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
1942年1月臨近農歷年關,坨鄉窮苦農民不堪忍受鬼子漢奸的殘酷剝削,奮起反抗,掀起一場斗爭。就在群情奮起之時,高坡上響了一槍:
“我們是警察,鄉親們,不要胡來!有理講理,這是王道樂土!”
“什么王道樂土,財主橫行,窮人受苦!”人群中喊,夾著艾五的聲音。
“誰鬧事?把他抓起來!”肖警長站到坡上高喊,“挨打的、算賬的到這邊來,有什冤屈只管說;看熱鬧的回家去!”
這時好些人過來了,但也有些圍著的人還是不動。有人看見爸爸站在警長身邊,就說:“看那倒霉蛋宋老二和警長站在一起了。”我聽了要去和他吵,媽扯住了我。
肖五也站到糞堆上喊起來:“鄉親們,別惹事了。鬧大了,一個電話過去,憲兵隊又不知要抓多少‘勤勞奉仕’了。你們愿意當‘國兵漏’嗎?”
所謂“勤勞奉仕”是日本人對勞工的稱謂,鄉下人叫他“國兵漏”,挑國兵剩下的就去當勞工。肖五講的是實情,小北河就發生過這事。人群又亂哄哄地轉向警長訴苦。
警長對爸爸說:“宋家的賬你去和錢家談判吧。”
父親回答的聲音不高不低,周圍的人都聽得清,他說:“我不談判,我要告狀,打官司。第一,他錢至仁不開典當鋪,沒有執照,為啥私自典當,從民國到滿洲都明令禁止;第二,滿洲國的法律,不允許私放高利貸,他錢至仁身為鎮長,仗勢欺人,知法犯法。我要到軍管區司令部去,到后勤找我師父,請律師。”周圍的人也隨聲附和。我身邊一個小伙問:“啥叫律師?”老農回答說,想必是大官,不然咋說“請”。
這時,院里一個哀嚎的聲音:“打電話呀,三兄弟。警長,”媽聽了說,“這是錢至仁。”錢至仁又哭著嚎:“要造反呀!誰去到鎮公所去,替我打個電話給憲兵隊。”
“錢代鎮長,你別叫了,有我在這兒。”肖警長說,“這不是造反,民事糾紛,歸我管。一些饑民求助罷了,要開倉濟貧呀!”狡猾的肖三一下子定下了調子,把鬧事的拉到他那一邊。人群熱鬧起來。
“天呀,開倉濟貧。國庫在縣里,找小原,糧都叫日本人收去了。”
“我請示過小原,他說‘饑民乞食,紳商舉善’,這才是王道樂土。你看了因和尚不是支起粥鍋來了嗎?你把角門開開。”
警長進了錢家,幾個警察維持秩序。這時出現了戲劇性一幕。剛才開角門時,錢家大奶奶出來了,她提個馬扎坐到乞食花子的行列里誦起經來。她是一個虔誠的佛們弟子。了因方丈封她為“居士”。她一聽說這是了因方丈的動員,便加入了這個隊伍。當然也有人說,這是大冤家使的美人計,讓一個老太太來軟化鬧事人。說這話的人不理解那些信徒的虔誠。
看熱鬧的又漸漸聚攏回來,但這次火藥味消了許多,那種坨村浪子的嬉鬧情調又活躍起來。說啥的都有,罵那吝嗇鬼連媳婦都供不飽,出來討食。還有人說,作惡太多夫人看不慣了。這可急壞了鐵匠大爺:“她那么大歲數,又是大冷天,讓她混在鬧事的人中。”大爺讓女兒英姑和媽扶老太太去大廟祈禱,那里升了火,大鍋燒著水,暖和一點。叩了頭,就到茶館去歇。英姑不太情愿,口里嘟囔,輪不到爹來憐惜。但媽還是勸說姑聽話,和她一起把大爺舊日的情人架到了大廟,又護到了茶館。
我是和媽媽一起回去的。離開錢家時,聽到有人高喊:“喂!護院的,看家狗,回去看看你們的老婆吧,趕緊呀。有人摸到熱炕頭上去討債了。半夜三更,自家那‘八畝地’可得護著。”大家便哄笑起來。
警長肖三進了錢家,爸爸又去醫院看大禿。過了一會兒,肖三派警察把爸爸叫到錢家。事情是這樣解決的:
大禿的醫藥費由錢家負擔,養傷期間算出工;土地和地契歸還給五太爺家;欠錢家的債按官利計息,本利一并由大禿二禿歷年工錢扣除,余下部分一次付給宋家。
初談時,錢至仁還想賴賬。肖三悄悄對他說:“宋老二你惹得起?奉天官場有人,軍管區司令部的。還有他那大舅子給日本人當差,日語講得好。我求過他,和日本人平起平坐,應答如流。”
警長還講,其他沖突中傷者仿此處理。開倉濟貧的事,警長說,拿出幾袋子,總比一哄而上讓人搶得少。肖三讓錢家先出一部分,年前,其他商紳都要攤派。
最后,肖三勸他:“坨村的安定,是你我的面子。小原要搞王道樂土,你給他弄個景。”
這時錢家報說抓到兩個小偷,警長先讓押到所里。
審訊
警長回到所里已是后半夜了。他點了一支煙,倒在椅子上,翹起腿。肖五給他倒了茶,他吩咐把那兩個小偷帶過來,讓書記警察小宋跟過來做筆錄。先問小的。
“叫啥名?”
“溜兒。”是個十來歲的小叫花子。
“什么溜兒?你爹是誰?”
“侯五,干爹。”
這時肖五在旁笑著說:“侯五撿的孤兒,在集上摸東西的,集上的人叫他溜兒,也叫苦瓜蛋子。”
“你到人家后院去干啥?黑燈瞎火的,偷啥去了?”
“去找地窖。”
“找窖干啥?”
“爺爺說窖里有好吃的,胡蘿卜、地瓜、土豆。”乞丐說著挖鼻子。
“哪個爺爺?”警長厭惡地問。
“老林頭。”
“下去!”
“我還有要說的。”
“說!”
“狗是那禿頭放的。”
“啊?”
警長愣了一下神,“縱犬傷人”這可是夜里械斗的關鍵一環。他問錢至仁時,說是狗自己跑出去的。他示意書記記下。書記點頭。
“大冷天戴帽子,你咋看見的禿頭?”警長要核實。
孩子也急了:“他摘下帽子,擦頭上汗,卷邊氈帽。我親眼見的,禿頭。”小乞丐說著,在頭上畫了個圈兒。
“帶那老的過來。”
乞丐老林頭走上來了。
“名字?”
“瘸子老林。”
警長看了看:“你也不瘸嘛。”
這時,肖五笑著說:“他年輕時給財主扛活兒,扭傷了腿,老了討飯,動作有點夸張。”這次連書記官小宋也樂了。
“半夜,到人家后院干啥?”
“查看地窖里有沒有糧食。”
“糧食放地窖里不發霉嗎?誰能干這事?”
“沒問題,用磚和石灰砌的,只要通風好。早年防土匪,我給東家做過。”
“看到了嗎?”
“沒來得及,叫人抓住了。”
“你管人家那事干啥?誰讓你干的?”
老頭有些遲疑。
“說吧,諒你一個叫花子,不會關心財主貯糧的事。”警長探詢的眼光。
“是三老爺。”老林頭答。
“哪個三老爺?”
“煙館林三。”
警長不吱聲,吸著煙。
“那放狗傷人的是誰?”
“不認識,戴個卷邊氈帽。”
“按上手印!”
老乞丐在書記遞過的紙上。按上手印后,遲疑地站著。
“走吧!”警長命令。
花子不動:“警長,你看,這大冷天,你讓我們爺倆在這兒貓兩宿吧。你那牢里,有草。”
“這不是收容所,也不是養老院,快滾!”
“到大廟去,那生火呢,還有粥。”肖五說。
叫花子一老一小不情愿意地走了。
肖三暗自得意,這回,錢至仁和林三都有把柄捏在他手里,這可是砝碼呀!
往大廟運糧開倉的時候,有警察和錢家的人護著。就這樣,還是有些大膽的饑寒交迫的人從倉里搶去一些糧,王大娘就是其中一個。
爸爸從錢家出來,人早已散盡。天蒙蒙亮了。爸走到胡同口,突然,從后面閃出一個黑衫男子給爸一杠子,把他打暈了。一刻鐘后,他才醒來,忍著肩痛,踉踉蹌蹌走回家。叔叔要去報官,爸爸制止了他。爺爺吸著煙,不言語。爺倆都在想,是誰干的。
“許是族中那些激進的兄弟。他們嫌我和警長站在一起,沒帶他們搶糧,沒把事兒鬧大。”爸爸說。
“族中的人不會下狠手,多半是錢家的人。這次他們損失這么多,能不恨我們?弄不準的時候,我們不聲張,得罪人。”爺爺一向小心謹慎。
“不聲張也得知道是誰,就算是我們不報復,也得提防著點。”
“在族中,那些火氣大的承字輩的都愛找你五爺叨叨。錢家的情況,你伯,鐵匠大哥更熟悉。錢家得福是他徒弟,得福弟錢小三在錢至仁家干活兒。還有錢家大奶奶是鐵匠早年的相好,常找他訴苦,無話不談。我們慢慢訪,會了解情況。”
“村人都叫肖三是狐貍,誰知他肚里有啥計。”
就這樣,父子二人都沒聲張,也囑咐了叔叔。只是請牛醫生給爸爸又加了一味湯藥,在他左肩上貼了塊膏藥。
在這一事件中,一則趣聞傳遍全村,給這出壯烈的活劇添了一片花絮。事情是這樣:
那晚上,錢二被背到醫院,叔叔見到了,便問:“二哥,你這機靈人,咋也出了錢家大院,干那打斗的事?”
“別說了,哎喲,兄弟,”頭破血流的錢二哼哼著說,“不出來東家不給工錢。”
“你人緣那么好,誰對你下的手?”叔叔諷刺道。
“看不清,看不清。”錢家的人一到醫院好多都這么說,誰愿意結仇?
“那可不行。”叔笑著說,“指不出兇手,誰給你付藥費?沒人出藥錢,醫生也不給你看呀!”
“哎喲!”錢二躺在凳上,“你過來,小四。”接著,他便在叔叔的耳邊嘀咕了幾句。
叔叔故意大聲重復:“你說是錢寡婦兒子錢三那小子啊!他不是你們本家的嗎?”
“你喊什么,哎喲!”
“二哥,這回你要對警察說實話。咱們到‘獨一處’吃酸菜血腸。如果你不敢較真,以后休想到我案子上撈豬蹄。”
錢家打錢家,這趣聞傳開了,成為笑談。
第二天,王大娘得意地走上街頭,碰見艾五。艾五逗她:“嫂子,聽說你去救火。這火沒著起來,你倒得了賞,提一桶豆子回來。”
“那是錢大奶奶的施舍。”
“聽說你奔糧倉的時候,把棉襖扣子都扯開了,露出白酥酥的胸脯,還高喊:孩子斷奶了。”話沒說完,大娘揀起一根苞米桿去打。
艾五邊閃邊說:“警察和護院的都躲不及,誰敢對兩個鼓囊囊的肉袋子開槍啊,那可是又喂孩子又喂大人的呀。”一片笑聲。
不知從哪廂傳來浪漫的小曲:
一不要你摸來,二不要你偷,三不要你撕破了奴家的小兜兜。
坨鎮,我可愛的家鄉,多少悲辛的往事在俚俗的小曲中柔柔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