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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114

    一一四
    商細蕊左胳膊傷得重,纏了一條繃帶掛在脖子上,臉上烏青兩大塊,眼睛不能完全的睜開,與商龍聲正好形成大眼瞪小眼的效果。商龍聲盯著他瞅了一會兒,語氣也不是心疼,也不是責怪,平穩(wěn)如常地說:“過去爹怎么囑咐你?唱戲的,臉不能傷。為什么總是壓不住脾氣要打架?破相了怎么辦?”
    商細蕊耷拉著腦袋。商龍聲伸手順著他胳膊往下捏,商細蕊疼了也不敢喊,表情抽搐得扭過頭去。商龍聲說:“繃帶解了,這么吊上十天半月,好胳膊也得廢!”
    醫(yī)生明明說不許沾水不許動的,小來的反駁就要沖口而出,商細蕊給她一個眼色,小來便收了話默默拆開繃帶。那邊商龍聲從隨身的藥瓶里挖出一大塊藥膏,用小刀抹在一方麻布上面,點了油燈慢慢的烘,把那藥膏烤得淋漓溶化,啪的貼在商細蕊胳膊上,對小來說:“老方子,同仁堂抓藥去,四兩柴胡單包,給你們班主下下火。”
    商細蕊的腦震蕩余震未絕,被他這么一拍,耳朵里發(fā)出尖銳的鳴音,還想吐,不敢和哥哥犟嘴,只補一句說:“帶點蘇州館子的白切羊肉,我留大哥吃飯,再帶份報紙回來。”商細蕊就是在臺上放了個響屁,第二天也會傳遍京津滬,昨天這么大的騷亂,不信報紙沒動靜。晌午小來帶回來羊肉和傷藥,問她報紙在哪里,她推說忘記了,商細蕊頓時就是一嗓子:“你記性太壞了!快去買!”商龍聲看看小來的臉色,心知必有蹊蹺,筷子往桌上一拍:“這幾年,你對她這么大呼小叫過來的?”
    商細蕊立刻不響了。
    飯后商龍聲臨走之前悄悄的繞到后院見小來,小來點著風爐熬藥,從懷里拿出一份報紙,指指上面濃描重畫的幾個墨黑鉛字。商龍聲眼睛一掃,喉嚨里一嘆,大巴掌把報紙壓下來,輕聲說:“別給三兒看見。”小來憤恨地點點頭,把報紙卷成細條,塞到爐子里燒掉了。可是以商細蕊的交際,這種事情怎么瞞得下來,這一天都沒能瞞掉。吃過晚飯以后,杜七揚著報紙闖進來,直把標題往商細蕊臉上戳:“怎么回事?活得不耐煩了?打戲迷?”
    商細蕊定睛一看那幾個字,倒是:《奇哉!商郎拳打戲迷;謬矣!竟因惱羞成怒》通篇看完,字字刺心,報紙將事實顛倒黑白,說成商細蕊沒法面對戲迷的質(zhì)問,怒而揮拳打人,自我膨脹,霸道至極!至于對方的過錯,不但一句不提,反而做了個反問:那幾位癡心已久的戲迷,究竟道出商郎哪一件不為人言的隱私,以至于無辜受此暴行呢?
    商細蕊看著看著就氣暈了頭,活像落在海水里隨著浪頭漂,又冷又迷糊,一彎腰把晚飯帶湯藥全吐干凈了。杜七嚇了一跳,忙給商細蕊拍著背止嘔,但是沒拍兩下,他就覺得商細蕊吐得有點惡心,勾得他也要吐了,便喚小來替手,自己退開兩步,用手絹捂著口鼻心疼地說:“蕊哥兒怎么了?吐成這樣?”
    商細蕊的腦震蕩徹底復發(fā)出來,沒力氣和杜七解釋,扶著頭倒在沙發(fā)上。小來送杜七出門去,將實情大致說了,杜七聽后一拍巴掌懊悔不迭,連說自己莽撞了,改天來給蕊哥兒賠罪。小來氣得眼圈通紅,外人還倒罷了,杜七是貼心貼肺的自己人,竟還會一時糊涂聽信謠言,也怪商細蕊平時是那么個性格。小來畢竟不能說杜七的不是,客氣送走了他,關上門對趙媽說:“這幾天除了大爺,誰也別放他進來!”
    商細蕊吐干凈了肚腸,迷迷瞪瞪發(fā)愣,小來跪在地上挨著他,不敢擺動他:“蕊哥兒,我扶你回房去睡好不好?”商細蕊聽不清她在說什么,耳朵里全是哨子響,啞著喉嚨說:“電話拿來。”小來扯長電線把電話交到商細蕊手里,商細蕊哆哆嗦嗦的要撥號,哪還撥得清楚,手指頭發(fā)抖,撥盤也插不進去。小來說:“你要找誰,這有電話簿子,我來打!”商細蕊瞅著她發(fā)愣。小來大聲重復了一遍,商細蕊說:“找范漣。”
    此時只有晚上八點半,范漣不知在哪個金窩里浪,管家接的電話,問下尊姓大名便掛斷了。商細蕊熱氣沖到嗓子眼,身上像從海水里撈起來,又給拋到了沙漠里,焦渴難熬,輾轉反側,對小來發(fā)出最新指示:“每隔一刻鐘……不,十分鐘打一個。找到為止!”商細蕊平常看著跟好人一樣,犯起神經(jīng)質(zhì)那是勢不可擋,說十分鐘就十分鐘,捏著程鳳臺送他的麂皮手表給小來掐點。小來蹲在地上,乖乖地按點撥動電話盤,她常常被商細蕊指揮著做這種不合理且不要臉的事,內(nèi)心很麻木了:“哎,大爺,還是我,我知道他沒回來,沒事,我過會兒再打來。”管家哪見過這號神經(jīng)病,看在商細蕊是老太太的紅人,耐著性子接了七八個電話,后來聽見電話鈴就膝蓋軟,忖著商老板莫不是喝醉了酒拿人消遣呢,把話筒拎在一邊晾著他。也是巧,話筒剛拿開,范漣就一腦門子官司的回來了,管家和他一說,范漣疲憊不堪的搖頭:“千萬別把電話接給我,他找我沒別的事,準是來問姐夫的。要我怎么和他交代?我還想知道他二爺在哪兒呢!”管家一攤手:“十分鐘一個電話跟上了鐘似的,怕是躲不過!”范漣一邊走一邊說:“就告訴他我死外頭了!”
    小來打不通電話,愣愣的等商細蕊示下。商細蕊耳朵里都是哨子在響,看小來干舉著電話望著他,只以為接通了,奪過聽筒朝里面喊:“程鳳臺到哪兒了?啊?他在哪兒呢?”
    程鳳臺在哪兒呢?程鳳臺此刻正在絡子嶺的土匪窩里給土匪們擦槍上油。這一間四壁如洗一燈如豆的小房間里,桌上一碗冒著熱氣的雜碎湯,兩只冷窩窩,旁邊一個小土匪。小土匪黑眉直眼注視著程鳳臺手里的槍,仿佛在看一個漂亮娘們兒脫衣裳,迷得嘴都合不攏。程鳳臺的貂皮大衣不見了,穿著山林村民的羊皮襖子,頭戴一頂雪帽,手指雖然凍得皴裂,拆卸零件的姿勢依然靈活優(yōu)雅,正像在剝一個美女的衣裳,剝得是淋漓盡致,一氣呵成,金屬榫卯發(fā)出碰撞合轍的好聽聲音,使每一個熱愛兵器的人為之深深著魔。
    一把槍擦完了,往小土匪面前一摜,漆黑嶄新。程鳳臺捧起雜碎湯喝,因為缺乏烹調(diào)技巧,肉湯的腥膻之味直沖鼻子,然而程鳳臺眉毛也不皺一下,就著冷窩窩有滋有味地全給吃了。小土匪結結巴巴說:“你你你這咋弄的咧?咋槍到你手里就大卸八塊!”
    這種小土匪,除了裝子彈,什么都不會。程鳳臺笑道:“沒見過?”
    小土匪誠懇點頭:“沒見過這么碎的!”
    程鳳臺吃喝完畢,用一塊新的擦槍布子擦干凈手,說:“去把大家伙拿來,二爺給你開開眼!”
    小土匪高高興興搬來一把大家伙,程鳳臺想對老朋友一樣,在大家伙身上拍一拍,這是一位瑞典朋友,就是太舊了。正要動手,門嘭的被人拍開了。來人穿著程鳳臺的貂皮大衣,昂首挺胸,姿態(tài)狂傲,乃是此地的女匪首,姓古,閨名喚作大犁,是原來扛把子的親外甥女。古大犁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中等個子,大眼睛高鼻梁,有幾分英氣好看。可是她的行為舉止全不像個女人,別說女人,她連人都不像,她像個野豬。
    古大犁坐到程鳳臺對面,一張嘴,噴出一口蔥蒜的氣味,她說:“嘿!你個癟犢子玩意兒!待這挺樂呵的呀?老娘還治不了你了!”
    程鳳臺被她口氣熏得吃不消:“大犁妹妹,給我一支煙抽。”
    古大犁掏出香煙拋給他一支,自己也點燃一支。兩個人看是一男一女三更對坐,燈影恍惚,照得雙方都比白天俊秀。實際氣氛詭異,一言一語全不是那么回事。
    古大犁朝他一點頭,說:“咋地,我就那么教你瞧不上?你說說,憑我古大犁這個年紀這個相貌,還有這些弟兄!槍!大金條!睡你一晚你能吃多大的虧?個癟犢子,臭矯情!”
    她一說話,程鳳臺就覺得心靈很受刺激:“大犁妹妹,這種事情,勉強不得。我和你舅舅認兄弟的,要和你好了,那成什么人了?何況,我是有老婆的,不瞞你說,我還不止有老婆!你是個小姑娘,跟我太委屈了!”
    古大犁往地上啐出煙草沫子:“少他媽給老娘來這套!你有沒有老婆礙著我啥事兒啊?不過就是商量著睡你一晚,還拿勁了!想我跟你!憑你也配!”她說著話,言語的力量顯然不夠表達她內(nèi)心的憤慨,她竟一下一下地推搡起程鳳臺:“別給臉不要臉啊!要不是你和我舅舅的老交情,能容你到今天?塞進豬圈叫豬一頓拱你就老實了!”
    小土匪聽老大的言辭,著實俗不可耐,站在一旁羞愧地低下頭。程鳳臺也無話可說,按照他的計劃,出發(fā)之前就讓范漣暗中與絡子嶺的土匪約定好了,讓土匪們打個埋伏,半途假意劫貨。程鳳臺販賣軍火槍支有這樣一個竅門,他把槍拆成兩部分運輸,一前一后差著走,這樣萬一遇到土匪搶去一部分,或者買家拒付尾款,他們拿著一半的槍沒有用,還得回頭找程鳳臺,只要肯回頭,事情就有余地。土匪劫了貨,程鳳臺拿著一半的槍也沒有用,要談判,要湊錢去贖,一來一回再一扯皮,沒有十幾天辦不下來。那時候九條在前線大概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至少也損失慘重。坂田眼看匪禍難辦耽擱事兒,總得重新掂量這條商道的價值,這一掂量,說不定就把程鳳臺放過了。畢竟半道截貨這種事,程鳳臺前兩年也還遇到過,不是騙人的。匪就是匪,習性難改,交了過路錢,也不等于上了大保險。
    可是老天爺和程鳳臺開了一個小玩笑,范漣剛剛與絡子嶺商量好,那邊古大犁的舅舅便死了。絡子嶺按耐不住野心,想在古大犁身上發(fā)一筆絕戶財,夜里就把她偷襲了。誰知古大犁英雄了得,帶土匪們穿著孝服打了一場漂亮的防御戰(zhàn),并且趁著士氣高漲,揮兵而上,反倒把絡子嶺給占了。這上哪兒說理去呢?真是沒想到呀!她第二天就把絡子嶺老大活埋在雪地里,隆重地登基了。
    于是當程鳳臺路過絡子嶺,看見土匪們演戲演得那么賣力氣,他當時還挺贊嘆。等到發(fā)現(xiàn)事態(tài)不對,已經(jīng)是進了古大犁的寨子,成了甕中之鱉。古大犁不要錢,她要武器和漂亮男人。程鳳臺不想做這個男人。十多年前程鳳臺與古大犁的舅舅把酒言歡,古大犁還是個偷菜吃的邋遢小女孩呢,如今小女孩出落成這個熊樣子,別說往下咽了,程鳳臺看一眼都腦仁疼。
    對此,別看古大犁巴巴求著程鳳臺睡覺,她也有著自己的苦衷。幾年前有個算命瞎子給古大犁的舅舅算命,算出他年壽幾何,如何死法,身后有何變故,如今一一驗準。算命瞎子對少女古大犁也有批語:有客南來,必生不凡之子。她還記得舅舅聽了很高興,說要從南邊給她招個女婿,將來生個絕世無雙的土匪兒子繼承祖業(yè)。古大犁坐穩(wěn)江山,開始琢磨依照預言制造個太子。程鳳臺這一撥來得好,他是上海人,走貨的伙計雖也有南方籍貫的,都沒有程鳳臺模樣俊。
    程鳳臺說:“大犁妹妹……”
    古大犁斜睨著他:“你和我舅舅不是哥倆嗎?又喊我妹妹?”
    程鳳臺說:“大外甥,你就沒有想過那個南方人不是我。”
    古大犁瞪眼睛:“是個南方人不就得了!還挑啊?我可打聽著了,你家仨小子呢,你有那一舉得男的能耐!”
    程鳳臺受到這份夸獎,愧不敢當。
    古大犁一時威脅要活埋他,一時威脅要吊死他,都只是說說而已。古大犁不把人命當回事,倒也不是嗜殺成性。程鳳臺心不甘情不愿的態(tài)度傷人自尊心,他微微笑著恭聽辱罵的樣子也教人沒脾氣。再關下去,關久了人瘦了,料想也生不出好孩子。古大犁眼見最后的勸說無果,掐了煙頭說:“干不干?真不干?真不干就拉倒吧!我瞅著你幾天也瞅煩了心了!看我舅舅的面子,槍彈我留下,你帶著手下滾犢子!”
    程鳳臺銜著煙站起來,擦槍布子在手里一轉:“我不急著走,再住幾天,替你擦完槍。”小土匪在旁不住地點頭。
    古大犁一拍桌子:“你咋還不要臉呢?上我這訛飯來了是不?真當我舍不得殺你呢!”程鳳臺沒說話,古大犁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壓在墻上要扇他。經(jīng)過商細蕊的蹂躪,古大犁的力氣就不夠看了,程鳳臺淡定地朝她笑笑:“大外甥,消消氣,我不吃白食,這不是替你干著活嗎?”英俊男人的溫言軟語,對女人總是有威力的。古大犁橫眉瞪眼把他一推,走了。
    程鳳臺打算冒險待在土匪窩里,等程美心鬧著坂田來贖人。鬧!鬧得越大越好!讓曹司令看看日本人是怎么欺負他小舅子的!
    程鳳臺在絡子嶺住到第六天晚上,整個土匪窩的槍差不多都在他手里過了一遍,光是擦出來的黑泥稱稱能有二斤重。外頭一陣騷亂,幾個土匪進來搬槍,程鳳臺問話他們也不答,就聽見槍炮亂響,人聲嘈雜,程鳳臺趕緊把燈吹了。半個鐘頭不到,炮火漸熄,古大犁請程鳳臺到正廳一敘。
    絡子嶺正廳有那么大臉叫聚義廳,程鳳臺到地方一看,心里就笑了。一隊正規(guī)軍將聚義廳圍得鐵桶一般,外面想必也是同樣光景。古大犁坐在首位,打仗把帽子打丟了,露出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眼睛里又亮又燙,一把橫過來盯住程鳳臺:“沖著你來的!我說,有兩下子啊!值得人派兵來救,一條狗命挺金貴的!”
    程鳳臺說:“你放心,你沒有害我們性命,我會替你解釋。”
    古大犁從懷里掏出手槍指著他腦袋:“我這可有人為你丟了性命了!”
    話說到此,士兵們突然就地立正,腳跟一碰,整齊光爽,這份精氣神就夠土匪們自慚形穢了。古大犁打絡子嶺用了整整一夜,正規(guī)軍以少勝多拿下絡子嶺,前后只打了三個半小時,不服氣不行。士兵既然做出恭迎圣駕的姿勢,正主兒很快就到,門口有人喊了一嗓子軍令,隨后,一個挺拔高挑的身影披風戴雪走來了,是曹貴修。
    范漣聯(lián)系不到程鳳臺,東奔西走求到曹大公子頭上,曹大公子免不得要為娘舅操勞一趟。這場仗他打得沒走心,雖然輕敵是戰(zhàn)場的大害,但是土匪顯然不夠資格做他的敵人。曹貴修軍裝外面披了一件披風,肩頭帽子落了層雪粒子,臉孔凍得雪白,然而氣定神閑的,風度絕佳。他走到大廳中央,對程鳳臺微微一低頭:“小娘舅,受驚了!”
    古大犁的槍不知道什么時候放了下來。程鳳臺看一眼她,她盯著曹貴修在那發(fā)愣,程鳳臺再一打量曹貴修,一切也就明白了,笑道:“大公子,誤會了,誤會了啊!”說著一拍古大犁的背:“這是我干外甥女!孩子親舅舅沒了,心里難受,留我多住兩天。”古大犁一掙,把他手拿開。
    曹貴修心里暗笑,表面上點點頭:“是我莽撞了!”又向古大犁頷首:“古當家,得罪了。”程鳳臺沒想到曹貴修今天這么好說話,而曹貴修的眼睛轉到古大犁身上的時候,古大犁過了電似的渾身輕輕一顫。一場火并暫時放下干戈,三個人連夜開一場小會,由程鳳臺做中間人,雙方定下協(xié)議。曹貴修對于占據(jù)絡子嶺毫無興趣,古大犁只要把武器還給程鳳臺,放人放貨,再由程鳳臺補給古大犁一筆款子,事情就算結了。至于死在炮火下的土匪,曹貴修一概不負責賠償,他說:“我也死了一個副官,陸軍大學畢業(yè)的。他一個,頂你們?nèi)拥拿!惫糯罄缏牭竭@句話,居然沒有怒嚎。
    更深雪大,軍隊不便夜行。曹貴修在寨子里住一晚,解了披風,越發(fā)身如修竹,細腰長腿,很考究的要來熱水洗漱燙腳。古大犁斜站在門外,一眼接著一眼的活啃他,背著人將程鳳臺拖到暗地里,說:“你這外甥哪兒人?”程鳳臺說:“陜西的。”古大犁樂了:“南方人啊!難怪睡覺要洗腳丫子呢!”程鳳臺笑瞇瞇地說:“說實在的,從你這看,全中國都是南方人。”古大犁冷下臉。貨比貨得扔,她現(xiàn)在看程鳳臺就是個普通的奶油小生,剁碎了喂狗都不可惜的。曹貴修強悍美麗,氣質(zhì)脫俗,做她孩子的爹那才叫不掉分。
    古大犁掏出手槍頂住程鳳臺的腰:“把他給我弄來!”
    程鳳臺現(xiàn)在后腰桿子有曹貴修撐著,根本不怕槍管子杵,看住小姑娘笑說:“那么兇?那么兇我就不管了。乖乖叫我一聲小娘舅,小娘舅幫幫你。”
    古大犁不吃這套,朝地上一啐:“殺不了你,我殺那兩個日本鬼子。你手下有兩個小鬼子是不?瞞不了我!宰了他們,當兵的還得謝我咧!”
    程鳳臺收了笑忖一忖,撥開后腰的槍頭,朝曹貴修的房門一瞥,對古大犁說:“贖貨的錢減我一半。”
    古大犁內(nèi)心把今天的損失劃拉一遍,迅速做出決定:“成!減一半!你再貼我兩千發(fā)子彈唄!”
    兩人擊掌成交。
    程鳳臺發(fā)愁怎么打扮古大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古大犁沒有一件女人的衣裳,想到絡子嶺原來的老大搶了一批肉票關在后山,里面似乎有個地主家的小姐,立刻命人把小姐衣服扒來換上,重新梳了頭發(fā)。然后從一方紅印泥里挑出一點和水化成胭脂,擦臉擦嘴唇,愣是把一個野蠻丫頭打扮出幾分人樣了。
    程鳳臺這時候生出一點感慨:“我像是替古老大送你出嫁。”
    古大犁沒他這份情懷,把嘴里嚼爛的茶葉吐在地上:“少廢話!快去!”
    程鳳臺伸出一根手指,古大犁立即忍氣吞聲。程鳳臺說:“一說話現(xiàn)出你原形來,事兒不成就不怪我了!”說得她像千年的野豬精修成一夜人形,要去采摘元陽了。
    曹貴修燙完腳,因為嫌棄這里的被子臟不肯用,裹著自己的披風坐在床頭看書。他正宗洋學堂畢業(yè)的大學生,在軍隊里能自己算炮距,有一種理科人才的兢兢業(yè)業(yè),行軍打仗也要帶著書,副官的褲腰帶里時刻掖著兩本,供他無事鉆研一番。看見程鳳臺進來了,曹貴修把書簽夾好合上,擺在一邊。程鳳臺看見封面,是本英文的軍械類工具書。曹貴修說:“小娘舅來的正好,我這有一張書單子,煩您托人找找吧。”程鳳臺接過來一看,笑道:“這些專業(yè)書沒有中文版,印的少,怕是下架了。”曹貴修說:“不論新舊,能看就行。”程鳳臺答應了,坐到火爐邊烘手,曹貴修又說:“還得煩您替我找個副官。”程鳳臺這就不明白了,他要找副官,自己隊伍里提拔一個不是很方便,程鳳臺是做買賣的,又不是人販子,上哪兒給他覓個陸軍大學的軍官呢?
    曹貴修把被窩往地上一鋪,赤腳踏上去,蹲在程鳳臺對面烘烤自己:“小娘舅做的兵器買賣,有道是春江水暖鴨先知,依你看,這仗要打多久?”
    程鳳臺不曾與曹貴修這樣近身談天,當老子的首鼠兩端,他吃不準這當兒子的立場,怕給說劈了,保守地回答:“日本起先說三個月拿下中國,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個月了,往下嘛,補給是個難題,看誰耗得過誰了。”
    曹貴修說:“所以我說,中國和日本苦戰(zhàn),沒有十年熬不出頭。十年啊!小娘舅!”他指指自己的腦袋:“頭發(fā)都白啦!沒有錢,沒有女人,天天伴著這些當兵的,膩死我了!你就在……就在戲班子里找個唱生的吧!武生老生不拘,過三十的不要!選那個機靈的,會說話的。”
    曹大公子每次出面都是一個冷酷傲慢的形象,現(xiàn)在赤腳蹲在火爐邊,埋怨打仗,想錢想女人,還挺招人疼的。程鳳臺悶聲笑笑,說:“這好辦,交給我吧,到時候連書帶副官一塊兒給你送來,非但如此,小娘舅今天還要給你一件禮物。”
    程鳳臺從曹貴修房間出來,古大犁探頭探腦急得不行了。程鳳臺沖她點點頭,她捋辮子扯裙子的小跑過來,程鳳臺又沖她伸出一根手指,古大犁捂住自己的嘴,點點頭,推門進去了。
    程鳳臺在門外靜候一會兒,看到屋里熄了燈,便也慢慢踱步回去睡了,真有意思,他竟然干了扯皮條的事,回去可有閑話和商細蕊說了。
    第二天程鳳臺帶著伙計和貨隨軍隊下山。曹貴修遲遲未曾露面。古大犁已經(jīng)恢復了往常的土匪打扮,臉頰的印泥胭脂早蹭沒了,然而臉色還是紅的,整個兒春風得意,讓廚子給程鳳臺烙了許多糖油餅路上吃。看這形色,昨晚情況應該很好,便偷偷問她:“怎么樣?”古大犁伸手圈了個糖油餅那么大的圓:“好,小腰才那么點細!還挺有勁兒!”程鳳臺后悔問她的。
    曹貴修再不從房里出來,程鳳臺就要懷疑他被古大犁給犁壞了,而事實上來說,他確實是負傷了。曹貴修收拾停當從屋里出來,依舊披風大靴子,修竹一般的身形,臉色卻不大好,攥緊著一只拳頭,不是個爽快過一晚的樣子。和古大犁一照面,兩人都當不認識對方,早飯也沒有吃,點點頭就告辭了。直到下山之后,曹貴修攤開拳頭給程鳳臺看,手心一顆帶血的大牙,他舌頭頂?shù)萌鶐妥庸钠鹨粔K,又痛又丟面子:“瞧您送我的禮物!”
    程鳳臺悚然:“她干的?”
    曹貴修嘀咕一聲:“瘋婆娘。”問道:“上海的外國牙醫(yī)能把這牙鑲回去嗎?”
    程鳳臺想了想說:“不能吧,沒聽見有這技術。”
    曹貴修二話不說一掄胳膊把牙扔了。
    曹貴修一直送了程鳳臺十里地,路上雙方都在談笑風生的互相試探。程鳳臺看出曹貴修軍紀嚴謹,戰(zhàn)略宏偉,想在他身上壓個寶,將來如果做大,小娘舅就是從龍之功,發(fā)財還不容易嗎?曹貴修也問了幾個關于軍火生意的敏感問題,似是有他自己的盤算,程鳳臺不藏私,照實與他說了。舅甥二人經(jīng)過這一出,比原先親昵得多了,前方重巒疊嶂,再走就是留仙洞,洞內(nèi)畢竟比較狹小,軍隊摸黑過去不太方便。程鳳臺便說:“大公子留步吧,送到這里夠你的心意了,我們還有再見的時候。”
    曹貴修舉目眺望:“聽說小娘舅的留仙洞是德國工程師的建設,我得參觀參觀。”他話說的客氣,其實根本不等程鳳臺的答復,策馬就跑前頭去了,程鳳臺只好跟上。
    程鳳臺悄聲笑道:“大公子慢著點,橫豎還有一批貨沒從古大犁手里贖出來,我們不著急趕路。”
    曹貴修回頭用馬鞭子一頂帽檐:“那個啊,我已經(jīng)替小娘舅贖出來了,傍晚之前就能趕上。九條那邊一天也不能耽誤,要能提早送到就更好了!”
    程鳳臺眉頭一皺,但是也不便表現(xiàn)出來,與曹貴修并轡而行一段距離,把手下人都甩開了。曹貴修嘩啦展開一張油紙地圖對照眼前的大好河山,說道:“古大犁從小娘舅手下那兩個日本人身上搜來的,我讓手下連夜描了。你看看,畫得多細致,比我們中國人自己都明白自己,這仗打得能不難嗎?”他馬鞭子向前一指:“這就是留仙洞了?”
    程鳳臺走貨抄的這條近路上有十多個大小山洞,最為至關緊要的就是這個留仙洞。聽這山洞的名字,顧名思義,能把神仙都留下來。明清那時還是一條驛道,清末開始,洞內(nèi)經(jīng)常的落下碎石砸死行人,大塊的甚至能砸死大馬,當?shù)厣矫衩炕囟际敲八雷咚3跳P臺花了一年時間清理山洞,再請工程師加固,前后所費不貲。他勞民傷財?shù)淖鲞@件事之前,人人都反對,等他做成了,人人都眼紅,不得不承認程鳳臺的耐性和遠見。曹貴修騎馬走在洞中,眼見上下平整,左右寬敞,巖壁頭頂幾百根鋼筋林立交錯,近乎軍防的工事水準,贊許說:“好,過一支軍隊是夠了。”
    程鳳臺大概有數(shù)了,笑道:“大公子哪天要走,一句話的事,不用與我打招呼。”
    曹貴修歪頭看他:“我一直想問問小娘舅,這么個大山洞敞著門,既沒把守也沒上鎖,豈不是眾人都走得?怎么北平商會和日本人都提心吊膽,非得小娘舅點頭才敢從這過?”
    程鳳臺沉默微笑,笑里透著點得意。曹貴修說:“外面都傳這山洞里有機關,小娘舅指哪塌哪。”
    程鳳臺答非所問,拍拍鋼筋:“哥廷根大學的手筆,當代科學了不起啊!”
    兩人在山洞里逗留了一會兒,等到手下人跟上了,那兩個隨隊的日本人也很留意山洞,下了馬走得很慢拖在后面,一個打著手電四處觀察,另一個描畫地圖,兩人交頭接耳的商量壞事。程鳳臺不怕他們看,看要能看懂了,就白給德國佬收去這么多錢了。
    走出留仙洞,曹貴修就不往下送了,喊來一隊機動兵,說:“過往都是父親的兵護送你,今天換我孝敬小娘舅。早些交貨早些回去,省得夫人和小舅媽擔心。”
    前幾年曹貴修在北邊假裝流寇,三千人攆著一萬多日本兵轟大炮的戰(zhàn)績還歷歷在目,知情的人都說大公子和曹司令不是一條心,現(xiàn)在時過境遷,卻是一而再的催他上路,仿佛真的在意九條的安危,難道這人變主意了。程鳳臺一把攥住曹貴修的韁繩,拖住他的馬牽到避人的地方,沉著臉說:“大公子,我給你一句明白話,不怕你告訴曹司令的。我寧可去土匪窩擦槍,也不想當漢奸。曹司令半世為人懂得利害,在他面前我不敢多嘴。倒是要勸勸大公子,你比我還小幾歲,一輩子長著呢!十年之后,萬一咱們打贏了,還有什么臉在中國待著!到時候日本人真能管你嗎?”
    曹貴修目光不正地瞧著他笑:“小娘舅也說了,咱們能打贏是‘萬一’的事!”
    這話把程鳳臺噎住了。其實不光是程鳳臺,此時中國大多有識之士都對戰(zhàn)局不甚看好,程鳳臺一介商賈,只能從中日軍事力量做出判斷,沒有更高明的思路。在這悲觀的結論下,不做漢奸,反而是一種僥幸心理,作為中國人,他的感情總也不能接受未來亡國的命運。
    曹貴修又說:“小娘舅這幾年生意做下來,富可敵國了。犯不上得罪日本人。等貨送到了,帶家里去國外待著吧!”
    這口吻是在勸程鳳臺做漢奸了。程鳳臺在風里抿抿干裂的嘴唇,和曹貴修吐出幾句知心話:“出國的事,我心里過了幾百遍不止了!這幾年想得更多,越想越?jīng)]那么輕巧!大公子不知道外面的事,我是出去過的啊!好一點的國家階級森嚴,中國人在那里,再有錢也是下等品種、土包子,很難被接納。差一點的國家,恐怕還不如上海租界安全。”他嘆氣說:“人活著不是光靠錢就夠了,孩子們得上學,交朋友,長大了還要結婚,要活得體面,受人尊敬。我這點錢,在中國是夠瀟灑了。到國外,守著金山受白眼,來來去去就那么兩三張中國面孔,除了錢,誰也靠不住,找政府辦事都得欺你一頭。那是過日子嗎?那是被流放啊!不到最后關頭,我不想走,能混就混,萬一真有萬一呢?當然這些話,你是個單身漢,你不能理解為人父母的打算。”
    曹貴修望著他不說話,半晌,忽然發(fā)出朗朗大笑。程鳳臺沒有好臉色的冷眼看他,因為這些話他說給二奶奶,二奶奶不明白,她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兩三個外人,哪知道國外的紅眉毛綠眼睛。說給商細蕊,商細蕊就笑話他一肚子零碎肚腸,在商細蕊看來,有吃有喝有戲唱就是好日子,程鳳臺的顧慮根本不存在。只有范漣深知異國生活的不如人意,至今也沒挪窩。程鳳臺想,如果曹貴修不體諒,他就索性與曹貴修分道揚鑣算了。好歹喊他一聲小娘舅,人各有志,想來不至于為難他。
    “商老板相中的人,想法不俗氣。”曹貴修回頭看一眼自己的兵,程鳳臺的貨,還有那兩個不懷好意的日本人,他向程鳳臺低聲說:“你以為坂田要這條商道只是為了走貨?小娘舅不懂我們打仗的事!九條沒到需要你去救場的地步,當日本人吃素的呢!你遲了,他也死不了,反而讓坂田起疑心。你得按時到,能早到就更好了!”
    程鳳臺說:“這意思,我沒明白。”
    曹貴修與程鳳臺錯馬而立,附身過去咬耳朵:“車隊能走,軍隊就能走。我猜想,坂田拉攏你,試探你,是為了給九條撤退做準備。”
    程鳳臺大吃一驚,立即就明白了,詫異地去看那兩個日本人。曹貴修笑道:“他們早摸透了這里。不過人多不敢走,得要你大隊人馬走一遍給他們看看,和他們上一艘船了,坂田才放心。”
    程鳳臺認命似的吐出一口長氣,臉上不再露出半點的詫異樣子:“說得挺有道理的,我怎么信大公子?”
    曹貴修說:“等九條從這里撤退,小娘舅就該信我了。”
    程鳳臺說:“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這一趟按點送到貨,就真當了漢奸了。”
    曹貴修搖搖頭:“不管你按不按點到,九條他用不用得著,貨送到了,你就是漢奸,除非真的躲在土匪窩擦一輩子槍。我給小娘舅指一條明路,不但保你洗刷冤屈,還能當個民族英雄。”
    程鳳臺心驚膽戰(zhàn):“大公子不要說,我不想聽。”
    曹貴修催動程鳳臺的馬,兩人來到懸崖邊:“小娘舅句句知心話,我也給小娘舅交個底。”曹貴修指著山川日月說:“我這沒有哪門子的主義,也沒有忠君愛國。就是一想到日本人占了我的地,這心里啊,刀割一樣,就有四個字:奇恥大辱!憑什么!咱們自個兒還沒分清楚河漢界呢!給日本人占去?”他回頭看住程鳳臺:“明白告訴小娘舅,九條必須死,死得容易不容易,就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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