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兩撥人在等著她。
一撥是子安,領(lǐng)著七、八個兵士,站在院邊銀杏樹下,沐云陪著他們。一見容琳,兩個人都過來了,青杏忙著叫“子安哥”,一日不見象隔了十年八年,叫得喜出望外,沐云看看她的臉色,又去看容琳,看過了才道,“少夫人,二少夫人在屋里等您!”
容琳原是要問子安話,聽她這么說就先對子安笑了笑,問沐云,“沒說什么事?”
沐云搖頭,“說是來看看您,怕有短的、缺的、照顧不到的,在問金桔。”二少夫人的殷勤實(shí)在讓人起疑:嫁過來多少年不說,管家后可是頭一次過來,加之話里話外老是套攏著金桔問三少夫人的脾氣稟性,由不得人猜她是不是醉翁之意。
容琳望望屋里,門關(guān)著、綿門簾子放著,屋里人當(dāng)不至于聽到自己回來了,因也不急著進(jìn)去,且先問要緊的事:“子安,將軍讓你來的么?!”
“是,夫人,”子安行禮,“將軍說今冬酷寒,怕夫人乍來受不得,吩咐我們在房外加一道取火墻!”
容琳一呆,道,“屋里有火盆,尚可支撐……”這才知子安領(lǐng)人來是為何。冷確是冷的,晨起時火盆滅了,呵口氣都帶著白霜,只是如此興師動眾的……況且,他,營里的事都妥當(dāng)了么?還要顧著她?!“昨夜的事……無礙了么?”
“回夫人,”子安眉目坦蕩,“火已經(jīng)滅了,只是有些事還需善后,將軍需在營中處置,暫時不能歸家,將軍讓我轉(zhuǎn)告夫人,說人馬無礙,勿要掛懷,他會盡早回來。若夫人有緊急之事,可請沐云持此物飛馬軍營,他必會安排!”說時從腰間取下一個巴掌大的皮囊,遞給沐云。
沐云狐疑地接到手里,松了繩袢打開一看,失笑,“將軍這是從哪一國搗騰來的兵符?”容琳一看,黝黑暗淡的半塊兒錯銀虎符,可不正是祖上留給他們的信物!昊琛來下聘那回,爹當(dāng)做回執(zhí)給了他,誰想他竟用在這時候!不便對子安和沐云說明,容琳只是微笑不言。子安不知就里,搖頭道,“誰知道?我要走的時候?qū)④娂奔泵γ膽牙锾统鰜淼模话雰何夷脕砹耍€有一半兒留在營里,已經(jīng)傳令下去,說只要看到這個,不得延誤立報(bào)將軍知道!”
沐云聽他說得鄭重其事,不敢掉以輕心,“少夫人,這個還是您收著吧,待到用時再給我不遲,”忽又想到什么,“子安,我現(xiàn)在到營里怎么還得用著它了?”
子安笑了,“沐云,你說話和四爺?shù)故钦嫦瘢∷臓敭?dāng)時說‘沐云她不就是活的通關(guān)文書’……”“那將軍怎么說?”沐云想是也那么覺著的。
子安道,“這話若擱兩三年前是沒有錯的,現(xiàn)在轅門的兄弟換了好幾撥,誰還認(rèn)識您大小姐?何況咱們這次帶回來那么些危險(xiǎn)人物,昨天又惹出那么大的事兒,防務(wù)上……”
“子安,”容琳的笑容不見了,“你是說……昨天的草料場……不是天火?!”
子安驚在那兒,來前將軍說夫人若對火因存疑,不可隱瞞,只需照實(shí)說,當(dāng)時還覺得將軍過于小心,沒想到還是將軍知道夫人,竟料中了!不及辨是哪一句話露了破綻,子安肅容回話,“不是,夫人!是官犯中有人想趁亂逃匿,故意放火點(diǎn)了幾座草垛和糧垛……將軍他們趕到后已控制住了,那幾個跑的也都捉回來了,今日分別看押,將軍說夫人若問,就說他記著夫人說的話,請夫人寬心!”
“將軍……無事么?”容琳問得滯澀。
子安有些困惑,不是說了人馬無礙?沐云深深地看了容琳一眼,代她問道,“將軍受傷沒有?別的人呢?老爺說什么了?現(xiàn)在都誰在營里?”
“將軍無傷,”只是熏煙抹了滿臉象鐘馗,“有幾個刮碰嗆著的,蘇大夫在治,說都不值得他出手,老爺……老將軍已回公衙了,別人也都各回各處了,四爺和賀大哥、盧參將他們在和將軍議事。”能說的就這些,別的,就等將軍回來以后自己說吧。
容琳點(diǎn)頭兒,慢慢往屋里走,沐云輕聲提醒,“少夫人,子安他們……”
容琳停了腳,想起子安還在等她的示下,抱歉地笑笑,“子安,有勞了,你說的那個取火墻我也不明白,需要我做什么你說就好了!”
子安恭聲道:“不需夫人做什么,只是和泥、砌墻會臟,還嘈雜,請夫人擔(dān)待!”容琳微笑道,“有勞!”側(cè)首對青杏道,“你在外頭吧,給子安跑腿傳話什么的,還有茶水點(diǎn)心的你都關(guān)照著些!”青杏求之不得,歡歡喜喜地答應(yīng)了聲“是”便跟著子安去了,容琳振作了一下精神,笑對沐云道,“走吧,別讓二少夫人久等!”
沐云無言點(diǎn)頭,先上了石階打起門簾,對屋里道,“金桔,少夫人回來了!”卻聽一個嬌嗔的聲音搶在金桔之前,“三弟妹,你上哪去了這么多時候?你再不回來我可要下海捕文書了!”
容琳淺吸了口氣,讓金桔替她解下斗篷,淡淡笑道,“二嫂找我有事?”一看妙瑩坐了主座,沒有要起來的意思,也不在意,只對金桔道,“別忙活我了,我站一會兒,去去身上的寒氣!”說著又問妙瑩,“二嫂何事?”
妙瑩嬌笑,“不是我有事,是夫人,一大早的非逼著我過來!”
“哦?”容琳挑眉,“二嫂請接著說!”
妙瑩嘆了口氣,“弟妹,不瞞你說,我名義上是管家的,其實(shí)什么事還都是夫人拿主意,我不過是照著辦,今兒個來……”她欲言又止。
容琳淡笑,“二嫂不必為難,何事但請直說無妨!”
妙瑩臉上閃過得色,吞吞吐吐道,“是夫人說……三弟妹雖成婚多時,但是真正進(jìn)門卻是才的事,按古訓(xùn)風(fēng)俗,入門三日,是要下廚的……我說大家小姐哪有會這個的,可夫人說……說要是正室之女還別論,象弟妹這樣……夫人說就該把恭順孝敬放在首位的,是以,是以……”
“是以明日該容琳下廚,因‘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是有古訓(xùn)的,是么?”容琳淺笑接口。
“是極、是極,”妙瑩點(diǎn)頭不迭,“……”
“那么是僅明日一回還是從此后都要容琳……”
“只明日一回,明日一回!”
“那么是一早么?”
“一早天寒地凍,還是晌飯好了。”妙瑩笑得體貼。看杜容琳不慌不忙的,似乎是略通廚藝,那么就算難不倒她,也不會讓她輕易過關(guān)!想用清粥小菜交差?除非她妙瑩瘋了,才會放過好不容易逮著的機(jī)會!“三弟妹的手藝……”
“二嫂,明日就知道了!您看還有別的……”容琳客氣地笑著,眸中卻無笑意。
“沒有了,那我先走了,明日……”
“明日我會提前著人去請二嫂,還請二嫂賞光!”容琳款款地把妙瑩送到門邊兒,妙瑩攔著,“快別送了,外邊兒冷,你快回去歇歇,明兒個該受累了,快歇著去!”你可別受了病起不來炕壞了我的好戲!
妙瑩扶著丫頭走了,金桔撂下簾子,轉(zhuǎn)過身來就發(fā)急,“小姐,您怎么……”您怎么能聽她擺布?
容琳淡淡一笑,“金桔,去叫青杏,沐云,你來!”
沐云應(yīng)聲上前,面無表情:“少夫人,我這就走?”一直以來,她都告誡自己,在這個家里,她非奴非婢非主人,她的本分就是做好將軍交辦的事,不給他添亂,至于那些是是非非,她管不了,也無心參與,只要不沾惹到她,她不會出聲,只是這一次,二少夫人太過分!
“去哪?”容琳被她問得一愣。
沐云不答,只看向還握在她手里的皮囊。容琳順著她的視線一看,明瞭,同時也搖頭,“沐云……”忽門響簾動,就暫時沒往下說。
青杏一進(jìn)屋就哇哇叫,“小姐、小姐,金桔姐姐說二少夫人讓您下廚燒飯,是真的嗎、真的嗎?”
容琳微微蹙眉,“真的如何、假的如何?”語調(diào)清淡,只瞟過金桔的眼神帶著薄責(zé):跟在身邊多少年了,怎么反不知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了?青杏還是孩子心性,上來一陣兒口無遮攔,還能什么都告訴她?
青杏沒聽出容琳的不快,一張臉紅撲撲的,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凍的,“要是真的,那就是他們家太猖狂、太可惡!目中無人,欺人太甚,暴殄天物,太歲頭上動土!小姐……”
“好了,青杏,”容琳不得不出聲,天物?太歲?她的丫頭還真博學(xué)得很,她怎么從不知她還有出口成章的本事?“別急著幫我抱不平!沒人欺我!”也許不是沒人想,只是她好像不是想欺就能欺得了的……
“小姐,二少夫人那還不叫‘欺’?”按捺不住了的是金桔,“從昨兒到現(xiàn)在,她有哪一件事不是對著您來的?倒個茶能燙死人,說句話能逼死人!咱們這才剛到他們家,就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難,現(xiàn)在干脆找上門來了,這樣子要到什么時候是個頭?要是老爺夫人見到您這樣,他們……”金桔先還氣沖沖的,說到最后一句,突然就說不下去了,一捂嘴,眼淚嘩嘩地就下來了。
沐云從見到金桔,就看她不笑不說話,冷不丁聽她這么一高聲,吃了一驚,再聽她又急又痛的話,約略猜出昨兒個這主仆倆怕是沒少受氣,只是她們回來只字沒提,心里對三少夫人容琳的心胸就又感又佩,再一看金桔掉眼淚,女孩子心軟,頓時眼圈兒就跟著紅了……
青杏在邊上看金桔哭,想起她們小姐從離了尚書家,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將軍總算轉(zhuǎn)過來了,對小姐柔情蜜意的,卻轉(zhuǎn)眼又把她一個人扔在冰窟窿似的家里,頓時覺得鼻子發(fā)酸,心里還沒分出個東西南北,嘴里已順著金桔的話敞開來說了,“是啊,小姐,老爺和夫人那么疼您,還有二夫人,從家走的時候再三囑咐我和金桔姐姐好好服侍您,現(xiàn)在倒好,千金小姐讓我們給服侍到煙熏火燎的廚房去了,您說他們要看到您蹲在灶坑邊上給人燒水煮飯,那心能不能象刀割的似的?那……”
“青杏——”容琳哀哀地叫了一聲,突然搞不懂這個丫頭是天真無邪還是大智若愚——聽金桔提起爹娘,她的淚瞬間就沖上了眼眶,多少委屈和抑郁眼見就要奪眶而出,結(jié)果青杏充滿想象力的描述生生讓它們凝在心里、眼里流不出來!怔怔看了圓瞪著眼、同樣怔怔地看了她的青杏,容琳頹然,有些心事,注定是青杏不會懂的,那也就別難為彼此了,“我問你,你在舊主人家里,可曾聽說過新婦下廚是怎么樣的?”不能問沐云,實(shí)在是這一家的事不可以用常理來推斷,不能用來做比。
“小姐,您還真打算……”一看容琳蹙眉,青杏改口,“差不多的人家哪有讓主子下廚的?小戶人家倒是聽說過,媳婦娶進(jìn)門了,婆婆就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不管家事了,轉(zhuǎn)讓媳婦接手,那也是新媳婦熟悉家里的景況以后,不然連柴米油鹽在哪兒都搞不清,如何能管家?”不知小姐想問什么,青杏也只能盡己所知。
金桔哭出來覺得好些了,自己拭著淚,清了清嗓子,“小姐,還真有這個規(guī)矩?”不是二少夫人編排出來調(diào)理小姐的?
容琳笑了笑,“有沒有的也不好說,只是前人既留下那樣的句子,必是曾有過的,也不算穿鑿附會。”只是前人留下的東西浩如煙海,每一樣都要遵循的話,只怕顧此失彼,三日入廚、三日歸寧,好在都是某時某地的習(xí)俗,若通通都捏在一處讓新婦照著來,新婦在三日這一天還真是分身乏術(shù)了
“少夫人,家里從來沒有那樣過!”沐云出聲,就算這不合她一向的處事,今兒也要多一回嘴了。
沐云這話已表明了立場,金桔和青杏有了援軍,都熱切地看了容琳,等著小姐去把二少夫人的念想駁了。容琳感激一笑,對沐云、也是對那兩個丫頭道:“若是成心的,就算這一次搪回去了,下一次還有別的名目……”未若此次多費(fèi)些心,也落得以后的清凈。
沐云一聽,知道少夫人想得長遠(yuǎn),“您下廚……”
容琳笑著搖頭,忽然俏皮,“我是君子。”君子遠(yuǎn)庖廚。
沐云微笑,“那還是我跑一趟吧!”去請將軍回來,不信二少夫人還敢非難!
“不用,沐云!”容琳起身,閨中事,她不會讓他分心,“容我先想想,過后再找你們!”要往內(nèi)室去了,忽又回身,“青杏,不得告訴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