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雨水多的緣故,今歲的節氣分外晚些,快要立秋了,合歡樹上還有稀疏的花,落在綠茵上的也有未凋的,絲絲縷縷的粉白絨球看著倒是惹人憐愛,容琳頭上也有一朵——在樹下坐的久了,不知何時就落上去了,風吹過則顫盈盈的,透著幾分俏皮,金桔瞧見了,抿嘴兒一笑,也不告訴:小姐不喜歡花呀朵呀的,風婆婆偏偏就給她戴上了。容琳聽著貼身丫頭輕笑,知道有些古怪,只作不理會,此處僻靜,尋常難得有人來,容琳自不擔心會有什么不合宜的舉動落了外人的眼,也就由得金桔胡鬧。
說起這一處所在,委實無甚出奇,不過是一彎流水,幾樹合歡,樹下的石桌石墩還是前兩年才從外頭挪進來的,只為容琳貪這里的清凈涼爽,閑時常帶了繡活、書冊到這里,一混就是半晌,只是這些日子,容琳來得格外勤些,金桔和綠菱私下里猜小姐是懶怠應酬屋里見天的來人:節度使家上門求親的事上下已經傳遍了,道喜的、探問的,直是要擠破門檻了。其中不乏想著方兒問那李公子的事的,說是坊間都傳李公子是太子的結義兄弟,問此話可當真,真真是招人煩!是也好不是也好小姐上哪兒知道?再說又關他們何事?何苦拿出那又羨又妒的模樣?
聽金桔把剪子往石桌上撂出響兒,容琳瞅她一眼,復又低頭繡那孔雀牡丹,只口里淡淡地問,“誰又惹你了?”這丫頭故意弄出些響動無非是想招她的話。那金桔果然就放下手里的荷包,把胳膊肘拄在桌上望著她的小姐,“您聽說沒有?三夫人昨個去夫人那兒,老大不高興,話里話外直說夫人偏心呢!”
容琳的針頓了頓,似在盤算最后一針該往哪落,口里只隨意應著,“你們又在背后掰主子的閑話!”
金桔有些兒急,“哪里是瞎話!”她是真急,錯把容琳的“閑話”聽成了“瞎話”,容琳也不點破,只聽她往下說,“是綠玉在一旁伺候聽見了來告訴綠菱姐姐、我恰巧兒在邊上聽見的!”容琳略點了點頭,不說什么,夫人房里的綠玉和綠菱是親姊妹,既是她來說的,這話應是錯不了了。容琳淡笑,依三姨娘爭強好勝的性子,應當是會有此一舉的,只是節度使的公子是庶出而非嫡子,三姨娘要知道了還會拈酸嗎?
用手指挑著把線挽了個疙瘩,示意金桔剪斷,容琳把線頭小心地掖到繡好的花蕊里,金桔知道小姐是不想再聽了,也不絮叨,顧自把繃子卸下去,展開尺方的帕子,富麗嬌艷的牡丹和悠閑高貴的孔雀栩栩如生、相映成趣,由不得贊一聲,“小姐,這幅繡便是連二小姐也要夸聲好了!”
容琳笑,“可不就是送她的,若不是給她的,我何用現翻古書學那辮子針法!再下個月初六是她生日,別學藝不精污了她的眼才好!”
金桔呆了一呆,“小姐,做帕子,這個可就大些兒了……”
容琳也呆了呆,“蠢丫頭,誰說這個是手帕子了?是前些日子她說蒙妝奩的帕子舊了,又舍不得那花樣,我才另配了色照原樣繡給她的。”
金桔恍然,又細端詳了一回,“若要照這個樣子繡一架屏風應該也是極好的……”
容琳嘆,“你這丫頭又渾了!那得多少工夫?我竟什么都不用做、只做尚衣坊里的繡娘就好了!”
主仆二人正一遞一搭說得熱鬧,猛看到小徑上有人迤邐而來,金桔忙站起身來招呼,“四小姐來了!”又向她身旁的另一人行禮:“振軒少爺好!”容琳把帕子放進石桌上的針線笸籮里,起身笑問:“你們怎么找到這兒來了?”
淡紫衫兒雙丫髻的淑琳嬌嗔,“三姐姐還說!你屋里那個新來的青杏問什么都說不知道,直是怕我們會害了你一樣!倒是綠菱丫頭好說話,聽說表兄奉了夫人的命要找你商定采買的單子,直賠不是,告訴我們你在這兒!”容琳笑,這就難怪了,卻也狐疑,什么單子?她竟不知!
金桔已經拿了容琳的藕荷色團花靠墊鋪在石墩上請淑琳坐下,又把自己的薄棉墊給容琳擺好,笑著對一旁默然不語的斯文男子道:“振軒少爺,您看您是將就一下還是等金桔回去給您拿個靠墊來?”中等身材、面皮白皙的振軒笑得勉強,“不敢勞你駕,就這么著就好!我不會久留,等你家小姐交代完就走了。”金桔納罕,這振軒的神氣竟是與素日不同,瞄向小姐,等她的主意,容琳微微闔目,金桔笑,“小姐們,振軒少爺,你們慢慢聊著,金桔這就去給你們端些茶點來!”
看金桔走了,容琳含笑,“軒哥幾時回來的?”振軒是三姨娘的侄子,自小兒隨寡母生活,三姨娘憐他家境不大寬裕,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是留在自己身邊,幼時常和她們姊妹相伴玩耍,彼此最是熟絡,只是這二年她們都大了,要避瓜田李下的嫌疑,加之振軒也要謀一份家業,一面跟著容琳的長兄在衙門里走動學些規矩,一面懸梁刺股地讀書預備參加來年的春試,這才不常見面,前些日子聽說到安陽州辦差去了,竟不知何時回來的。
那振軒原是有一肚子郁憤,此時見了容琳更覺得氣血上涌,難以自處,反微微冷笑著兜頭一揖,“幾時回來的倒不打緊,只是回來就聽說三妹妹收了人家的庚帖……愚兄在這里給三妹妹道喜了!” 這話說的實在是無禮的很,容琳聽得發怔,待要反駁又礙著淑琳,只得淺淺一笑掩過去了,反倒是淑琳面上掛不住,“表兄!夫人召你進來是讓你幫著給三姐姐操辦嫁妝采買,你倒說些什么?”容琳望向淑琳,只與自己差半歲、一向嬌憨爛漫的人兒板起臉來竟也有一番端整嚴肅,只是容琳吃驚的卻是那句嫁妝采買、還是夫人安排的,娘這么做是無心之舉還是有意為之?
被淑琳一斥,振軒也知自己魯莽了,苦苦一笑,已記起自己的本分,卻有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三妹妹可聽說那李昊琛是何等樣人?”容琳不答,只一雙妙目凝在他臉上,振軒卻不就說,只看著淑琳,顯是不想她聽,淑琳一跺腳,自往水邊去了,振軒這才沉聲,“都說他薄情寡義、不知廉恥!”
容琳面未變色,“事由呢?”振軒也敬她從容自若:“說他曾看中了一位簽判家的女兒,欲仗勢強娶,那女子抵死不從,他竟玩弄權謀將其一家打入大牢,女子含羞自盡,他遷怒于其家人,竟令滿門不知所蹤!”容琳猛然垂睫,臉上的顏色已是變了,振軒頓悔說得太過直露,卻是語出如水潑,再也難收,惶惶的又有一絲竊喜,“三妹妹,你……”
容琳卻已恢復常態,感激一笑,“軒哥,多謝你告訴我。”
振軒吃了一驚,“你全不在意?”容琳淺笑,“軒哥,你該也聽說這樁事……太子親為冰人,爹若不從便是不敬;先人有約、托故不諾是為不信,父母有命若不遵從那是不孝,禮部尚書之家如出不敬、不信、不孝之事……”容琳不再說下去,兀自垂了頭,振軒已經懂得,渺茫的希望悉數破滅,只能慘然望著容琳,看到她頭上落著的合歡,頓覺就是無依無靠的自家形象,想也不想伸出手去,容琳吃了一驚,忙不迭偏頭,卻看他只是從自己發上取下一朵落花,頓時赧然,欲說些什么,振軒卻是一味兒苦笑搖頭……
金桔端了茶點回來,樹下卻只剩小姐一人,不覺驚異,“振軒少爺、四小姐呢?”容琳淡淡,“有事忙去了。”金桔狐疑,振軒少爺每次來都和小姐談天說地,通常要到掌燈時分才會出去,今次倒是反常,欲要再問,容琳先開口,“金桔,那方帕子呢?”金桔笑,“您不是放在笸籮里……”笸籮里只有針線剪子,哪有帕子的影子?略一想,變色,“小姐,莫不是被風吹到水里了?”容琳回眸,恰看到又一朵合歡落到水面,悠悠地流往院外了……輕嘆了口氣,容琳不找了,“好在日子還夠,我再重繡給二姐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