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殺人卦
喬陳如一大早接到什么消息,匆匆去城里干事。阿難聽說今天要來一個洋孩子給他做伴讀,高興得手舞足蹈,也沒心思聽課,催管家去村口迎接,又要人準備茶點,還拿出自己珍藏的一套文房四寶準備給這個保祿使用。陶銘心訓了他幾句,才安生了些。快中午了,保祿還沒來,阿難焦躁,讓管家派頂轎子去城里接。
正說著,本村保正扈老三領著湯普照和保祿來了。陶銘心和阿難好奇地打量保祿,瘦瘦高高的,土黃色的頭發(fā),藍眼珠亮得如雨后晴空一般,長而濃密的眼睫毛跟茅草屋檐兒似的,皮膚白得如紙,嘴角帶著羞澀的笑,十足像個小姑娘。他先上來給陶銘心跪下行禮:“學生保祿,見過陶先生。”
陶銘心見他舉止有禮,長得又文秀,大為喜愛,連忙扶起他:“好孩子,不必多禮。”拉過阿難和他見了,“這是阿難,以后你們一起跟我學習。”保祿有模有樣地作了個揖:“見過喬公子。”阿難還了禮,親切地拉住他的手:“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咱們差不多大,以后直接叫名字。”
湯普照擦汗道:“一大早就出門了,在城門被盤問了半天,在村口又被盤問,到處都是官兵,也不知道怎么了。幸虧遇到了扈老爹,把我們帶了過來。”陶銘心問扈老三:“發(fā)生什么事了?”扈老三低聲道:“陶相公不知道,出了件大事!”原來昨晚在附近的藏鼎山上,一隊押運官銀的士兵遭到埋伏,全部被殺,好幾萬兩銀子被搶去。有獵戶清晨上山打獵時發(fā)現(xiàn)了,趕緊報了官,衙門派出大量官兵在這一帶搜捕匪盜。扈老三還說:“聽說啊,那些官兵死得好慘,胳膊和腿都被砍下來了!”陶銘心愕然道:“砍下人的肢體?真是喪盡天良。”
送走扈老三和湯普照,陶銘心給阿難和保祿上課。保祿不僅中國話說得好,毛筆字寫得也端正,他說自學過《論語》和《易經(jīng)》,讓陶銘心該怎么講就怎么講,課業(yè)上不必遷就他。陶銘心講了《滕文公》一節(jié),問他倆:“有哪句不懂的?”
阿難撇著嘴:“一句都不懂。”問保祿,保祿也搖搖頭。陶銘心無奈地笑道:“那我一句一句解釋。”阿難擺擺手:“那得講到什么時候,先生就講講‘持其志,勿暴其氣’這句罷。”他翻著書,“朱圣人解釋的這些我也看不懂,什么心啊氣啊的。”陶銘心細細講解了一番,又道:“讀書,要先認字,認字不是光要會念,還要會解,比如這個志字,上士下心,士之心則為志。圣人十五志于學,就是以學為志。阿難,保祿,你倆可立下志向沒有?”
阿難當先道:“我啊?我沒什么志,以后做什么呢?傷腦筋,做官倒很威風,但要做官得先考試,我不想考試,這八股文章,我光看看就頭昏。”保祿想了想說:“我的志向是弄懂天底下的一切學問。除了孔孟的道理,我還想知道別的,比如太陽為什么從東方起從西方落,月亮為什么有時候圓有時候缺,為什么馬車的輪子一定是圓的,等等等等,我都想弄明白。”
阿難驚訝道:“我的娘,你怎么可能學得完?”保祿笑道:“盡我所能罷了。”陶銘心贊許道:“有志于學,這是好事,但也不要雜而不精,最要緊的是圣人學問。”
黃昏時下了課,陶銘心正要回家,喬陳如回來了,留他吃晚飯。剛坐下,管家說長洲縣知縣來訪,陶銘心起身告退,喬陳如道:“先生不是外人,不必回避。”知縣進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喬陳如正眼都不瞧他,依舊吃自己的飯。陶銘心知道喬陳如做過京官,因為厭倦宦場辭官回鄉(xiāng),也知道他與江蘇本地的官員來往密切,但知縣是父母官,他如今是百姓,竟如此倨傲,實在匪夷所思。
知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旁邊,不住用袖子擦汗,喬陳如仍舊不理他,反讓陶銘心很是局促,起身給知縣讓座。喬陳如道:“先生不必跟一條狗客氣,狗也不會坐。”他用筷子夾起一塊肉,往身后一甩,微笑道:“狗么,只配在地上蹲著。”接下來的一幕讓陶銘心更加驚惶了——那知縣撲通跪在地上,用嘴叼起那塊肉,囫圇咽了,使勁磕了幾個頭,哭道:“喬大人恕罪!喬大人救命!”接連喊了十來聲,喬陳如才開口:“我可以恕你的罪,又不是你搶了銀子,但你的命,我可救不得。”
那知縣哭道:“撫臺大人命卑職十天內(nèi)破案,否則革職論罪,這樣的大案,十天的期限實在太緊。卑職不求別的,只求喬大人跟撫臺說說情,給卑職寬些時日。大人損失的銀子,卑職愿傾家蕩產(chǎn)賠付。”喬陳如冷笑道:“你還真是糊涂。我稀罕你的錢?你手下死了十個官差,你不急這個,倒急銀子?十天的期限不短了,也該讓你忙一忙。十天后,你拿不到強盜,后果如何,自己掂量去吧!”
等知縣哭啼啼去后,陶銘心問:“是為藏鼎山的案子?”喬陳如點頭道:“看來這案子已經(jīng)傳開了。這幫強盜太猖狂,十名官差,一個沒活,全割了脖子,連個全尸都沒有。有的被砍了胳膊,有的被砍了腿,還跟挑釁似的,把這些胳膊腿整整齊齊擺在一塊兒,真是沒人性的畜生!早上巡撫大人邀我去商議這案子,說可能是本地百姓干的,熟悉藏鼎山地形,提早設下了埋伏。誰能想到呢?蘇州如此秀氣的地方,竟會發(fā)生這種事。”
聽剛才知縣的話,遭搶的那筆銀子是喬陳如的,也不好問,喬陳如卻主動提起:“祖上留下了不少田產(chǎn),這幾年收成不錯,我變賣了三萬兩銀子,捐給海寧那邊造堤,也算給朝廷分分憂。這筆銀子由長洲縣派公差押送,沒想到卻被盜匪搶了。”陶銘心暗暗咂舌——三萬兩銀子,喬陳如說得云淡風輕,沒想到他竟如此闊綽,安慰了他幾句,喬陳如道:“銀子先不管,這案子太蹊蹺。”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紙,遞給陶銘心:“這是仵作驗尸的報單,先生幫我參詳參詳。我弄不明白一件事——那些強盜,為何把官兵肢解了,還把殘肢擺起來?這里頭似乎有什么玄機,但我參不透。”
陶銘心接過報單,上面寫著案發(fā)現(xiàn)場的簡要情況,尸首數(shù)量及傷痕等,著重提及:尸體十具,兩具各砍去一條大腿,其余八具,各砍去一條胳膊。殘肢列于地上,拼成兩個“川”字形。這個仵作記錄得極為詳細,還寫下了兩個“川”字的構(gòu)成:一川,左為一大腿,中間為兩臂豎置接成,右為一大腿。另一川,三豎皆為兩臂接成。
陶銘心皺眉道:“‘川’字?為什么要擺成這個字?”喬陳如捻著胡須搖頭:“我也不明白,難道是那些強盜隨意擺著玩的?兒童游戲一般?但我覺得又不像,先生你想,于情于理,他們殺了官差,搶了官銀,本應速速逃走才是,為何要費時費力地砍下官兵肢體,擺成個形狀?這其中必定有說道。或許,參透了這兩個‘川’字,就能知道強盜的身份——但這也說不通,強盜為什么要留下這個啞謎呢?哎呀呀,真是一團糨糊。”
陶銘心命人取來筆墨,在紙上畫了兩個“川”字,直盯盯地看了好久,百思不得其解。這時,一陣穿堂風吹進來,把那張紙吹落在地。陶銘心彎腰撿紙的剎那,忽然大叫了一聲,嚇了喬陳如一跳:“先生看出什么了?”陶銘心并不答言,對照仵作的記錄又想了會兒,撫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喬陳如忙問:“怎么個說法?”
陶銘心喝了一口茶,笑著把那張紙推到喬陳如面前。喬陳如納罕道:“還是兩個‘川’字呀。”陶銘心輕輕把紙張一掉轉(zhuǎn):“這么看。”
喬陳如一瞧,成了兩個“三”字,還是不解:“兩個‘三’,又是什么意思?”陶銘心微笑道:“老先生細看,這不是‘川’,也不是‘三’,而是卦象!”喬陳如睜大了眼睛:“卦象?”陶銘心解釋道:“兩條胳膊一組,是陰爻,一條大腿,是陽爻。”喬陳如興奮起來,看著那圖形念叨:“初九,六二,九三,六四,六五,上六——啊,是明夷卦!”
陶銘心點頭道:“易經(jīng)第三十六卦,明夷。這圖形本來要上下看的,仵作卻是左右看的,又沒弄明白胳膊和腿的寓意,所以記成了兩個‘川’字。”喬陳如咽了口唾沫:“糟糕,我知道是誰干的了。”這下輪到陶銘心納悶了:“誰?”
喬陳如站了起來,在房中不安地徘徊:“想不到他們竟然來江南了……”定了定神,他解釋道:“是八卦教。”陶銘心聽說過這個教名,只是入清以來,民間宗教林總復雜,教義也多淆混,他并不了解八卦教。喬陳如喚來管家宋大:“上次為什么事來著,你提了一嘴八卦教,好像很熟似的,把你知道的都說說。”
宋大道:“小人老家是山東曹縣,好多鄉(xiāng)民信教。聽老人們說,這個八卦教興起于明末清初,是一個叫李亭玉的折騰出來的。還有一說,是康熙初年,山東單縣一個叫劉佐臣的創(chuàng)立的。哪個真哪個假也不知道,反正都講什么彌勒再生、救人脫離苦海的鬼話,他們每年五次上供、每天三次燒香,拜太陽,念咒語,還有什么八字真言,小的也知道,叫‘真空家鄉(xiāng),無生父母’,也不懂什么意思。最開始呢,這個教叫五葷道、收元教,也叫清水教,民間多稱八卦教,叫法很亂。山東鄉(xiāng)里人,小一半兒都信。這個教上頭是教主,底下按卦象分為八個卦派,每個卦派還有什么卦長,向教徒收香火錢。小人離開家鄉(xiāng)多年,也不知道現(xiàn)在如何了。老爺問這個做什么?”喬陳如道:“沒事,你下去罷。”
陶銘心嘆道:“真是瓦釜雷鳴!儒教式微,這些邪教便猖狂了。”喬陳如恨道:“前陣子和官場上的朋友閑話,說八卦教在山東、河南一帶裝神弄鬼,聚斂民財,無所不為。弄來了錢,就招募教眾,打造兵器,對抗朝廷,和其他邪教一樣,也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他們留下這個卦象,是告訴蘇州人,八卦教來江南了。”說著,喬陳如又揣摩上了:“可是,明夷的寓意是明入地中,他們反清復明的,怎么用了這么不吉利的一個卦?”
這話提醒了陶銘心,他又將那張紙掉換了個兒:“這卦上下顛倒覆過來,明夷卦就成了晉卦。晉卦,彖辭說,明出地上,順而麗乎大明。”喬陳如擊掌道:“原來如此!徹底解了!他們擺的卦不是明夷,而是晉卦,是宣揚大明將出!”他重重冷笑一聲,“一幫刁惡狗賊!癡心妄想!”
陶銘心聽說八卦教是反清復明的,內(nèi)心有些波動。他是大明遺老之后,知道大清對中國犯下的罪惡,復明,也是他心底最深遠的愿望。這幫八卦教教徒殺人奪財,若是為了反清的大業(yè),似乎也沒那么可惡。
“先生覺得呢?”喬陳如打斷陶銘心的胡思亂想。“哦?什么?”他問。喬陳如笑道:“我是問先生對這幫惡賊怎么看,對國朝怎么看。”陶銘心聽這話問得重大,也圓滑起來:“這幫人自然是十惡不赦的兇徒,殺官兵,搶官銀,在什么時候都是大罪。”喬陳如對他的回答很滿意,笑道:“今日多虧了先生,若非先生高才,這啞謎就解不開了。只是啊,猜破了這謎底,我反而不太開心。”
陶銘心問為何,喬陳如嘆道:“知道是八卦教干的,這銀子就萬無可能追回來了。我并非心疼銀子,只是——要是尋常江洋大盜搶了銀子,花天酒地去,那倒沒什么,可是八卦教得了銀子,定然會用來造反。如此,我豈不是成了國朝的罪人了?”陶銘心沒有接他的話,兀自說:“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室饬魝€啞謎呢?”
喬陳如道:“很簡單,他們這樣做,一是為了挑釁官府;二是為了蠱惑百姓。跟陳勝吳廣的篝火狐鳴是一個道理,造反前裝神弄鬼的,怎么神秘怎么來,百姓多愚蠢,就信這種東西。所以,陶先生,此事不能對外說,若漏了風聲,百姓傳揚起來,就中了那些惡賊的下懷了。”
隔日一早,陶銘心在院子里做了套五禽操,出去例行散步。他習慣走到村南的城隍廟,繞兩圈,再回來。家家門口都掃了地,潑了水,收拾得干干凈凈,墻頭還插著香燭,迎接即將到來的迎神賽會。走到村南路口,發(fā)現(xiàn)西頭好多人聚著,嘈嘈雜雜的,還有人痛哭。那邊有個大糞坑,村民戲稱為黃金坑,陶銘心嫌腌臜,輕易不往那邊去的。有村民嚷著“死了人了”,都往那邊跑,好奇心作祟,他也跟了過去。湊近了才知道,是住村北的一個叫張卯的木匠死了,家里去年請他打過一套板凳,手藝很說得過去。張卯的妻子張何氏在旁哭得死去活來,幾個婆娘受到感染,也抹起了眼淚。
張卯的尸體停在黃金坑旁邊,全身上下都是屎尿、爛樹葉,白色的蛆蟲在鼻孔里鉆來鉆去,兩眼還睜著,嘴里有幾片雞毛,臭味兒如波濤般洶涌而來,陶銘心使勁捂住嘴巴才沒吐出來。最可怕的是胸前的傷口,一尺多長,極深,翻著白色的骨頭和紅色的血肉,很明顯,這是一擊致命。
一個漢子在旁激動地演說,每新來一撥看熱鬧的,他就復述一遍。原來他早上從這里路過,見黃金坑里漂著一截黑黑長長的東西,他以為是條大蛇,想撈起來弄一張蛇皮,用棍子一攪,嚇了個半死,那竟是一條辮子。他趕緊叫了人,用撓鉤把人拖上來,認得是本村的張卯,早死透了。很快,扈老三帶著城里的仵作來了,看了看尸體,說至少泡了一天了。問張何氏,張何氏說她丈夫兩天沒回家了,還以為他在哪里做活兒——他們木匠經(jīng)常在主顧家住下打器具。仵作弄了輛騾車,把尸體運去衙門細驗。村民議論紛紛,勸著哭啞了的張何氏回家去了。
接連出現(xiàn)命案,陶銘心心里很不自在,給阿難和保祿講課時也心不在焉,早早放了學。回到家,七娘說村中風言風語,說張何氏和老吳的兒子吳狗兒有奸情,之前有人撞到過他倆幽會。“吳狗兒發(fā)羊角風那天,還有人看到張何氏急得哭哩。”七娘補充說。由此揣測,張卯的死,很可能是張何氏和吳狗兒合伙謀殺。吳狗兒是出了名的地痞,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殺人,自然也不在話下。更要命的是,前天晚上,張家的鄰居聽到他兩口子吵架,吵得挺厲害,這就更讓村民懷疑了——早上張何氏哭喪,是貓哭耗子呢。
沉默了一會兒,陶銘心突然問:“你記不記得,咱們家在南京時,我不是賣了一個丫鬟么?叫什么菱兒花兒的,兩眉中間有顆痣,長得伶伶俐俐的。”七娘笑道:“老爺怎么問起這個了?那孩子姓何,叫荷花,是太太給起的名字。老爺那時候脾氣大,又愛干凈,那孩子那天頭一回來月事,弄臟了裙子,嚇得直哭,老爺二話不說就把她給賣了。我記得太太為這事還跟老爺置氣呢——問她做什么?”
陶銘心點頭道:“對,叫荷花。早上我見到那個張何氏了,瞧著她很像那個丫頭,兩眉中間也有顆痣,又姓何,算著年紀也差不多。”七娘道:“兩眉中間有痣的多著呢,也不好說就是一個人——是又怎樣?這個張何氏是何家莊的,上頭有個哥哥,也是木匠,她男人就是跟著她哥哥干活的。”說了一通,兩人睡下。
張卯的案子一時難破,村民議論了幾天,也就拋諸腦后了。到了三月三日,三棵柳村按舊俗辦起迎神賽會。賽會最重要的儀式,就是祭拜村口的那三棵大柳樹。按村民的說法,這三棵柳樹是三位神明的化身:左邊的是元始天尊,中間的是玉皇大帝,右邊的則是釋迦牟尼。每年的迎神賽會,除了請神游行、唱戲,還要一齊跪拜這三棵神柳。樹干上裹著大紅綢子,柳條上系滿彩線,披紅掛綠打扮得跟新媳婦似的,大大小小的香爐圍成一個大圓圈,里面堆著村民的供品,騰騰的煙籠罩著柔柔的枝條,也是一番盛景。
兩年前陶銘心第一次參加賽會時,跟扈老三建議:“玉皇大帝和元始天尊都是道教的神仙,重復了,不如把玉皇大帝換成孔夫子,元始天尊和釋迦牟尼分列左右,湊齊儒釋道,這才對意思。”扈老三笑說:“相公自己跟村民們說吧,我管不了這事。”陶銘心不屑和村民打交道,只好按下了這個念頭。
今年的賽會更加隆重,蘇州城內(nèi)和附近村鄉(xiāng)的百姓都來湊熱鬧,戲班子在村口搭了臺子唱《單刀會》,賣吃食玩意兒的小販挑著擔子高聲叫賣,兒童們亂跑亂撞,年輕的男女偷偷摸摸地拉手掐腰,乞丐偷供品,潑皮尋釁打架,老叟老太們只顧磕頭拜神,熙熙攘攘,攘攘熙熙,踩得樹周圍的黃土夯夯實實的,竟發(fā)起了亮。
陶銘心給阿難和保祿放了假,今天可以自在一天。自從有了保祿伴讀,阿難心情大好,兩人脾氣相投,天天膩在一起,以兄弟相稱。這天吃過早飯,管家給阿難送了一袋碎銀子:“老爺給大爺?shù)模尨鬆斀裉斐鋈ス洌矚g什么買什么。”阿難大喜,要拉保祿出去玩,保祿不愿意:“你自己去罷,我懶得動。”阿難心思聰明,知道保祿是怕遭人嘲笑——他是西洋人的長相,金發(fā)碧眼的,和這里的人差異明顯,走到哪里都招人圍觀,對著他指指點點。阿難拍著胸脯道:“在家要憋死了!咱們?nèi)狒[熱鬧,你不要擔心,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經(jīng)不住阿難纏,保祿只好答應了。兩人來到街上,看百姓抬著一只竹子編的長龍繞村游行,祈求今年風調(diào)雨順。后面跟著土地神——一尊泥巴塑的干巴巴的小老頭兒,百姓們跳來跳去,祈禱全村百姓身體安康。兩人看了會兒眾人祭拜三棵神柳,遇到陶銘心一家,和陶家三個女兒玩了會兒,又覺得無聊,到處瞎轉(zhuǎn),買了些芝麻糖,跑去西邊看唱戲了。
這里不少孩童,見到保祿,轟地炸了窩,將他團團圍住,看耍猴一樣瞅著他。這個捅他屁股一下,那個揪他頭發(fā)一下,做鬼臉罵道:“紅毛鬼子又來了!”“他是黃毛,叫他黃毛怪!”有的要上去扒保祿的褲子:“敢不敢打賭!他們洋鬼子沒有雞巴,用肚臍眼兒撒尿!”保祿又氣又羞,握著拳頭到處掄,找阿難,卻沒了影子,想逃,也逃不掉,急得滿頭大汗。
這時,阿難舞著一根長長的竹竿沖了過來,嘴里大罵:“我×你們娘的×!”劈頭蓋臉地用竹竿一陣亂打,孩童們抱頭鼠竄,有兩個年紀大的抄起木棍反攻,阿難打折了竹竿,隨手撿了塊石頭,砸破了一個大孩子的額頭:“小×養(yǎng)的畜生!欺負到你喬爺頭上了!”大人們本來樂得瞧孩童們欺負保祿,見喬陳如的公子動了手,都上來三拳兩腳地打那些村童:“瞎眼的東西!還不快滾!”又給阿難拍塵土、抻衣服,“喬少爺不要和這些泥腿子一般見識,臟了自己的手。”
腦袋被打破的大孩子,就是老吳頭的兒子吳狗兒,他是遠近有名的潑皮,最是好勇斗狠,吃了阿難的虧,先是罵:“你和洋崽子×屁股!”阿難也回罵:“關(guān)你雞巴事,你就是我×出來的哩,好兒子,回去找你娘吃奶去!”吳狗兒嘴笨,罵不過阿難,氣沖沖地到處找兵器要打回去。大人們看他急了眼,紛紛勸他,也有好事的故意激他:“狗兒,你平時跟別人橫一橫就算了,喬大公子是你惹得起的?”狗兒聽了這話更氣了,要回家拿刀來報仇,想砍死阿難,然后逃亡到江西,他有個娘舅在那里做米商。一邊籌劃,一邊捂著頭上的傷口疾跑,一不小心撞了個人,抬頭一看,是扈老三。扈老三看簇新的袍子當胸沾了血,罵道:“急著投胎呢!”一巴掌打得吳狗兒在地上滾了兩圈。
吳狗兒自知打不過扈老三,忍著氣爬起來,也不耐煩回自己家了,就近跑進了一戶人家,偏巧是剛死了丈夫的張何氏家。狗兒沖去廚房里找菜刀,恰碰上張何氏在切菜煮飯,她見到狗兒一臉血地進來,嚇得亂叫。狗兒上來搶菜刀,張何氏哪敢松手,惹急了狗兒,把張何氏揪小雞兒一樣摔在地上,奪了刀就跑,走得太急,絆在了門檻上,撲通栽倒在地,菜刀飛出去老遠。等爬起來,狗兒突然捂著胸口哎喲哎喲地叫了兩聲,再次栽倒,全身抽搐了幾下,從七竅里流出黑血來,腿一蹬,嗚呼死了。
張何氏嚇得沒了魂兒,號啕大哭,驚動了鄰居,很快就傳遍了全村,賽會也不看了,都來張家看死人。老吳夫婦也從街上趕了過來,見兒子死了,以為是張何氏打殺的,鬼哭狼號地要和她拼命。張何氏哭著解釋原委,老吳夫婦根本不聽,村民也說:“青天白日的,他怎么來你家?還死在了你家院子里,這里頭必有隱情。”更有刻薄的說:“看來傳言沒錯了,你和狗兒肯定有點子什么。真是沒天理了,你丈夫前腳兒剛死,后腳兒就招漢子來家,不怕遭報應!”張何氏辯解了幾句,急得昏死過去。
扈老三也來了,心里慌張,打狗兒的那只手也隱隱疼了起來,問了一番,得知狗兒與張何氏沖突,不知怎么的,狗兒便死了。老吳頭痛哭道:“三爺,您老可得為我做主!我就這一個兒子,這個狐貍精——”他指著昏倒的張何氏,“殺死了我兒子!”扈老三撓頭道:“你兒子胳膊比她的腿還粗哩,她軟綿綿的一個娘們家,怎么可能打死你兒子?”這時,一個狗兒的玩伴跳出來叫道:“是喬阿難打殺的!頭上那傷才是致死的!”
扈老三不敢擅作主張,趕緊去城中叫了縣里的仵作過來。仵作查驗了尸體,說頭上的傷口不至于死,身上也無其他外傷,問狗兒可有什么疾病。一個鄰居道:“前陣子狗兒被鬼孩子上身了,好不容易才救了回來。”那仵作點頭道:“是了,鬼上身,最傷元氣,他今天又氣血大動,活活給急死了。”
老吳婆娘指著他大罵:“什么狗屁話!哪有活活急死的人!我家狗兒之前也不是中邪,是羊角風!剛有人說了,喬陳如的兒子和狗兒打架,砸破了他的頭,加上這個騷寡婦,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我兒弄死了!你衙門里的人,最愛財主,定是收了喬陳如的好處,在這里打馬虎眼!別以為我們窮人家好欺負,這事不能這么完,你先抓起來這個寡婦,再去抓喬阿難,我要他倆償命!”
仵作怒道:“你這婆娘,怎么信口胡言!你兒子剛死了多大工夫兒?老子從城里火急火燎地趕過來,來得及收誰的好處?你敢在衙門這么亂說,不拿拶子拶斷你的手指頭!臭婆娘,給你臉了!”扈老三勸著送他去了,又讓人把張何氏抬到衙門收監(jiān),等待斷案。
阿難聽說狗兒暴死,嚇得渾身冰冷,躲在家里發(fā)呆。保祿知道他為自己出頭才惹下禍,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住安慰他。阿難緊張得一杯杯喝茶,全身都汗透了。下午,喬陳如進來,問了一番早上的事,保祿代為詳細地說了。喬陳如啐了阿難一口:“瞧你這點出息!多大點事,嚇成這樣?你是死了老子嗎?怕沒人給你撐腰不成?給我打起精神來!”阿難哭喪著臉:“爹,真是我殺的他嗎?”喬陳如冷笑道:“是又怎樣?一條狗而已,死不足惜。”
老吳家向縣衙門告了狀,說狗兒是阿難和張何氏先后毆打致死,要他倆抵命。知縣甚至都沒傳喚阿難,只根據(jù)仵作的證詞,說狗兒死于“氣血大崩”,阿難與之斗毆,雖非致死,也有激怒之責,判喬家出銀三百兩,葬送狗兒,撫恤雙親。至于張何氏,并無證據(jù)證明她和狗兒之死有關(guān),也釋放寧家。老吳婆娘不服,要繼續(xù)告,被一頓板子打出來了。
阿難得知狗兒的官司已了,放松了一些,但心中深深愧疚,覺得狗兒的死和自己大有關(guān)聯(lián),哭了幾次,又連連夢魘,夢見狗兒滿身是血地來索命,日驚夜懼,很快病倒了。喬陳如請了城里的薛神醫(yī)住在家中,寸步不離地照料。不巧阿難母親也病著,動不得身,只能每天派人來詢問病情。
這日,陶銘心和薛神醫(yī)在堂上一起吃飯。薛神醫(yī)道:“阿難母親的病也很怪,今年元宵節(jié)聽到外面放炮仗,突然就昏倒了,醒來時,除了臉上能動,全身都癱瘓了,一絲兒動彈不得。我行醫(yī)幾十年,沒遇到過這樣的怪病。誰知前天我回城,去瞧喬夫人,身子竟然能動了,精神也比以前大好,真是奇了。只是母親好了,兒子又遭難,喬家今年流年不利呀!”他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喬家下人都說,這是報應。喬老爺不知道做過什么虧心事,不然他天天念佛吃齋做什么?那是懺悔呢!”陶銘心慢慢嚼著米飯,咯嘣一聲,吐出一塊小石子,心里也不痛快起來。
喬陳如委托扈老三去給吳家送賠金,老吳夫婦看到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氣也消了大半。老吳頭感激扈老三跑前跑后,塞給他一塊碎銀子做人情。離了吳家,扈老三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老吳給的碎銀子不對勁,能看出來是一塊元寶的邊角,上面隱約有一個“乾”字。平常小戶人家多用銅錢,即便有銀子,也是些稀碎銀塊,很少有整個兒的銀錠。扈老三想起藏鼎山官兵被殺的案子,丟失了三萬兩官銀,知道此事重大,連忙去稟告喬陳如。
喬陳如拿著那塊碎銀子看了看,冷笑一聲:“明顯是五十兩一個的銀元寶上鑿下來的,這個‘乾’字,就是銀子上乾隆的年號,這肯定是官銀了。”他立刻傳信長洲知縣,派官差去吳家搜查。一搜,果然在老吳家的米甕里找出七錠整個兒的銀元寶,足足三百五十兩,還有一個已鑿成碎銀了。更不得了的是,在狗兒的床下,發(fā)現(xiàn)了一把開山刀,上有干透的血跡,此外還有一個綠綢子荷包,里面是一條紅手帕,上繡花鳥,還有一只三寸繡鞋,明顯是婦人贈的信物了。
公差立刻將老吳夫婦抓起來,還沒上刑,老吳就招了。說這銀子是幾天前的一個深夜,吳狗兒帶回來的,說是賭博贏的,要爹娘給他娶媳婦用。狗兒叮囑他們要使用時就鑿成碎銀,不然太過招搖。老吳夫婦本就愚昧,眼見這么多銀子,高興還來不及,也未多問。知縣派人把銀元寶送到喬家,喬陳如傳話,讓知縣放了老吳夫婦,不知情者不罪。
與此同時,知縣派出捕快大肆搜捕平時和吳狗兒廝混的潑皮無賴,施以重刑,當堂打死了兩個,其余的嚇破了膽,乖乖認罪,承認隨吳狗兒在藏鼎山搶劫官銀并殺死官兵,只求速死。此時,距案發(fā)正好十天,知縣歡喜地稟復喬陳如。喬陳如自然不相信這些人是兇犯,但八卦教神出鬼沒,一時也難捕獲,只得暫時默認了。
緊接著,知縣提審張何氏,她見到荷包等物,立刻紅了臉,轉(zhuǎn)瞬又大哭起來。問了半天她才說,手帕和繡鞋是她給丈夫的私物。張卯做木匠,走鄉(xiāng)跨縣地討生活,常常十天半月不著家,張何氏就做了這個荷包給他佩戴,以慰思念。知縣冷笑道:“按說你們小夫小妻的,有這種事也沒什么。但既然是給你丈夫的,如何又到了狗兒的床下?據(jù)本官暗訪,村里早有傳言說你和狗兒私通,如今物證有了,你再狡辯也沒用!”張何氏哭訴,狗兒為人輕浮,在外造謠與自己有染,村民也如此信了,實則他倆并無瓜葛,“我跟我男人說過,他老實,不敢惹狗兒,就讓我輕易不要出門。青天大老爺做主,我清清白白,都是狗兒和村民造謠!”
知縣對張何氏的說辭并不買賬,堅稱是她與吳狗兒合謀殺死親夫——狗兒的那把開山刀,與張卯尸體的傷痕吻合,至于狗兒如何死在張家,暫時不明,等待蒸骨驗尸,再做決斷。知縣還說,狗兒既然有失盜的官銀,必然是八卦教同黨,張何氏也有為奸夫藏贓的嫌疑,派人去張家搜查,并未搜出官銀。對張何氏上了拶刑和夾棍,問她官銀下落,張何氏堅稱不知,實在熬不過,只得認了謀殺親夫的罪名。知縣將供詞疊成文案遞上去,很快斷了張何氏斬刑。
消息傳回村子,陶銘心大怒:“什么糊涂狗官,這么斷案!”七娘道:“老爺也先別罵官呢,人的心,海底針,別人家的事咱們也不知道。那個張何氏,人年輕,長得也有幾分姿色,說不準真是個狐貍媚子哩。”陶銘心罵道:“你也是好人家出身的,怎么凈說些混賬話!讓孩子們聽到成什么體統(tǒng)?你以后少跟村里的長舌婦來往!”七娘不服道:“我知道老爺為什么同情這娘們兒,無非是當年賣了她,心里過意不去。我打聽了,她十多年前確實在南京生活過,當過大戶人家的丫鬟,八九不離十,就是咱們家的荷花了。”
陶銘心臉上有些不自在:“哪怕沒這一茬,我也同情她的遭遇,一個婦人家,被污蔑成通奸殺夫,這比竇娥還冤。”七娘冷笑道:“我還沒說完呢,都說出來怕不好聽。老爺這么想救她,心里怎么想的,我全知道。”陶銘心皺起眉頭:“你這話奇怪了,我怎么想的?你說說。”七娘擰著脖子道:“無非是她長得像太太,如今又是寡婦,老爺想救了她,再娶了她生兒子呢!當年太太喜歡她,就因為她長得像自個兒,老爺肯定也這么覺得。”陶銘心搖頭笑道:“老袁啊老袁,你可真是糊涂!隨你怎么想吧,我反正要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