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齋是處偏院,一色的青瓦白墻,掩在古槐蒼松之間,與別處風格迥然,青杏遠遠瞧見了,脫口而出,“小姐,二夫人這住處怎么瞧著象庵堂?”說罷即知失言,吐舌不迭,容琳似渾然未覺,淡笑,“二姨娘是居士。”
青杏恍然。所謂居士,不過是在家修行的佛徒,住處類于廟宇也就不足為奇,只是按夫人齊氏的年紀推算,這二夫人應不甚老,而且位次在其他夫人之上,養(yǎng)尊處優(yōu)、錦衣玉食是可以想見的,如何就皈依佛門了?心里想著,嘴里可就說出來了,容琳莞爾,“佛緣慧根原是各人命里帶來的造化,又與年紀貴賤何干?你可知那六祖慧能原只是五祖座下的掃地僧,一朝悟透了‘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立時得了弘忍法師的衣缽,其他位高名顯的反不如他,這是一,二來佛渡有緣人,有那一點靈性在,便是販夫走卒也能有一番修為,何況二姨娘?三就是你說的年紀,你何曾見菩薩門下都是耄耋老者的?莫以為你原跟隨的老人家是禮佛的,便只有老人家是如此,那年紀輕輕便舍了塵世的不也比比皆是?”
容琳一路行,一路娓娓說來,青杏先是直勁點頭——四小姐總說小姐“掉書袋”,豈不知小姐這書袋掉得著實有趣,只是等聽到末一句時,青杏有了不服,“小姐,那年紀輕的入空門卻多是有別的緣故!若非是有大不如意,便是體弱多病的在神佛處許了舍身愿不得不還的,還有的不過是家里太過貧寒,入了寺廟是圖一個溫飽,哪里就是真的舍下了!”隨先前的老太太四處進香時,青杏常與年幼的比丘尼們一處玩耍,這樣的事聽得多去了,早已見慣不驚,反是深宅大院的容琳聞所未聞,有些發(fā)怔,“當真?”
青杏賭咒發(fā)誓的,“小姐,我哪敢編排出家人?會下拔舌地獄的!”
容琳點一點頭,不欲細究,“還有這等事……你說的有一樣倒是沒錯,二姨娘當初確是因身體違和才開始靜修的。”看小姐面容恬淡,沒有著惱的意思,青杏大了膽子,“二夫人什么病?”闔家對這二夫人似都有些諱莫如深,初來時,福伯就囑咐過等閑不得到這邊打攪,跟金桔姐姐、綠菱姐姐她們問起,都說難得一見這位夫人,也不知是果真難得一見呢還是用來推搪的話。前兩天小姐來是帶著綠菱姐姐的,今兒個還是看她學打絡子學得好才肯讓她跟著出門,這么問了也不知小姐會不會嫌她多話。
看青杏在一邊兒探頭縮腦的,容琳暗自好笑,這丫頭不比金桔、綠菱是從小兒一起長大的,早知道彼此的脾性,她對她這個小姐還是敬畏要多些,“十多年前說是哮喘的舊疾,這二年倒未再犯,想是調(diào)理好了。”
“十多年?”青杏咋舌,小姐的意思是說二夫人在這十多年了?欲待再問,容琳已投過薄責的一瞥,青杏知是逾矩了,噤聲,扶著小姐踏上了院前的石階。容琳抬頭看看月亮門上杜尚書親手所寫的“靜齋”二字,幽幽嘆息,那字距今也該有十多載光陰,年年粉刷,墨跡如新,只不知爹當初聽聞二姨娘要搬到此處時有何感觸,爹慣常總說寫字時要心隨意動,卻不知寫這兩個字時心意是如何?
容琳垂目感嘆,冷不防影壁下有人站起身來行禮,“三小姐!”容琳吃了一驚,待看清是佩鸞,微微頷首,“娘也在這兒?”
“是,”佩鸞恭恭敬敬地回話,“老爺從宮里得了南邊新送來的上好玉版,夫人給二夫人送過來些。”容琳點頭,表示知道了,抬腳欲往里面去,忽又想到什么,回頭對自己的丫頭笑,“你先回去吧,告訴她們兩個,就說我晚膳不回去用了,要在二姨娘這兒嘗個鮮,”想想怕不妥,又加一句,“你們也不必急,吃過飯無論哪一個來接我就好。”說著方轉(zhuǎn)過影壁自往二夫人的靜室去了。
青杏不知小姐何以聽說玉版就不走了——就算是新送來的,也不值得稀罕成這樣,別看有個金貴的名兒,干筍也不過就是干筍,沒滋啦味的,小姐竟愛這個?欲待聒噪兩句,哪還有小姐的影子?倒是佩鸞在一旁乜斜著眼,一副倨傲的樣子,青杏匆匆施禮,也不看她如何反應,轉(zhuǎn)身自去,暗自慶幸小姐沒留她在這兒和佩鸞相對,否則必被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神氣慪到跳腳。
容琳其實是知道丫頭們大多不喜與佩鸞來往,這才給了青杏一個遁去的幌子,眼見得小計得逞,她步履輕快,剛到靜室門邊,就聽有人嘆笑,“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容琳行了禮,自找椅子坐下,“娘和姨娘正說我什么呢?”
齊氏笑,“正說要打發(fā)人找你去,你姨娘說備不住你今兒個能來,剛說著你可就進來了!”一頭說,一頭還是笑意盈面,容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娘這喜氣從何而來,就去看坐在齊氏對面的二夫人,二夫人看著也就三十四、五的年紀,眉眼輪廓和齊氏有那么幾分神似,穿戴上卻極為淡雅素凈,和錦衣華服的齊氏坐在一處,一個似西天王母,一個則如南海觀音,容琳瞧著便有些發(fā)癡。
二夫人自容琳進來眼光也一直在她身上,此時眼見她望向自己,是個求援的意思,也就不回避,溫聲開言,“李家送來了聘禮單子。請咱們定奪,看是否合宜、還有無需增補之處。”說時齊氏已取過案上套著大紅封套的折子欲遞過來,容琳忙搖手,“娘收著就好,管怎么樣,爹、娘們忖度著就是。”說著自顧低頭擺弄裙上系著的玉佩,面上已有赧意。
齊氏見她如此,知是羞怯,也不強她,只對二夫人一笑,“若依我說,多少的也就罷了,該有的都有了,想不到的他們也置辦了,終歸是不失兩家的體面,也就沒什么好挑的了,妹妹以為如何呢?”
二夫人點頭,“我原說這禮單也太重了些……既有姐姐說的那個緣故,他們倒慮的很是周到,若不應,只怕神明反笑咱們不知饜足了!”聽她如此說,齊氏便捏了折子,對依舊垂首的人笑,“容琳,既這么著,我和你姨娘可就做主了?”容琳猶自低頭,只在椅上微微斂衽算是回答,齊氏仿佛料到她會如此,自和二夫人交換個眼色,二夫人點頭,似是應承的意思,齊氏便起身袖了折子,“如此,我回去告訴老爺讓他們家擇日行聘了!”看容琳要起身,忙讓她坐下,“你在這兒陪你姨娘多說會子話吧,你姨娘也正有話要囑咐你。”說話的功夫佩鸞已被二夫人喚進來伺候,齊氏便搭了她的手一逕去了。
二夫人送了人轉(zhuǎn)回來,容琳還在椅上發(fā)呆,二夫人也不出聲,只在一旁看她蹙眉,還是容琳自己回過神來,嗔怪,“姨娘,您嚇我一跳!”
二夫人笑著在她近旁坐下,拉過她的手,“剛才在外頭你娘說不看歸不看,總要讓你知道李家的聘禮都有些什么,讓我告訴你,我倒怕記得不周全……”回想著欲從頭說起,容琳已搖頭,“姨娘,快別費那個神了!左不過是些什么金如意、玉玲瓏的,知不知道的,當?shù)牧耸裁茨兀俊?br /> 聽她口氣不對,二夫人暗暗吃驚,“容琳,莫不是你……不喜這門親?”
“我……”容琳一口氣提上來,就要把從振軒處聽到的話說出來,猛看到二夫人臉上的憂色,頓時泄了氣,“怎會?只是覺得也太急了些!這才幾天,就下聘?”看二夫人的神色中帶了些兒要笑的意思,賭氣,“這是遇上我,若是遇到個三眉六眼的也這么急三火四地放定不成?過后怎樣?難不成又反悔?”
二夫人聽她如此一說,倒真笑了出來,“你這孩子可是胡說!既是求親,必是事先打聽了八九不離十的,哪有糊里糊涂就結(jié)親家的?”看容琳垂了頭,倒猜到幾分,柔聲,“舍不得出去?”容琳不語,二夫人把她的手握的更緊了些,笑,“早晚不都得有這么一天……女孩子還能不出門子?”
“終是太急了些!”悶了半晌,容琳只能說這一句。
二夫人輕輕一嘆,“你娘就是怕你會如此,再三囑我讓我好好開解開解你。”議婚如此匆忙緊促確實不合時俗,知道的是男方急于完婚好趕在雪封路之前啟程出關(guān),不知道的還不知會往如何不堪的境地去猜想,尤其是他們這樣的名門望族,背后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看著,保不住會有那起尖酸刻薄的說他們家的姑娘有什么瑕疵才這么急不可耐地允婚!“李家也知道這么做委屈了你,所以在聘禮上頭大費周章,還怕不妥帖,格外先讓咱們看過,從這一條上說,倒也是有心的了,”看容琳只是一味垂頭,二夫人愈加不忍,“聽你爹說李家為這個還專寫了告罪帖子來,說是蒙賜愛女為妻,本當另辟椒室、傾家相迎,無奈羈旅不便,疏漏之處不一而足,萬望體恤,懇請俯允……連皇上都不知從何得知,說天賜良緣,理當早成大禮,勸諭你爹不可拘泥于繁文縟節(jié),你爹委實不好再推脫……”
“姨娘,不必掛心,”聽出二夫人的語意略有艱澀,容琳反覆了二夫人的手,笑,“容琳只是……象姨娘說的,早晚要嫁,聽天由命好了,實在無需象小兒女般扭捏作態(tài)!”
二夫人面上的戚色一閃而過,取笑,“得覓佳婿還說什么聽天由命,這還不是扭捏作態(tài)?”
容琳掙出手來,面色已紅,“姨娘您也拿我打趣兒!”
看她鳳目微挑、薄嗔淺怨,在素日的沉穩(wěn)外更添了一種楚楚動人,二夫人又憐又愛,一伸手把她攬過來,“哪是打趣兒?姨娘是高興!”容琳偎在她懷里不動,二夫人摩娑著她的削肩,“你娘見過了,說這李昊琛不光人才極好,談吐應答也很是老成持重,你三姨娘也喜歡,還嗔著你娘問怎么就想著你沒想著淑琳!”
容琳伏在她膝上淡笑,“娘怎么說?”
“你娘說人家提親的說‘欲求府上德容端麗之女’,已經(jīng)暗指了對象……”容琳略微轉(zhuǎn)念才會過意——齊氏是在那“德容”二字上做的文章,頓時和二夫人一起笑起來,笑畢才又嘲謔,“三姨娘若是再問為何不是德琳而是容琳娘該如何作答?”
二夫人輕拍了她后項一掌,“這孩子!你三姨娘哪是那么不知輕重的人!”
容琳也笑,“娘其實只需告訴三姨娘李昊琛是庶出的就好。”三姨娘早說過四小姐淑琳非嫡出的不嫁。
“容琳——”二夫人的語氣含了一些責備,容琳聽出來了,討巧地一笑,“我不說了。”
二夫人無奈,沉吟片刻,還是說了,“德琳的庚貼名表送到宮里了。”
“何時?”容琳吃驚地從二夫人膝上直起身,名表送到宮里意味著參加選秀,當然不能再行婚配。“早兩個月的事。怕家里人多口雜,你娘一直沒說。若不是這回你的事,你娘只怕連我也不會告訴。”
容琳慢慢點頭,“難怪那天說起下月初六慶生的事,二姐姐還說不知以后能不能和姊妹一起過生日了,當時以為她是指我要走了……”沉默了一會兒,容琳幽幽,“姨娘,尋常百姓家娶妻嫁女也象我們這么瞻前顧后、患得患失么?”
二夫人似是早已想過,聞言淡笑,“人皆同心,事皆同理,一樣都是要考慮計較的,只是顧什么、舍什么,端看各人怎么去想了。”說著微微合十。容琳細琢磨這話,便不再問,倒是二夫人放下手,想到了什么,“你娘說把一應需要采辦之物都交給振軒了,也不知怎么樣了?可對你的心思?”
“軒哥來問過兩次,我只說按娘的意思就好……終究不大好再見他了。”
二夫人也明白,“那孩子,倒也可憐……你娘如此也是斷了他的念頭……好在你三姨娘看你娘把這么重大的事交給他辦也沒有別的話了。”容琳低喟,“娘慮事,原本就比別人周到。”二夫人接口,“若不然怎么做主母呢?你到了別人家,也要學著你娘的樣子才行……”容琳不語,把目光調(diào)向窗外,淡淡的暮色正漸漸地籠了靜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