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
這天的座兒說什么也不讓商細蕊下臺,怕他一走,就把杜麗娘也帶走了。商細蕊再三地謝幕,座兒不依不饒,最后是任五和幾個師兄弟們上臺把商細蕊護送下去的。在這個過程中,商細蕊一眼也沒有朝下面看過來。
程鳳臺被身邊的戲迷喊得頭疼,抹抹鼻子起身往后臺去。站到后臺門口,他又猶豫了,竟然有點害怕見到門里的商細蕊。任六托著一大只撿場的盤子走過來,見到程鳳臺,喜形于色道:“程二爺!可算把您盼回來了!快快快!快進來!嘿呀!等著急了都!”一面推開門,樂得大聲吆喝:“班主!班主!看看誰來了!”
程鳳臺來水云樓幾百回,頭一次受到今天這樣的重視。所有人抬起頭,向他行注目禮,矯情古怪如楚瓊?cè)A黎巧松,都正臉朝他凝視過來,弄得程鳳臺挺不好意思的,拱手道:“今晚人齊!各位辛苦了!”他在人群里找到商細蕊,笑道:“商老板,唱得好啊!”
商細蕊沒有卸妝,坐在化妝鏡前發(fā)呆,看見程鳳臺,緩緩站起身,兩只水袖層層疊疊垂落及地。當他穿上女裝的戲服,身形總是顯得很單薄,有點飄拂搖曳的意思。周圍人不約而同為兩人之間辟出一個寬敞通道,程鳳臺一步一步走近他,想著是不是給他一個擁抱,又怕他在眾人面前害臊,還未想定主意,商細蕊那邊居然掄圓了胳膊,喉嚨里發(fā)出低啞的一吼,給了程鳳臺結(jié)結(jié)實實一個大耳光!
水云樓都驚呆了,眾人都替程鳳臺腮幫子疼。
商細蕊喘著粗氣,捉住程鳳臺的衣領(lǐng),把他往后門小巷拖去。他是什么樣的力氣,差點把程鳳臺腦袋都拍飛了,一點呼救的余地都沒有,暈乎乎就被拖了走。其實就算喊了救命,水云樓又有誰人敢救?后門摔得巨響一聲,戲子們驚醒過來。任六一拍大腿,低聲說:“嘿!這叫哪出啊!杜麗娘拳打柳夢梅!”
十九憂心忡忡的按著胸脯:“二爺怎么招他了呀!一句話沒有,說打就打,嚇我一跳!班主真的連二爺都打呢!”這不像戲子和相好的路數(shù),這像真的兩口子了,難以置信。
沅蘭招來楊寶梨:“去!偷瞧著去!班主手里沒輕沒重的!”
楊寶梨答應(yīng)一聲,用做賊的動靜推開后門一條縫,偷偷往外瞧了一會兒,回頭滿臉的竊笑:“杜麗娘和柳夢梅!”他兩只手拇指對拇指互相鞠躬,那是一個頂不正經(jīng)的手勢:“在唱《幽媾》呢!”
聞言,水云樓眾人松弛下來,發(fā)出嬉笑。任六坐到沙發(fā)前,幫著任五剝那一大顆一大顆糖果似的彩頭,很不把小孩子的話當真:“這個天!幽媾!雞巴不給凍掉了!”
程商二人當然不能沒臉沒皮到隔著一扇門唱幽媾。商細蕊在路燈的影子里死死的勒著程鳳臺,抱著程鳳臺,他身上只穿幾件戲服,臘月里的寒風一吹,炭做的人也給吹涼了,他整個人就像凍牢在程鳳臺身上了,一絲一毫姿勢都不變的。程鳳臺受到這樣殘酷的擁抱,也就明白了剛才那一巴掌的由來。不怪商細蕊,他是真的等急了,想想自己一路上故意的拖延時間,心里不免很愧疚,撫摸著商細蕊的背,在他耳邊說:“行了行了,我不是回來了嗎?商老板,我們進去談。你卸妝換換衣服,帶你吃好吃的。”
商細蕊仍然是動也不動,程鳳臺疑心他別不是真的凍僵了,手探到他領(lǐng)子里摸他的脖頸:“進屋和我說說,這一個月商老板吃什么仙丹了,唱得這么好,多招人恨啊!”商細蕊只是不撒手,程鳳臺笑道:“你去武漢廣州唱戲,一去三個月,我也不是干等著?有跟你這么樣的撒嬌嗎?”他在他耳邊輕言細語的說話,商細蕊感覺到絲絲熱氣吹進耳孔,松開點程鳳臺,一雙黑眼瞳在淚光里顫:“二爺,你說什么?我聽不見。”
兩個人才分開一點點距離,胸膛就被風吹冷了。
商細蕊的兩只耳朵出了怪毛病,他的身份,瞞不住人。坊間對此議論紛紛,有說是商細蕊與有夫之婦搞七捻三,被人丈夫打聾了;也有說是同行嫉妒,乘他不備,下藥把他毒害了。最最離奇的,莫過于傳說商細蕊小時候遇到唐明皇下凡奏琴,他貪聽了一場好戲,如今耳福已滿,老天爺要把他的耳朵收回去了。商細蕊這邊當然沒有做出任何說明,因為他也檢查不出問題所在。杜七懷疑他是從臺上摔下來,腦子里摔出了淤血,導(dǎo)致壓迫聽覺神經(jīng),帶他找最好的外國醫(yī)生拍埃克斯照片,結(jié)果什么毛病也沒有。商龍聲為弟弟跑到天津找名醫(yī),看一次病要兩根金條,針灸藥石齊下,不過是白白浪費了金錢。如此等等,越看病,越教人灰心和絕望。程鳳臺心急之下多問了兩句話,商細蕊就不耐煩地大吼:“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不就是查不出來怎么回事嗎!”他吼完這一句,耳朵立刻又聽不見了,捧住腦袋在那犯暈,程鳳臺氣也不敢喘的抱著他,過去半個小時,耳朵里的哨子才停下。
商細蕊閉著眼,順睫毛滴下兩顆眼淚,沉沒在程鳳臺的肩頭。程鳳臺不怕他瘋,不怕他鬧,就怕他掉眼淚。商細蕊有那么點硬骨氣,不到十分傷心處,絕不會落淚的,他說:“嗓子壞了能去拉琴,耳朵壞了能干什么?我走遍整個中國,大風大浪趟過。沒想到啊!二爺!居然在陰溝里翻了船!”把程鳳臺心都說碎了。但是等兩個人回到東交民巷,商細蕊又像沒事人似的大吃大喝,仿佛忘記了耳朵的病。這晚吃蒸餃,他不停嘴的吃下兩屜,兩腮脹鼓鼓的嚼著餃子,看也不看程鳳臺,只問:“今晚留下嗎?”
商細蕊雖然表現(xiàn)得寬心,程鳳臺也不能沒有眼色,陪他吃了一筷子夜宵,說:“太晚了,我打幾個電話交代下事情,就在這睡。”商細蕊聽見這話,當著小來趙媽的面當然也不好說什么,把剩下的餃子朝嘴里塞得滿滿,一言不發(fā)上樓去了。他上樓等著程鳳臺來睡覺。程鳳臺很明白,小別重逢之后,一上床,就等同于打仗。這方面,商細蕊比一般良家子還要講原則,認識程鳳臺之前,老爺太太,男人女人。有了程鳳臺,他就誰也不沾了。程鳳臺是他唯一的戰(zhàn)場,不管等多久,他都攢著留給他。
曠久的戰(zhàn)役持續(xù)到后半夜。商細蕊力量奇大,火藥奇足,使得程鳳臺遍體鱗傷,不像是親熱,倒像是發(fā)泄怒氣似的。程鳳臺遠道而歸,累得夠嗆,打起精神與商細蕊對壘幾局,可是身體哪有商細蕊好,搞到后來,他一只手在商細蕊汗?jié)竦谋成蟻砘負崦艘呀?jīng)輕輕睡過去了。
商細蕊猶自未足,喘著粗氣在程鳳臺頸窩趴了一會兒,說:“你歇著,我來吧!”說完根本不等程鳳臺答應(yīng),手就伸到下面去擺弄。程鳳臺閉著眼睛抓住他手腕貼到身邊,然后撈過被子把兩人一蓋,含含混混說:“不行,不許想這個。”
商細蕊不滿:“你一次都不肯。”
程鳳臺困得恩一聲敷衍他。
商細蕊掰過他的臉:“我都會!疼了你打我!”
程鳳臺纏不過他,含含混混說:“不是怕疼。一個男人,被這樣弄過了,以后怎么做人。”
聽到這句話之后,商細蕊安靜地趴著好一會兒,所以程鳳臺也沒發(fā)覺這話有哪里不妥,真的就睡過去了。商細蕊在生活中那么遲鈍,聽著程鳳臺的話只覺得不入耳,竟要在腦子里想一想,才反應(yīng)過來要生氣,一生氣耳朵里就響哨子,哨子一響,就更生氣,猛的捉住程鳳臺的肩膀把他翻轉(zhuǎn)過身,單手撳住他脖子,怒道:“放你媽的屁!我不是男人?我不做人了?”
程鳳臺頭臉悶在枕頭里,身上重有千金,手往旁邊一撈,臺燈砸在地上摔得粉碎。隔壁鳳乙聽到聲響,嚎啕大哭。小來和趙媽也都醒了,不敢出來,生怕撞見程鳳臺的晦氣,他們兩人雖然經(jīng)常的動手,輸?shù)目偸浅跳P臺一個。
過去小來是很討厭程鳳臺的,認為他在家庭事業(yè)之外閑極無聊,拿著商細蕊當個稀罕玩意兒尋開心。等到這四五年日子過下來,尤其在小公館住的這一年里,小來的觀點逐漸發(fā)生改變。商細蕊從小挨著痛打長大,性子早就給打壞了,私下脾氣急躁易怒,虧得程鳳臺竟然能忍他,這不是真的喜歡是什么,商細蕊還有別的留得住人的地方嗎?小來睜著眼睛發(fā)呆。聽見外面門關(guān)得山響,有人赤腳在走廊上跑。跑一半,又停住了。小來忍不住披衣裳起床想看看,一看嚇一跳,程鳳臺蓬亂的頭發(fā),穿著睡袍坐在地上摳腳丫子,走廊上一長串帶血的腳印,是他從床上逃出來的時候沒顧上穿拖鞋,腳下踩著臺燈的碎片了。
程鳳臺倒抽涼氣拔出腳底板一片碎玻璃,撩起睡袍的下擺捂住傷口。小來失聲大喊:“商老板!你快出來!”程鳳臺皺眉道:“別喊了,聾著呢!”那傷口也不大,按了一會兒血就止住了,他踮著腳尖三兩步跑下樓,穿上大衣和皮鞋,忽然扭頭對小來說:“去臥室把地掃了,別教他踩著。”小來點點頭。程鳳臺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只有疲憊,說完這句話就冒著寒風走了。
小來緊了緊棉襖,沖一杯白糖水給商細蕊端進去。商細蕊也沒有睡,赤身露體望著天花板發(fā)呆,其實程鳳臺的這句話,放在平時,他絕不會動怒的,他是心情不好,拿著程鳳臺當出氣筒。程鳳臺也知道他是心情不好,拿著自己當出氣筒,所以不吵不罵,扭頭就躲出去了。車燈照得窗戶一亮,商細蕊撲到窗戶前,眼睜睜看著程鳳臺的車開遠了,心里有點慌張和酸楚,他既控制不住這份窩里橫的糟爛脾氣,又覺得很舍不得程鳳臺,站在窗前難受得咬牙切齒。小來哎呀一聲:“地上都是碎玻璃,你穿上鞋!”她蹲在地上服侍商細蕊穿鞋,商細蕊練功練得腳底一層厚繭子,踩到玻璃也不破皮。
程鳳臺沒有走遠,到隔壁六國飯店開一間房,昏天黑地睡到第二天下午,洗一把熱水澡,原樣走的原樣就回來了。回來看見商細蕊老僧坐定,像是睜著眼睛睡著了。商細蕊本來在唱戲之外還有幾樣自娛自樂的項目,或是聽唱片,或是看連環(huán)畫,冬天有時候切幾斤好羊肉點一只碳爐,他能邊烤邊吃消遣一整天。但是耳疾之后,除了上臺唱戲,就只剩下靜坐發(fā)呆,為使戲里的鬼附身無礙,他須得維護肉身的空曠與寧靜,過去覺得好玩的事情,現(xiàn)在也不覺得好玩了,程鳳臺進門來,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程鳳臺手指敲敲門板,哆哆兩聲:“換衣裳,帶上你的埃克斯光片,給你約了醫(yī)生看病。”
商細蕊見兩人之間竟沒有像往常那樣冷戰(zhàn),心中便感到一陣愉快,笑瞇瞇看著程鳳臺,柔聲說:“北平的醫(yī)生我都看遍了。我們不去醫(yī)院,去吃點好的。”
程鳳臺不由他胡鬧,一邊換衣服,一邊說:“傷筋動骨還得一百天,你這才多久,就懶得治了?甭管中醫(yī)西醫(yī),剛吃夠一個禮拜的藥就說沒用,就要換人,神仙也治不了你!”
商細蕊昨天剛掐過人家脖子,現(xiàn)在理虧心虛,氣焰全無,聽他的話換衣裳去看病,不敢犟嘴。程鳳臺自己開的車,車里沒有別人,商細蕊把手指伸進他衣領(lǐng)里摸了他的脖子,又摸了他的臉頰和嘴唇,都是他昨夜戰(zhàn)斗過的地方,因為意猶未盡,所以浮想聯(lián)翩。程鳳臺冷笑道:“狗爪子別動我,怕你咬我。”商細蕊道:“不但咬你,我還要吃你呢!”經(jīng)過昨夜的矛盾,這個吃字,顯得微妙。程鳳臺沉默一晌,正色說:“商老板,在我這怎么著都成,唯獨這件事,不要想。我看中你,不是看中一個男人。你要覺得不公平,以后咱倆誰也不動誰。”程鳳臺的話,邏輯很不通。但是商細蕊一時沒有想到怎樣反駁,手上很留情的錘了程鳳臺一拳,悶悶坐著不服氣。一直到了醫(yī)院,他已經(jīng)對西醫(yī)那一套很熟悉了,自動說明前因后果,并把耳朵湊上去讓大探燈往里照。商郎的聽力有恙,不出一月,全國皆知。北平城的中醫(yī)西醫(yī)赤腳郎中更是蠢蠢欲動,都想露一手將他的急癥治愈,借此揚名。有幸遇著商郎前來求醫(yī),醫(yī)生給他治的也很用心。回到家,程鳳臺親自給他倒水盯著他吃藥,商細蕊卻搖頭:“我不吃。”程鳳臺眼巴巴端著水杯子:“又鬧脾氣,是不是?讓我白費勁!”商細蕊不接他的話,自顧喊道:“小來!把我的藥都拿來!玻璃瓶子的!”
小來答應(yīng)一聲,隨后捧出一笸籮的棕色小藥瓶。商細蕊雖然不認得上面的英文標簽是啥意思,認個字母模樣,總還認得出,對著今天配的藥往笸籮里找,每一樣竟能找出兩三瓶同色同款的。
程鳳臺按住他:“行了行了,你打麻將摸對子呢!怎么個意思?”
商細蕊一努嘴:“瞧見了?他們洋大夫就三板斧,吃來吃去這幾種藥。吃了打瞌睡,一睡睡一天。”原來西醫(yī)一致認為商細蕊的毛病是神經(jīng)性的,給他下的全是鎮(zhèn)定神經(jīng)的藥。
程鳳臺問:“那么藥管用嗎?”
商細蕊拖聲曳氣地說:“管用啊!”程鳳臺剛要露出一點喜色,商細蕊繼續(xù)說:“跟孫二娘的蒙汗藥一樣!都給它迷暈放倒了,醒都醒不過來,耳朵還有工夫犯病嗎?”
程鳳臺只有朝他干瞪眼的份。
商細蕊雖然對醫(yī)藥灰心,總還是聊勝于無的治著。商龍聲現(xiàn)在每隔三天到小公館來一次給商細蕊做針灸,據(jù)說是治耳朵,暫時也沒見成效,只把商細蕊扎成一只銀光林立的刺猬,怪怕人的,程鳳臺不忍心看。這上刑一般的手段,如果換了是程鳳臺動手,三次之后還不見好就沒有第四次了,商細蕊一定會大喊大叫,拒絕合作。對這個大哥,他可真是服帖,隨便商龍聲怎樣擺弄他,商細蕊沒有一個不字。施針未畢,商細蕊說:“大哥不急著走,留下吃飯吧,七公子也要來。”就在說話的工夫,杜七到了。商細蕊與程鳳臺在小公館同居到現(xiàn)在,杜七絕少登門,今天不知吹的什么風,居然帶著他叔父養(yǎng)的兩個歌妓一起來了!他面頰眼尾一層胭脂紅,看不出是醉酒,還是票戲余下的殘妝,形容潦草,一身酒氣,手里提劍似的倒提一把胡琴。歌妓們穿得大紅大綠珠光寶氣的一邊一個夾著他,顯得杜七非常落拓瀟灑,是有兩分江湖劍客的風流。他只和商龍聲一個人打招呼,醉眼朦朧的抱拳道:“大哥!大哥在這正好,一起聽聽。新戲的松坡將軍,非大哥莫屬啊!”
杜七文才了得,身旁有美酒佳人作伴,用不了幾天就能趕出一部新戲。商龍聲拱手敷衍兩句,眉毛尖也不動一下,先彎腰把商細蕊頭上的銀針依次拔了,一支一支慢條斯理的收回布包里,一直收拾了好一會兒才坐下聽,那一舉一動,有那戲臺上邁方步的從容不迫。看來不僅是商細蕊服帖哥哥,商龍聲在杜七這里威信也很高,杜七眼巴巴等著商龍聲坐定了,才吩咐歌妓說:“來一段《青云閣》,給兩位商老板露露!”
歌妓在還未開口,程鳳臺就回房睡覺,反正聽也聽不懂,除了商細蕊,大多數(shù)旦角的嗓子在他耳朵里都是擰雞脖子踩貓尾巴的動靜。他一回房,奶娘偷偷抱著鳳乙下來看熱鬧,站在樓梯拐角的隱蔽位置。誰知胡琴一響,鳳乙唱在歌妓前面,仰著小臉引吭高歌發(fā)出尖叫,分明是學(xué)著商細蕊平日吊嗓的模樣,把歌妓們笑得都不能唱了。商龍聲與杜七也笑了,杜七特意為鳳乙拉了個過門:“好丫頭!好嗓子!”商細蕊聽著鳳乙的尖叫很像他耳朵里的哨子,心中泛起一陣厭惡:“快抱走!不許喊了!倒霉孩子!”
等到程鳳臺睡醒,樓下已經(jīng)弦住音歇,商家兄弟與杜七并著兩個歌妓推杯換盞的開席吃上了。程鳳臺不想與杜七同桌把酒,便推說頭疼,讓趙媽先泡杯熱茶過來,獨自坐到旁邊客廳抽煙看報紙。
杜七每次寫完新戲,就像女人生下孩子,書生考中狀元,那份欣喜得意與滿足不能盡表,恨不能載歌載舞雀躍一番,不經(jīng)允許就把程鳳臺珍藏的洋酒全部痛飲了,對著滿桌的肥雞大鴨子說:“沒有好菜,我們多喝兩杯也是一樣。”商細蕊勸他少喝,他不但不聽,反而攛掇歌妓與商細蕊喝交杯酒。程鳳臺報紙一抖,嘩啷一聲脆響。商龍聲說:“酒到這里已經(jīng)夠了,留著點清醒,戲還沒說完呢。”
杜七的新戲說的是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近代戲他不是頭一回寫,商細蕊不是頭一回唱。但是這一回的本子大約是寫得特別順利,他們戲詞與腔之間,往常要商議好幾個來回,打磨月余方才有雛形。這次不用商細蕊出手,杜七自己就做得很好。唱戲唱到商細蕊這個地位,戲里的情節(jié)能否為人津津樂道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唱啥座兒都買賬,唱啥都是經(jīng)典。寫戲的人遇到這樣水準的角兒,便是三生有幸,筆頭子由著心意走,用不著往俗里巴結(jié)座兒,成全了上流文人的矜貴氣。杜七給商家兄弟說完戲,真心實意握住商細蕊的手,動情地說:“他們都說商郎耳朵聾了,是玉壺折柄,琉璃易碎。我不這么說,我偏偏要說商郎聾得好!十年前你倒倉,便有了如今的第一名旦。眼下你耳聾,便又到了成就天地造化的機緣!老天爺嫉恨你才能,給你預(yù)備點罪受。受得值啊蕊哥兒!從古至今,天才都得從老天爺?shù)募岛蘩飦恚绞强啵绞请y,越是出落得驚動天下!我就是這句話,聾得好啊!”
杜七癡心一片,捉著商細蕊的手不時搖撼。商細蕊默默聽著,臉上掛著一點茫然的微笑。商龍聲垂著眼盯著酒杯子,仰頭喝下一盅,不言語。程鳳臺再也坐不住了,把報紙往茶幾上一拍,去把大門打開了:“七少爺,請回吧!”
眾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程鳳臺這回恨恨地短促地又說了一遍:“快滾蛋!”
杜七醉蒙蒙的,對程鳳臺的不敬,臉上盡是不以為然。程鳳臺開了門還攆不走人,四下找尋,發(fā)現(xiàn)一根倚在門邊的文明棍。他抄起文明棍二話不說就朝杜七打過去,一下打在椅背上。杜七嚇得一縮,眼睜睜瞅著他犯迷糊:“你干嘛!”
程鳳臺冷笑說:“我看你七少爺挺大的人才,不知道老天爺給你預(yù)備了哪樣罪受?我就幫幫老天爺?shù)拿Π桑 闭f完,竟然又掄起文明棍要打杜七。商細蕊哪能讓他無故傷人,輕輕松松奪下棍子扔在地上:“你瘋啦!”
杜七唬得酒氣上沖,臉憋得血紅的,顫著手指住程鳳臺:“你!你敢……”杜七氣得越厲害,醉得越厲害,說不出句整話,由商龍聲挾著往外走,歌妓們噤若寒蟬的跟在后頭。商龍聲將杜七送到汽車上,回屋里穿衣裳告辭。程鳳臺臉色相當鎮(zhèn)定,根本不是剛剛發(fā)過怒的樣子,向商龍聲招呼說:“剛才一時沖動,沖撞大哥了。”
商龍聲的眼睛里盡是了然,并且?guī)еS多體諒與和氣:“哪里的話。”
程鳳臺說:“我改天向大哥賠罪。”
商龍聲扣上帽子一點頭,向商細蕊看過去。商細蕊還沒明白,見程鳳臺無緣無故得罪杜七,心中三分生氣,七分疑惑,十分的莫名其妙,站在屋子當中眨巴眼睛。這個傻弟弟,現(xiàn)在可不歸商龍聲教導(dǎo)了,商龍聲走得無牽無掛。
商細蕊瞪著程鳳臺:“你和杜七嗆嗆什么?還動上手了!有毛病么!”他坐下掇過筷子夾一塊肉:“鬧得我都沒吃飽!”
程鳳臺站到他背后,一手蓋上他的頭頂揉他腦袋:“他早該挨一頓揍了,自以為是!”商細蕊只是不停嘴的吃。程鳳臺慢慢俯身下來,把下巴擱在他肩頭,低聲說:“我寧可你不唱戲。”
商細蕊說:“那不能夠的。”
程鳳臺說:“我寧可你從來也不會唱戲,隨便當個小木匠,小皮匠,賣糖糕的,趕大車的。只要你人全須全尾,高高興興。”
商細蕊忽然落下兩滴眼淚,怕給程鳳臺看見,手背朝臉上一抹,仍然不停的吃:“我挺高興的,過去批評我的人如今聽了我的戲都挑不出毛病了,還能不高興?”
杜七哪里能知道商細蕊的恐懼和痛苦,耳疾惡化對于商細蕊無異是精神上的凌遲,他磨練十幾年,最得意的本領(lǐng)被摧毀掉了。戲迷只要他唱戲,唱好戲,就像商細蕊這個人光是為了唱戲活著的,哪怕以殘廢為代價也不可惜,反倒成就一段傳奇。傳奇只是戲迷們的傳奇,程鳳臺聽在耳里,恨得要命。想到商細蕊很早之前對他說:這世上只有二爺是真愛我,他們不是,他們是捧我。當時程鳳臺沒太理解愛和捧的區(qū)別,以為商細蕊是嘴巴甜。現(xiàn)在越看越明白了,商細蕊徒然擁躉千萬,個個為他欲生欲死,傾家蕩產(chǎn),他們愛的是戲里的商郎,是先有的戲,再有的商郎。這一點上,商細蕊真不糊涂,他心如明鏡,所以根本聽不出杜七的話有哪里刺心。杜七待他,本就是如此而已。
商細蕊說:“要是我從來都不會唱戲,我們也就遇不到了。”
程鳳臺說:“一個人遇到一個人,是命,命里該遇到的怎么著都會遇到。假如你不是被賣到戲班子,現(xiàn)在大概是個賊窩里的偷兒,我去天橋逛,你摸了我的皮夾子,我們就遇上了。”程鳳臺用拇指抹了一把商細蕊的眼淚:“我一看,這小扒手,長得真好看啊!得了,也不送你去巡捕房了,跟我回家得了!”
商細蕊聽得一樂,噴了程鳳臺滿手的鼻涕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