香,在俚俗春曲中柔柔地流淌。
睡覺吧,娘啊!
離情
“我把這兩年的積蓄全花光了。”盧嬸一面擦著茶桌一面揚起臉對母親說。下午的陽光浮漾在她得意洋洋的臉上,顯得春風滿面。“可惜,寶子沒去!”她悄皮深情地盯著我,冷不防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坨村人都叫我喜子,獨盧嬸愛用我在外婆家的稱呼,也許她為了表示跟母親的親密。她們的確處得很好,母親聽我說柳叔走了特意來看她。
“都是爺爺離不開他,”母親這樣說,但我知道她是找借口,“你們還在遼陽的旅館里住了一宿?”
“是啊,”盧嬸應著。
“你看要是帶個孩子該多受罪。”
“我想,像個家,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出門旅行,那多好。我不愿人家看我們是野鴛鴦。我給他買了套洋服,單是那頂禮帽就夠我一月掙的。還有這戒指,”她伸出手讓母親看了看,“一人一個,不太值錢。余下的給他作了盤纏。就算這半年多的工錢吧。”她凄苦地笑了笑。
“他想奔哪兒去呢,回老家?”媽問。
“他要回家看看,想爹媽。可是不能落腳,以后打算經營口奔黑山,拜師學藝,進戲班子。要不成,就上山,找游擊隊。他不想一輩子東躲西藏,過下九流的生活。”
“你沒問,他有媳婦嗎?”
“我沒問,看樣子沒有。反正對我都一樣,人走了,你還能指望什么呢!只盼他能平平安安地闖過難關。那一天從遼陽回來,我一個人騎著你家那毛驢,心里真難過。露水夫妻,做了一場夢。二妹妹,我當寡婦當怕了!”盧嬸停下了,軟軟地坐下來,拿抹布的手垂在膝上,眼盯著墻。媽媽竟也找不到話說。許久,盧嬸又接著說:“什么都得你一個人,買柴擔水,生火作飯,洗涮縫補,侍候完別人還得侍候自己。一天累得要死,坐下來骨頭都是軟的。可你能靠到誰的肩膀上?就這樣,還是是非非、風言風語,真是身心憔悴。”
她又沉默了,過一會兒,眼睛一亮,“那一天過得可真快樂!他穿上那洋服,戴上禮帽又漂亮又神氣。他真年輕,真年輕。我們買了好多吃的,擺在旅館的桌子上。他拿筷子敲著小碟,給我唱《草橋驚夢》。就是張生進京在野店里夢見鶯鶯那一段。平時在茶館唱,只覺得詞兒美調兒美,可那晚上聽來,心里真不是滋味。開始那幾個女招待還站在門邊聽,后來便進來了,給我們倒茶,也坐下來。她們認為我是做大買賣的,把小柳當成了戲子。唉,就讓她們把我看作有錢的蕩婦吧,只要像戲文里說的,一夜風流,我當寡婦當怕了。”盧嬸閉起眼,淚珠兒從她的睫毛下流出來。這時太陽已西斜,忽然,一個人掀簾走了進來:
“我這里透骨地相思何日了,你那廂枕邊兒惟有淚珠盈。嫂子,看茶!”
一個人進來了。逆光給他藍袍子泛一層光輝。
“這肖六!”兩個女人都樂了。
才子肖六是富家浪蕩子。警長要抓柳三,就是他給盧嬸透的信——他堂哥肖五在警察所里跑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