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琛先下車,回身扶出容琳了,金桔才趕上來接手,大公子和二公子早迎過來,昊瑱也下了馬,幾個人寒暄著相互見禮,有精細的小廝見賀達他們從車上往下抬箱籠什么的,趕緊上去搭手,尚書宅前頓時人沸馬嘶,容琳怕哥哥們只把賀達他們當成普通的家仆慢待了,抽空告訴“這是賀大哥,他……”,仆婦中早不知誰笑道“您就快進去吧!今兒個可是姑奶奶回門,這外頭的事哪還用您操心?快去見老爺夫人要緊!”容琳笑著要答話,哪里能夠,早被人簇擁著進了中門。
進了中門容琳就動不得了,五公子、五小姐還有六小姐早等急了,一見了她全擁上來扯袖抱臂,七小姐人小脾氣大,拼了命的要掙開四小姐淑琳的手,嘴里都帶了哭音兒,“我要找三姐姐!三姐姐,我都想你了……四姐姐放開,我要三姐姐,三姐姐好漂亮!”
容琳一手拉了五弟,另一手攬了五妹、六妹,見狀好笑又窩心,“四妹妹,讓她來吧!”
淑琳求之不得松了手,“這小祖宗磨死個人!”
容琳放開弟妹,蹲身接住搖搖擺擺地撲過來的七小姐,抱起她來對站在影壁前的德琳笑,“二姐姐,我就不行禮了!”
德琳一笑,還未開口,淑琳在一旁道,“我也不行禮了!你抱著她,我這禮算是對你行的還是對她行的?”青杏和金桔都忍俊不禁,德琳和容琳也相顧莞爾,德琳唇角不動,只以齒音道,“你三姐姐的禮不行也罷,那個禮你也免了么?”
眾人隨她視線望去,皆都會意,淑琳看了,大大方方地福下身子,“見過姐夫!”其他弟妹有樣學樣,一時蹲身的、作揖的,不一而足,口里都一疊聲喊著“姐夫好!”
容琳抱著七妹悄悄回眸,只見李昊琛立在身后兩三步遠,孤單單地一個人,昊瑱、賀大哥他們早不知何時走了,連兩位兄長也不見,許是在外頭送客,那李昊琛似因乍然見到這么多姊妹而有些失措,邊回禮不迭邊目注容琳,眸中的神色又奇又羨,容琳不覺微微一笑,恰好七小姐的嬤嬤來了,便把妹妹送過去讓她抱了,回身到了李昊琛跟前,側臉抬目輕聲道,“來見過姐姐吧。”
他雖長過二姐姐,依她的次序卻只能這么叫,李昊琛看她臉上恬淡柔美的笑意,無由就覺得心頭一軟,含笑“唔”了聲和她并排站了對德琳行禮,“見過姐姐!”
德琳邊道“不敢”邊款款回禮,直了身才帶著弟妹們肅手揖客,“請到廳上敘話,爹和娘正等你們呢!”
一行人正要舉步,忽有仆婦在后急問,“這些箱籠要搬到哪里去呢?”
容琳這才想起賀大哥他們搬的東西被小廝們接進來了,然不知是何物更不知該如何處置,就去看李昊琛,德琳和淑琳也停步回身欲知就里,昊琛忽不自在起來,咳了一聲方道,“你忘了么?……是送長輩和兄弟姊妹們的一點兒心意!”
容琳微張了嘴,說不出話,她本就不知道,如何能說忘了?心念微轉,解其用意,更覺不敢相信:怎么也沒想到他還有這個心!這邊兒還愣著,那邊兒淑琳早奇道,“給我們的?姐夫,敢問都是什么?”
容琳啞然,四妹妹的直率別嚇著人才好!德琳亦對這四妹的口無遮攔無奈,要阻止為時已晚,只得以目示意她不可造次,李昊琛倒喜這姨妹天真爽快,只是要他自己說那“心意”,總覺過于“用心”了反難以啟口,只得看了別處,含糊道,“不過是徽墨、蘇繡、古琴譜什么的……”
德琳和淑琳聽到這兒便都明白了,看淑琳展顏,德琳忙拉了她前行,后頭的容琳還是聽得淑琳低低笑道,“徽墨是給爹的,蘇繡是我們各位娘的,古琴譜……二姐姐,那古琴譜怕是給你的……”
德琳不知說句什么,淑琳住嘴了,回頭看著容琳笑,容琳扯扯嘴角,緩步前行,見那姊妹走出去兩、三丈地,當不至于聽到他們的話了,這才低聲道,“謝將軍!”
聽她低眉順眼地道謝,李昊琛也覺欣慰,要說話,大公子、二公子從后頭趕上來了,“三妹,你們怎么才走到這?”看看兩個人的情形,取笑,“也沒見過你倆這樣的,有多少話在家說不得、還非得在今天說?快走、快走,爹、娘一早到現在可念叨你們好幾遍了!妹婿快隨了我們去,三妹你自個兒在后頭慢慢走著!”說著話,那兄弟倆簇著李昊琛徑去了,反把容琳撇在當地,從進門的前呼后擁變成她們主仆三人相對,連抬著箱籠的仆婦們都笑著走到前頭去了!
看人都去遠了,金桔嘆了一聲,“原是這么個緣故啊!”
容琳聽這話有些文章,不由問,“何事?”
青杏也醒覺了,對著金桔點頭,“姐姐,昨天你說四公子問的話怪……可不是怪么,敢情是給這煞神將軍做探子的!”
容琳不知自己的丫頭在說什么,微蹙了眉,笑,“兩位打得好啞謎!只你們說得這么熱鬧,可否也指點指點我呢?
聽小姐的聲氣不對,金桔睇著青杏,“小姐,煞……將軍準備的這些禮該是四公子告訴他的!昨兒個四公子到咱們那兒,坐了能有多半個時辰,套攏著問咱們家里人的脾性喜好……”
容琳呆了眼,忽想起那人在馬車上說“你和我,以后就相敬如賓”的話,他,竟是早有謀劃的了?!相敬如賓,賓者,客也,以禮相待,相交如水,這樣也好吧,總勝過彼此的惡語相向……
覺出兩個丫頭在面面相覷,容琳斂了心神,含笑道,“你們兩個不整日家說這里好么?今既回來了怎么反像呆頭鵝了?”看小姐的樣子并未怪她們口風不緊,青杏立時活泛開來,“哪是我們呆?小姐,您蹙著個眉抿著個嘴的,我還怕是我和金桔姐姐說了什么不該說的惹您生氣了!”容琳這下真的抿嘴了,是淺笑,睨了青杏一眼便往前去了,嘴里淡淡地道,“我哪里有那么多氣好生!”話音剛落,有人輕輕笑道,“說的也是!”假山石后轉出德琳和淑琳姊妹。
容琳驚笑,“你們兩個不是先走的?怎么走到那后頭去了?”
淑琳抖著裙角,“都是大哥哥他們!”眼見裙上沾的那幾縷苔痕是抖不掉的了,索性先那么著吧,“他們和姐夫身又高、腿又長,一步能趕上我們三步,幾下子不就追上我們了?到時候白眉赤眼地,是一同走還是不一同走?二姐姐主意倒快,拽了我躲到那后頭,讓他們先過去,可你看看她選的什么地方?我這裙子還是今兒個才上身的呢!”
德琳不以為然,“得了,美人妹妹,今天的客是咱們三姑奶奶,你那裙子好賴的怕沒人會在意,不提也就罷了!”聽她這么輕描淡寫的,淑琳還要理論,金桔早使眼色和青杏一邊兒一個扶了她說找僻靜地方看能不能擦去,說著也不等淑琳反應便攙了她走,德琳笑著看她們去了,才回頭端詳著容琳,“我哪句話說錯了?”不用看都感覺到這三妹妹的不快。
容琳嘆,“二姐姐,你這心思還是那么細!”
德琳哂笑,“彼此彼此!到底是哪一句?”
容琳撇著嘴,“我竟是‘客’了?”
德琳一呆又一笑,“要不你以為呢?”
容琳看她一眼,不吭聲了,嫁女如覆水的古訓她當然知道,只是未想過會和自家連到一起,“大姐姐呢?怎么不見?”
德琳挽了她同行,“家去了。前腳把你嫁出去了,后腳大姐夫就來接了。”
容琳點頭,“也是,為了我的事,大姐姐在家里住了好幾天,從她出嫁,這還是頭一遭呢!怎么了?二姐姐?”德琳的神情有些古怪。
德琳瞅著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我隱約聽大姐姐那話意是和姐夫有了嫌隙。”
“嫌隙?”容琳不解,雖也是媒妁之言,大姐姐和姐夫卻極是投契,她這兩日還好生羨慕大姐姐來著。德琳面上有煩惱之色,“可不是嫌隙嘛,聽她在娘跟前掉眼淚,好像是姐夫要納妾!”
“怎會?”容琳大驚,姐夫對大姐姐一向是尊寵有加的,大姐姐又是個頗有城府心胸的,不光兩個人好,司徒家上下都稱贊的,怎會平白無故生出事端?
德琳搖頭,“詳細的我也不知,不過琢磨著是不是和大姐姐無所出有關,大姐夫是長子長孫,他們是滿心巴望著有個曾長孫的……”
“二姐姐,怕是你聽岔了,姐夫哪能為這個就……”大姐姐那天一再地說“不能回頭”,莫非?她也是對她自己說的?
“三妹妹,就算姐夫無此意,難保她的公婆也開明,畢竟無子都夠得上‘七出’之條了……”
“二姐姐,說到這個‘七出’,我還真是有句大不敬的話了,男家休妻,若說妻不孝、淫、妒、盜竊都還使得,多言、惡疾也差強人意,只這‘無后’怎么就成了罪狀了?難不成是那妻不愿意有后么?”
德琳瞅著容琳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話你忘了么?”
“無后”既是“不孝”的首罪,要“出”的話也就無人能夠置辯,容琳頓時啞口,德琳此時反悔自己不該拿這事壞了容琳歸寧的心境,遂有意戲謔道,“大姐姐的事你就別放在心上了,她自會有辦法!何況有爹在,諒他們家也不至于太不像就是了!倒是你這么急赤白臉的,是心疼大姐姐吶還是擔心你自個兒呢?”說罷斜睨著容琳,一看她的臉飛紅,要惱了,這才一笑,正色道,“妹妹,恭喜了!”堪堪是出嫁那日大小姐靜琳在她耳邊說過的話!
容琳抑著心驚,勉強笑道,“這話怪!我有何喜?”
德琳又睨她,“你這話卻屈心!人才好是不用說了,不然爹也不會答應,難得是知道顧念人,咱們這一大家十幾二十幾口人,他都想到了……”
容琳嗤笑,“我還道你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原來也是個祿蠹!一本古琴譜就蒙了你眼?”
德琳慪她道,“琴譜倒沒什么稀罕,稀罕的是我三妹妹告訴他的話他都能聽、照著辦!”這話觸著了容琳,看了她姐姐一眼,不作聲了,德琳還以為她是羞赧,也就不逗她了,看看中堂已在眼前了,兩姊妹停下來,互相整了整鬢發、衣飾,相視一笑,這才并肩攜手地上了臺階。
剛進屋,容琳就覺百感交集,中堂里的一切恍然和她那天走時一樣,三姨娘和四姨娘坐了一側,兩位兄長和嫂子們坐了另一側,其他兄妹散坐在兩邊,正面居中坐著的是爹,娘坐在他左手,右手位置的不是二姨娘,而是,李昊琛,容琳一步步走過去,象那天一樣走向地中央的拜毯,雙膝一彎,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女兒容琳拜見爹娘!”
齊氏用指尖輕沾了眼角,笑著,“快起來!地下涼,磕一個就得了,是那么個心意就行了!”杜尚書反不吭聲,直待容琳磕罷三個頭才道,“起來吧!”有人聞聲扶起她,胳臂上陌生的力道讓容琳詫異,側目一看,扶起她的人竟是李昊琛,也不知何時起身到她身側的,齊氏看到了,也一愣,“容琳,你的丫頭呢?”
“她們和四妹妹……”
“她們沒和我在一起!”門口有人接話,換了條裙子的淑琳進來,“路上遇到綠菱,二姨娘打發她來看三姐姐回來沒有,說齋課完了就來!她們三個湊到一處象幾輩子沒見過面似的,我就讓她們一起去回二姨娘的話了!”
“淑琳,你……”齊氏薄責,“你三姐姐統共那么兩個丫頭……”你都給打發走了,誰服侍她?
淑琳這才醒及,“我倒沒想到這個!大娘,若不這樣,今兒個您就罰我給三姐姐當丫頭吧!”杜尚書聞言放下茶碗,含笑,“哦,你除了會闖禍倒還會服侍人了?”
家下人登時都笑起來,因知是取笑,三姨娘也惱不得,對著李昊琛笑道,“姑爺,您別見笑,以為我們家就那么苛儉了,連個使喚的余富人都沒有,還得妹妹給姐姐當丫頭……”
“是啊,”齊氏有些煩憂地笑著接過話去,順帶掃了三姨娘一眼,“我們容琳有些怪,原是和她大姐姐一樣,陪送的都是四房家人、四個丫頭,她拼命不要,只要了兩個丫頭,那兩房家人還是我力逼著她帶的!”
李昊琛看看但笑不語的容琳,仿如醍醐灌頂,約略明瞭了她的念頭,因笑對齊氏道,“岳母大人不必煩惱,小姐的意思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怕下人們也像她一樣舍不得離家,卻不敢說出來,勉強跟她去了,也是心有怨念,反辜負了岳母的美意,是以……”,一看容琳驚異的表情他便知自己一語中的,齊氏也早猜到容琳是存了體恤下人的心,只未想到這新姑爺能說出來,看來這小兩口倒是無話不談的!和杜老爺交換個欣慰的眼色,齊氏道,“這傻孩子倒光是這么想,可離了父母姊妹,跟前兒連個知根知底兒的人都沒有,一旦有個什么事要怎么好呢?”
李昊琛眸中精光一閃又迅速不見,只堆下滿面笑意,“這個請岳父、岳母大人盡管放心,有我李昊琛在,斷不會讓小姐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