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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115

    一一五
    程鳳臺前思后想,最后把心一橫,真的按時送到了貨。貨到地頭,程鳳臺留心一看,這里雖然是個后方,但是往來運作有條不紊的,哪有一點點戰事吃緊的樣子呢。九條沒有出面,派親兵接待的他們,士兵們鞠躬敬禮收拾出好飯好菜,態度倒還不錯,然而把他們看管得很嚴,一步不許多走。手下那兩個日本地圖家一到地方就跑沒影了,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來。他們重新領受了九條的任務,亟不可待地想回北平與坂田復命。程鳳臺看不慣他倆一肚子壞水,偏不合作。本來走貨的到了地頭交了貨,車馬閑著也是閑著,回程的時候一向要捎帶點人參皮子之類的東西,這也是程鳳臺對手下人的體恤,讓他們趁機掙點外快,這一次為了拖延時間,置辦起來卻是特別的上心。路過城里,程鳳臺親自給二奶奶選禮物,買兩雙繡花鞋他要跑三家店,比女人購物還要蘑菇。買人參談價錢,更不是三五天之內談得下來的,急得兩個地圖家跳腳。
    程鳳臺想著只要在過年之前回到家就好,他忘記除了二奶奶之外,商細蕊也是會著急的。商細蕊是著急他自己,他自己這一段境遇實在是不好,回想過去十幾年,吃的冤枉官司洋洋灑灑,如果一句流言蜚語化成一滴水珠子,夠把北平城沒頂泡上三回的。唯獨“陪日本軍官睡覺”這一件流言非同小可,影響之惡劣,大大超過以往所有的威力。淪陷區吃夠了日本人的苦頭,含冤受氣的度日,這股怨憤無處發泄,老百姓撈不著真正禍國殃民的大漢奸,在戲子頭上出出氣,又安全又便宜——他橫豎是被人說慣了的,何況也沒有很冤枉他,到底有照片為證的呢!
    外省的報紙天天討論商細蕊是否變節親日,罵他的話已經相當難聽,但是誰也不敢告訴他知道。商細蕊自從臺上摔下以后,腦震蕩和胳膊逐漸痊愈,只有耳鳴一直不好,歇不歇的腦子里響起尖銳的哨音,哨子一響,就連人在對面說話都聽不清。他是唱戲的人,如果上了臺耳鳴發作,聽不見弦子那還了得嗎?商細蕊因此憂心如焚,到協和醫院,醫生把他耳道里凝結的血塊清洗出來,看到耳膜是完好的,便給他開了消炎藥吃,其他也說不出有什么問題,去了好幾趟不見療效,藥倒吃了一筐,就再也不肯去了。他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次的小傷要作大病,壞大事,心里越是害怕,越是不許人提。水云樓只以為他心情不好,不約而同躲著他點。小來更是看慣了他狗臉一翻沒心沒肺的樣子,平常不來招他說話。自欺欺人的結果就是大家都知道他耳朵受傷,可是都不知道他究竟傷到了什么程度。
    饒是又聾又瞎,商細蕊漸漸還是發現了不對勁。先是過去千求萬求找他搭戲的同行一夜之間無影無蹤,讓小來預備好的打發人的話一句都沒用上,同行們像是有意避免與他公開接觸。后來商細蕊養傷閑來無事,去胡記面館吃胡辣湯炸醬面,這一口他來北平多少年了都舍不下,隔一陣子就要去吃上一趟,從老板到小二都與他熟的。但是這天從進了店里,氣氛就不大對,老板與小二不復往日的熱情,猛一眼瞅見他就跟吃了一驚似的,顯得有些慌張,抬眼睛一眼一眼的瞄他,也不吆喝商老板駕到了,很快給他做成吃食。他們怕商細蕊被認出來,盼著他快吃快走,少惹麻煩,然而一頓飯沒吃完,商細蕊還是被認出來了。一個穿灰棉襖的食客端著自己的面碗坐到商細蕊對面,一邊大嚼,一邊盯著商細蕊瞧;商細蕊也一邊大嚼,一邊狐疑地回望過去。他常要應酬陌生人,對閑人記不住臉,食客們偶爾得見商細蕊,卻是把他的素臉記得很牢。這食客吃完放下碗筷一抹嘴,滿足地發出一聲嘆息,接著兩手撐在大腿上,佝僂著背脊,問道:“商老板哎……”商細蕊見他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便向他一點頭。這食客竟然滿臉痛心地說:“商老板哎,我可是你老戲迷了,打從你在北平第一回露臉就開始捧你了,你說你這,挺好一人,咋能和日本鬼子攪合上啊!這不糟蹋了嗎?”
    商細蕊眼睛一瞪:“誰說我和日本人攪合!”
    食客手一揮:“就那媽!好多人都這么說!”
    商細蕊說:“他們放屁!”
    話閘一開,人們都圍攏上來七嘴八舌,但似乎不是在向商細蕊求證,而是早已給他定了罪名,勸他改邪歸正來的,說:“那照片總不能有假吧?商老板,你要有難處和咱們說啊,咱們想轍幫襯,再難也不能靠上小鬼子啊商老板!”
    商細蕊過去和座兒客氣慣了,軟言軟語的與他們說笑,他們是沒見識過商細蕊的真面目,以為對他付出鐘情,就是了不起的抬舉,商郎倘若有不合人意的地方,便是辜負了一份厚愛,他們最有資格率先對他做出譴責。被目光四面八方地注視著,言語夾擊著,商細蕊頭臉一熱,耳朵里尖銳地作響,哆嗦嘴唇說:“沒有!不是你們以為的那回事!”人們還在說著話,商細蕊聽不見了,站起來高聲說:“口口聲聲捧我這么多年!怎么事到臨頭,反倒相信謠言不相信我呢?國家打仗打成這樣,我再糊涂,也糊涂不到日本人頭上去!”
    說得食客與周圍人面面相覷,商細蕊咬牙說:“多余的話就不說了,您各位愛信不信吧!”一邊把圍巾纏脖子一裹就走了。面館里的人猶在自言自語:“也沒說他什么呀!就急眼了你看!”另有人說:“說中了可不得臊得慌!”“中了個啥!難道真和日本人?”他們中間恰好有人帶了照片的,于是當場招呼人們傳閱辯證。也有人是商細蕊的鐵桿,看見商郎受了委屈氣跑了,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揪著人衣領子干了一架。
    這些事情商細蕊不知道,他心里耳里都有一只小錐子,小錐子釘進肉里三寸有余,扎得他憤然走了好幾里地,越走身上越是熱烘烘的,兩手卻冰涼。走到一個人跡罕至的胡同深處,商細蕊蹲下來捧了一捧雪撲在臉上,然后慢慢仰起臉,朝天嘆出肺腑窩藏的一口熱氣。
    商細蕊一連幾天都不讓排自己的戲,在后臺像一尊佛爺似的干坐著找茬,把楊寶梨也打了,教小戲子們緊張極了。杜七今天過來陪他說話,算是救了水云樓的孩子們。半場翻臺的時候,盛子云也來了,這個沒有眼色的東西,說起來已經是一個混社會的人了,絲毫沒有長進,居然期期艾艾朝著商細蕊提那張和服照片的事,言語里頗有些規勸的意味。
    商細蕊手一指大門,瞪起眼珠子說:“滾出去!”盛子云幾時見過商細蕊疾言厲色,嚇得呆在原地。后臺也都不敢響了。商細蕊見他不動,上前薅住衣領子往門外拖出去:“以后不許上我這來!”說完關了門。盛子云家世非常了得,商細蕊出來賣藝的人,按說是不會輕易得罪他的,就連安貝勒那樣過分,商細蕊也沒有動過粗。
    眾人現在都知道商細蕊心情有多惡劣了,后臺靜得沒人一樣,只聽前臺鑼鼓在打,戲子在唱,甩一個高腔把人心吊得半空。杜七看著商細蕊,說:“我今天來,正想和你談談那張照片,你也要趕我走嗎?”
    商細蕊不看他,自己對鏡子坐下了,面無表情地收拾滿桌的粉墨油彩,琳瑯珠寶。杜七沒說話,出去打了幾個電話回來,親手替商細蕊穿衣戴帽:“人都到齊了,我們早點到吧!”商細蕊坐著不動身,硬是被杜七哄孩子一樣拉扯走了。他們去青樓小院會朋友,那些還遺留在北平的文化名人們,對商細蕊愛得深刻,見他心里不自在,三天兩頭輪流擺酒,兼以出謀劃策。智囊們幾番討論的結果也是去重慶或者歇戲比較好,這不僅僅是出于對商細蕊名譽的考慮,同樣是對他人身安全的擔憂。每當說到這個話,商細蕊就不吱聲了,眾人知道他的心意,不敢狠勸。唯有杜七道:“老姜頭給你沒臉,你就歇戲;死了個董姑娘,你也愧到歇戲。偏偏這回就這么倔!停一停看看風聲怎么了!”
    商細蕊搖頭:“停不起。”
    杜七萎下來,垂著眼簾喪氣地說:“賴我多事,介紹你和雪之丞認識,惹出這些麻煩!”他捏住商細蕊的手:“我的積蓄養活你和水云樓足夠了,停一陣子,啊?錢的事你別操心,七爺不委屈你。”
    商細蕊一只手蓋住他的手背,說道:“不是那個意思!投靠日本人這個罪名太大,我不能背這個黑鍋。停戲就等于是心虛了,我不低這個頭!”這么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商細蕊又道:“再者,不是雪之丞,也有的是別人。”他有幾個老相好如今都做了數一數二的大漢奸,將來準是要上歷史書的,他橫豎逃不掉這一盆臟水,只有靠一身硬骨頭死扛了。
    商郎一黨徒然空談了七八個來回,談不出個所以然。商郎卻不能干等著他們想出良策,傷好了就要上戲了,否則更招猜疑。商細蕊要與楚瓊華唱《紅樓二尤》。掛出牌去沒幾天,商細蕊沒忍住跟任五打聽票房,誰想得到,出道以后,他也有過問票房的這一天。然而怪就怪在這里了,商細蕊名聲漸漸不堪,票房卻是不降反升,掛出去當日傍晚就售罄了。原來熱愛他的戲迷不忍他受冤屈,要格外的表示支持,一般的人也想來看看名震四海的商老板在投靠日本人前后有什么區別,是長了角呢是多了條尾巴,他臺下的故事可比臺上的好看多了。
    商細蕊耳朵有恙的事,沒幾個人知道,但是瞞天瞞地,瞞不過黎巧松。黎巧松前幾天伺候他吊嗓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了,背著人弓下腰,輕聲問道:“商老板,可是身上傷還沒好?”
    黎巧松的弦勾引著商細蕊耳朵里的哨,響成了二重奏。商細蕊靠著猜往下唱,能不出錯嗎,越急越出錯,強笑道:“別同人說。上臺那天你托著我點。”
    黎巧松聽他的嗓子還很敞亮,便指指耳朵:“聽不真著?”商細蕊一點頭,不愿多談傷情,猶豫地問:“差了很多?”
    黎巧松實話說:“偶爾一兩個字兒的尾音挑高了,毛病不大。”他想了想:“您是蒙著耳朵都能唱的人,要覺著身上不對,甭管我的弦子,只管唱您的,我托得住!”
    話是這么說的,真到了上戲那天,黎巧松眼睛直盯著臺上,有十二分的警覺。商細蕊的尤三姐一直都是好好的,這戲唱不了幾句,念白總沒問題,尤三姐看了柳湘蓮的觀雅樓,心馳神往,與賈珍說——
    尤三姐:唱戲的人名字叫什么呀?
    賈珍:他叫柳湘蓮。
    尤三姐:噢!柳湘蓮。唱的可真不錯呀!
    賈珍:不錯吧。
    尤三姐:他還唱不唱了?
    賈珍:唱完了,不唱了。
    尤三姐:唱完了,不唱了……
    尤老娘:天色不早,我們回家去吧。
    尤二姐:對了,咱們回去吧。
    戲到這里,尤三姐就該跟著母姐一同下場了。可是商細蕊卻站在那里不動腳,整個人定住了一樣發愣,眼睛都是直的。不知道戲文里哪一句觸了他的心腸,他竟然當臺發癡,這可從來沒有過的啊!站了這么一歇,臺下觀眾也覺得不對了,眼睛盯著商細蕊,互相竊竊私語。楚瓊華心道一聲不好,回身捉住商細蕊的手腕使勁一拖,硬把他踉踉蹌蹌拖下臺了。
    下去一到后臺,眾人團團圍攏了商細蕊:“祖宗!你怎么回事?”
    問了幾遍,商細蕊不作搭理。他還在做夢,眼睛看著地上他戲服織錦堆繡的一角,喃喃道:“唱完了,不唱了,咱們回家去吧。”
    沅蘭和小來他們幾個從平陽跟過來的老人頓時被唬得不輕,各自從對方臉上看到驚悚的神色。別人不知道,他們可是親身親歷的啊!當年商細蕊和蔣夢萍鬧得不可開交瘋瘋癲癲,也就是眼下這副魂游天外的模樣了!沅蘭捉著商細蕊肩膀搖晃他:“蕊哥兒!細伢子!你還認得我不?”
    商細蕊看住她:“師姐。”
    這兩個字是整個水云樓的詛咒,沅蘭三九天里一身冷汗:“我是你哪個師姐?”
    商細蕊望著她只管發愣,眼神都對不上點。幾位師兄弟先炸開了:“怎么話說的?瘋病不是好了嗎?趕這會兒犯上了!要了命了!后頭的戲還有他呢!”沅蘭當機立斷推開商細蕊一步,往手心里一唾,兜頭扇了他一個大嘴巴!接著追問:“你看看我是誰?”
    商細蕊不是被打醒的,這一巴掌把他耳朵里的哨子打響了,他是被活活鬧醒的,晃晃腦袋,說:“沅蘭師姐。”
    鬧了這么一場,下頭一折《思嫁》又該是尤三姐的戲碼。眾人沒有時間考慮撤戲換人,只得把商細蕊推上去聽天由命。商細蕊還沒學會說話,就先學會唱戲,水云樓盼著他的天賦救場。商細蕊蕩悠悠魂歸原位,耳朵里的哨子壓過一切聲響,他知道自己要唱什么,但他已經唱不了了。
    程鳳臺在除夕前半個月回到北平,幾年懶日子過下來,這一趟累得夠嗆,臉也皴紅了胡子也長了,就快成了個野人。他不著急剃頭洗臉,衣服也不換,穿那一身農民伯伯的羊皮襖子,皮毛里還掖著虱子的,就以這副尊容帶著兩個地圖家去找坂田。坂田猛一見他,簡直沒有認出他是誰,待到認出以后,懷疑程鳳臺是故意惡心他來的。但是那兩個愛干凈的日本地圖家同樣是形容邋遢,不堪入目。地圖家們覺得這一趟刀山火海,走得太苦了,他們身為測繪師,跟著軍隊打過好幾次仗,都還沒有這個受折磨,瞅著坂田,眼睛里含著一泡晶瑩的淚,鼻尖直抽抽。
    坂田大大的夸獎了兩位地圖家,與程鳳臺密室結賬。勤務兵送上一碟子西式點心和熱茶,程鳳臺吃得急切,連手指上沾的果醬都嘬了,朝坂田挺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不是餓,我是饞甜的,在路上是一口甜的都吃不著!坂田中佐見笑啦!”
    坂田報以體諒的微笑,他在腦海中回憶了程鳳臺走貨之前西裝皮鞋瑞士表的體面相,對比眼前舔手指的野人,不由得相信他一開始不肯走貨,真的就是因為怕吃苦,怕吃苦所以百般推脫,怕吃苦所以不惜得罪日本人。坂田眼里的中國人正是如此,為了不吃苦,為了享點福,死都愿意,那么沒出息,可不是活該要亡!坂田認出程鳳臺身上的中國人特質,于是勝券在握,格外的友善,替程鳳臺添了熱茶,聽他談談路上的驚險。程鳳臺別的不行,吹牛皮是一只鼎的在行,說得好像西游記一樣還挺引人入勝的。古大犁是白骨精,曹貴修就是孫悟空,他這一趟取經回來,倒要看看坂田給他封個什么佛。
    坂田當然也知道當年曹貴修炮轟日本人的事,因為有曹司令的面子,所以一直沒法定性。聽到曹貴修深入白骨洞救下程鳳臺,還派兵護送,猜想他是不是有改弦的苗頭,心里感到一絲欣喜:“曹師長知道程先生此行的目的地嗎?”
    程鳳臺喝一口茶說:“都派了兵給我,哪能不知道?”見坂田陷入思索,便笑道:“我這大外甥由于一些私人原因與他父親感情不睦。有時候,干一些傻事,純粹是為了同他父親作對,使他父親難堪,年輕人的脾氣!”
    坂田露出一點明了的表情:“我知道曹師長曾經在陸軍士官學校留學,有幸領略過日本燦爛文化的人,不該仇恨日本。”
    程鳳臺點頭:“是這個道理。”他身上的虱子在溫暖的室內蘇醒過來,爬到他脖子里作癢。程鳳臺扭了扭脖子,當著坂田的面泰然自若的捉出虱子來撳死,手勢就像點一支香煙一樣自然流暢,想必已經操作過無數遍了,并沒有耽誤他談笑風生。坂田通過威逼利誘將紳士擠兌成了野人,現在不好明目張膽的嫌棄這個野人,他不動聲色離開沙發,坐到寫字臺后面,遠遠的與程鳳臺拉開距離:“這一次程先生立下汗馬功勞,我將依照諾言支付后續尾款。程先生為帝國的付出,以及曹司令一家的友情,我與九條將軍很記在心上。”他填了支票給程鳳臺,用的竟是私人賬戶。曹貴修推斷此次運輸軍火是坂田的個人行為,旨在為九條撤退做籌謀,程鳳臺這下信了十成十。
    二奶奶在家一清早得到報信,預備下吃食熱水新衣服,單等著程鳳臺擺駕回朝。一進大門,二奶奶已帶著孩子們等候多時了,見他胡茬叢生面龐消瘦,一面擦眼淚一面罵日本人,又怪程鳳臺軟弱屈服,活該受罪。過去程鳳臺走貨之前和之后,她總要這樣哭上一哭,埋怨埋怨,但是心疼歸心疼,嫌棄還是一樣的嫌棄。程鳳臺非要抱抱孩子們,孩子們笑著跳著亂躲,嫌他臟臭,胡子扎人,他便要去抱察察兒:“三妹過來給哥抱抱,你總是和哥親的。”誰知察察兒不笑也不逃,冷冷看他一眼,轉身走了。程鳳臺愣了愣,二奶奶也摸不著頭腦,只說:“看你!別把虱子帶到察察兒辮子里!”她拿起笤帚護著孩子們攆開他,不許他進二門,直接轟去耳房里洗澡剃頭發,衣裳鞋襪全拿去后廚燒了。
    和老婆孩子們玩笑過后,程鳳臺泡在澡盆里合上眼睛,滿臉倦容。一靜下來就滿腦子的事,日子過得像下棋一樣,一步不能走錯,拈起一枚棋子,腦袋里要提前計算好幾步后招。火爐燒得很熱,程鳳臺漸漸盹著了,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溫柔地按了按,有聲音說:“二爺醒醒,這樣睡著該受涼了。”
    程鳳臺睜眼一看,說話的是一個修眉窄臉的少年,十五六歲年紀,氣質打扮與其他仆人說不上的哪兒不同。少年低著頭一彎嘴角,笑出一個唇紅齒白的模樣,半卷著袖子替他擦背穿衣裳,屋子里水汽蒸騰朦朦朧朧,其他一個人也沒有,程鳳臺越發瞧著他奇怪:“你誰家的孩子?”
    少年說:“二爺叫我秋芳,我是后門老羅的侄子。”
    程鳳臺沒再問,要是換個俏丫頭,興許還能逗一逗嘴,小子再俊也是個小子,他不愛看。這個秋芳不言不語的,伺候人倒是有一套,翹著蘭花指給程鳳臺刮胡子剃鬢角,手勢明顯經過訓練的,程鳳臺聞見他身上的幽幽香氣,一會兒又單腿跪在地上,把程鳳臺的腳捧在懷里穿襪子。一舉一動沒有不規矩的地方,然而處處透著個不規矩。程鳳臺是被商細蕊開過竅的人,這幾年浸染梨園,看得也多了,腳往回一縮,也不看他,自己穿上鞋走了。
    二奶奶在廂房里曲起一條腿坐在床邊,程鳳臺點著了水煙遞給她,夫妻見面,總要說說經歷。程鳳臺對商細蕊說話那是天花亂墜牛皮亂吹,對二奶奶,好比兒女待父母,從來報喜不報憂。一路上的精彩,說給二奶奶聽的只有吃得差點這一樣苦。二奶奶張羅晚上家里開席,把程美心范漣都喊來吃飯,給程鳳臺洗塵。說著話,那個秋芳又來了,隔著門低聲說:“二奶奶,爺的東西落前頭了。”
    二奶奶說:“送進來吧。”
    秋芳拿著程鳳臺貼身的褡褳,里面是帶給二奶奶的金蓮繡鞋,二奶奶不避著秋芳,倒出來擺弄翻看,嗔怪道:“北邊的花樣能有蘇繡好?大老遠的巴巴帶這個回來!”仍然很愛惜地收起來,對秋芳說:“去給二爺拿拿肩,一點眼色也沒有!”
    秋芳沒能搭著程鳳臺的身,程鳳臺一屁股坐到二奶奶床沿,笑道:“小孩子沒力氣!你來捶我兩拳就好了!”
    二奶奶擱下水煙,跪在他背后捶他:“欠你的!一回家凈找著麻煩我!”
    秋芳無事可干,訕訕退下去,程鳳臺不問他,但是二奶奶卻覺得有一點解釋的必要:“秋芳這孩子命苦。從小爹媽沒了,落到戲班里,熬到這個歲數該出師了吧,偏偏嗓子倒倉,絕了唱戲的路。老羅求我給孩子一口飯吃,我叫來一看,孩子干干凈凈,家里養的,還認得不少字,留下替我看看賬本子不錯。”
    二奶奶治下的這個家庭,完全延續舊式大戶風格。后院好比是皇帝的后宮,除了幾位皇子,就只有程鳳臺一個活男人。秋芳半大的小子,沒有二奶奶允許,絕無可能深入此地來遞送東西。二奶奶的含義,也就不用明說了。她掌管的后宮能有趙元貞,能有秋芳,就是不能有商細蕊。因為趙元貞和秋芳都是“干干凈凈,家里養的”。商細蕊,名聲太野了。
    程鳳臺奔波一個多月,二奶奶就在家里投其所好,想出這么個招數,不知她是策劃良久,還是忽然爆發的靈感。程鳳臺想說他不喜歡戲子,更不喜歡男戲子,再像女人再漂亮都不行。他和商細蕊,從來就不是相貌好看陪睡覺的那回事,性情之間的吸引,怎么能夠輕易取代呢?二奶奶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秋芳的好,程鳳臺話到嘴邊,心灰意冷的咽下了。
    晚上一家人吃飯,都是至親骨肉,不分男女坐了兩大桌。范漣把盛子晴也帶了來吃家宴,這個意思非常明白,兩個人八字有一撇了。于是二奶奶對盛子晴殷勤得不得了,程鳳臺也夸范漣:“好!有本事,子晴眼光很高,說明我小舅子還不是很次。”范漣白他一眼:“看你說的。我與子晴不知有多談得來。”程鳳臺抓酒壺倒酒,不當心碰掉一碟蘸料,秋芳接過來先一步給他斟上酒,然后蹲在地上擦他褲腿。秋芳在丫頭老媽子之間萬紅叢中一點綠,專門服務程鳳臺。范漣仰脖子咽下一口酒,眼珠子亂轉。
    飯后程鳳臺和范漣避出去抽煙說小話,談了談坂田的事情,秋芳進來撥炭盆伺候茶。他一走,程鳳臺朝他腳后跟一抬下巴,說:“你姐姐現在不給我塞丫頭,換成小子了。小子就小子吧,反正我也不睡,是什么都無所謂。她找來個娘娘腔!翹著兩根蘭花指絞毛巾,有意思吧?還不能明說不要,說了就是有外心,回頭給我臉色看,和我慪氣。”范漣笑得直蹬腿兒,程鳳臺看不慣他幸災樂禍的樣兒,用松子彈他臉,范漣一邊躲,一邊說:“姐夫,悠著點啊!過去塞大姑娘,你能推開。而今換成大小伙子,我看你這把子力氣啊,懸啊!”程鳳臺抓起一把松子,揭開范漣的衣領就倒進去了。
    范漣和程鳳臺是開玩笑的話,誰知程鳳臺真往心里去,睡前定睛看了眼床上的人沒掉包,門關嚴實了,才敢脫衣服往下躺。這日子過的,那么荒唐可笑。第二天睡飽起床,秋芳還是來了,程鳳臺不便當面和二奶奶唱反調,二奶奶不在跟前,他對秋芳一點好脾氣也沒有。命令秋芳不許說話不許動,背著臉站到墻角去,自己很快的穿衣洗漱,好像再晚一步就要被惡心著了,他迫不及待要去見見商細蕊,抱抱鳳乙。商細蕊不在小公館,說是上戲去了。程鳳臺追到戲園子,真難得,今天是商細蕊的《游園驚夢》,因為戲目經典,反而輕易不露出來,一年到頭至多演那么三四回。今天被程鳳臺趕著巧,就像是在特意迎接他似的。
    臺上正在換幕,他還記得千金難買下場門的說頭,心想如果商細蕊上臺來眼睛朝座兒一睇,看見他坐在面前,那將是怎樣一個驚喜!他與下場門就坐的客人商量換位置,話還沒說明白,那客人把食指豎到嘴邊噓了一聲,用著氣聲訓斥道:“你要干嘛?干嘛都行!不許吵吵!”說罷反倒是怕程鳳臺再做夾纏,急急把位子讓出來,轉身往包廂小跑去了。程鳳臺就坐之后,發現今天其實全場都很古怪。這里不是清風劇院,這里是最古老的戲園子,戲園子有多吵,程鳳臺是知道的。但是現在居然鴉雀無聲!要說鴉雀無聲,大概有點夸張,靜寂的空氣里偶爾一兩聲咳嗽,以及條凳拖在地板上的聲音,非常克制,更襯得眾人齊心協力營造的靜,仿佛怕驚醒了夢里的麗娘,驚飛了水上的白鷺。
    程鳳臺問身邊的座兒:“怎么了?不許人說話?”
    不料那座兒也和先前的客人一樣反應,面色嚴厲地制止程鳳臺,瞪著眼睛跟見了仇人一般。反正現在誰敢在商細蕊的場子里發出聲響,誰就是座兒的殺父仇人,耽誤了商郎的戲,他們真能一人一拳打死他的!
    程鳳臺在這詭異的氣氛里,漸漸體會出一點恐怖。扭頭看看座兒,人人一張夢游的臉,既有盼著天上落雨的饑渴,又有盯著引線燒盡爆炸的緊張。好比臺上有個吃心的妖精,把人們的心肝都吃掉了,人們在等著妖精重新出現,大發慈悲把心肝吐出來還給他們。程鳳臺知道商細蕊的戲好,好到給滿園子的人都下了魔咒,引得人們齊齊發癡,倒是見所未見的。
    先上臺的是黎巧松。
    黎巧松拿一支笛子,坐到離臺上很近的位置,光看這一點,也很奇怪。笛音響起,杜麗娘攜春香入園游覽。商細蕊穿著粉紅戲服,與程鳳臺走貨之前的面貌沒有任何變化。但是他一出場,程鳳臺就知道,在自己離開北平的期間,商細蕊身上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這件事已經揉碎他的血肉,挫斷他的骨骼,使他不再演繹任何角色,就此死去,接著,杜麗娘幽魂蕩蕩,口唇輕啟,借尸還魂了!
    程鳳臺與商細蕊之間有著一種感應,不用說話,他就知道。商細蕊每唱過一字,都像是一根絲纏在程鳳臺脖子上,教他喘不上氣,教他莫名憎恨臺上的杜麗娘。他簡直想掏出手槍射殺這一縷千載而來的幽靈,又想把座兒們挨個兒叫醒,告訴他們商老板被杜麗娘吃掉了,臺上的那個是鬼,你們看不出,只有我看得出。
    滿目春光在十步之內盡數看遍,杜麗娘要回去了。人們舍不得杜麗娘走,爆發出一陣震天的叫好。座兒與商細蕊也有著特殊的感應,臺上唱戲的是人是鬼,他們亦是火眼金睛,耳聰目明。聽戲聽到今日,方知何為一個癡字,何為一個醉字,梨園盛景,到此為止。是,商細蕊興許真的陪日本人睡覺了,委身侍敵,要被日日唾棄。可是杜麗娘又有什么罪孽?杜麗娘偏偏附在這么一具風流兒的尸首上現了身,顯了形,懷著一腔春情要在夢里找她的柳夢梅。千怪萬怪,怪不到杜麗娘身上去呀!
    座兒又哭又叫,但求把杜麗娘長長久久的留在人間。程鳳臺閉上眼睛,也覺得有淚水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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