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br> 鄔顏抬起頭,望著縣學的門匾。</br> 涼風至,白露降,近來天氣逐漸轉涼,清晨和夜里時常凍得人瑟瑟發抖,好在白晝的陽光尚熱,照在身上,只覺得渾身暖洋洋的,一陣舒懶。</br> 恰逢散學的鐘聲敲響,學院門口,成群結伴的學子蜂擁而出。</br> 鄔顏的臂彎里挎著一個竹籃,里面乘著做好的醬炒田螺和田螺煲。</br> 她今天穿的是和施傅興一起買的那件粉裙,腰肢拉得纖細如蘭,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被梳成百合髻,只用簡單的發飾固定住,如此一來,便將整張小巧精致的臉露了出來。</br> 因著施母的催促,鄔顏來得頗早,然而等了好長時間,都沒有見到施三郎的身影。</br> 在太陽底下待久了,鄔顏白嫩的皮膚隱隱有些發紅,像是打翻了妝臺上滿盒的胭脂。她忍不住踮起腳尖,越過一個個學子往縣學里面看。</br> 唔,怎么還沒有出來???</br> 面上帶了些嬌氣,落在過往學子們的眼中,不由得紅了臉。</br> 誰家的小娘子,居然這么大膽?</br> 趕往食肆的腳步逐漸放慢,正是對異性處于好奇又羞澀的年紀,哪怕心里念著非禮勿視,眼睛卻控制不住頻頻瞧去,鄔顏注意到了,并未在意。</br> 有時候順著視線看過去,還能與某個學子對上眼睛,她也只是笑笑,輕輕點頭表示禮貌。</br> 偏而那笑讓學子臉色漲紅,反應過來后,學子傻呵呵笑著回應,奈何那時候鄔顏早就收回視線,頓時捶胸頓足,別提有多后悔!</br> “鄔姑娘?”</br> 就在鄔顏等到快要睡著的時候,耳旁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鄔姑娘怎么在這?”視線落到她挎在臂彎里的竹籃,笑著問,“可是來賣炒田螺?”</br> “賈公子?”</br> 看見來人,鄔顏有些訝異地眨了眨眼,因為抬頭看人的緣故,眼里水光瀲滟,她沒有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也沒有表示厭惡,只是像第一次遇見時那樣,說了一句:“好巧啊。”</br> “嗯,好巧?!?lt;/br> 賈子宏不知是慶幸還是失望居多,他自嘲笑了笑,這時候,就見面前的女子往自己身后望了望,他跟著回頭,并沒有看到什么:“鄔姑娘看什么呢?”</br> 鄔顏頗為戲謔地說:“只是瞧瞧你那表妹會不會突然從后面出來?!?lt;/br> 賈子宏一怔,反應過來后忍不住笑出聲:“鄔姑娘放心,這次她不在?!?lt;/br> 頓了頓,又道:“就算在,賈某也絕不會讓上次的事情再發生。”</br> “是嗎。”鄔顏點點頭,沒說相信也沒說不信,她現在已經知道那位表妹是縣令的嫡女,如果可以的,以她目前的身份,她并不希望再與對方發生交集。</br> 兩人站在街邊“親切”交談,目睹這一切的其他學子不由思緒紛飛:原來小娘子是來找賈子宏的。</br> 有人語氣殷切:“賈秀才才華好,家世好,我等必然相比不過,只是不知道,這位小娘子和賈兄是什么關系......”</br> “她梳的是婦人髻,可是并未聽說賈兄已經成親啊?!?lt;/br> 學子眼睛一亮,繼而又想到哪怕對方不是賈子宏的夫人,也會是其他人的夫人,就是不知是何人如此幸運……</br> 路邊交談的兩人并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鄔顏一邊應付著賈子宏,一邊悄然注意著縣學門口,在此刻,她是那么無比迫切地看到某人。</br> 之前怎么沒有發現,這賈子宏是個話嘮呢?</br> “對了,鄔姑娘,你還未告訴在下,為何一人來到這里,如果是賣田螺,這些田螺在下便全要了!”</br> 聞言,鄔顏終于把所有的視線都收回來,放到男人的身上,她搖搖頭:“這些不是賣的?!?lt;/br> 賈子宏的手不自覺攥起,其實,他的內心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死心,依然帶著一點點期望,連他都不知道這期望是什么,終歸結底都是自欺欺人罷了。</br> 鄔顏將竹籃換了一只胳膊挎著,挎得久了,衣服下的胳膊都出現了一道紅印,她的語氣有些歡快:“我是來給夫君送食物的。”</br> “…呵呵,原來是這樣…”</br> “對啊,”鄔顏點點頭,仿佛不知道對面的少男心已經千瘡百孔,恐怕碎的粘不起來,“賈公子認識我夫君嗎?就是上次穿白衣服的那個,姓施名傅興?!?lt;/br> 賈子宏想說不認識,但實際上兩人同是甲字班學生,哪來會不認識?</br> “……其實在下和施兄同窗。”</br> “咦!”鄔顏“激動”起來,“原來賈公子和夫君有這么一層關系?這可真是緣分啊,不知賈公子可否幫我進去找一下夫君呢?縣學不許外人進去,夫君怕是不知道我來看他,等見到人,賈公子只需要告知我在外面等他便好?!?lt;/br> 賈子宏:“……”嘴唇張開又合上,他還記得前些日子去致歉,施傅興毫不留情面地折辱自己……深深吸了口氣,男人點頭:“好。”</br> “太好了,謝謝你!”</br> 鄔顏的笑容真誠燦爛,比之今天的陽光都要耀眼,一時間晃了眾多人的眼睛。</br> 施傅興出來的時候,恰好看到這幅場面。</br> 他嬌小的妻子,如同桃花妖的俏麗妻子,正被一大群男人圍著,而她,居然還在對他們笑!</br> 氣得施傅興眼前發黑,因為沒吃飯,身子軟綿綿差點兒暈倒。</br> 旁邊是跟著跑出來的胖子王麟,體格的原因讓他氣喘吁吁:“人在,在哪?”</br> “喏,”小廝伸手指向人群,“粉衣裙那位,小的親眼看見,她手中的籃子里盛著炒田螺!”</br> 胖子定睛一看,順手就在小廝的頭上敲了一指:“蠢貨!那么小的籃子能是賣炒田螺嘛?分明是買來自己吃!”</br> “哎喲,小的太興奮了,沒有想那么多,少爺,現在該怎么辦???”</br> “說你蠢你還真蠢,直接問她從哪買的,不就行了?”</br> “??!還是少爺聰明!”</br> 說著就要上前去,可惜人流太多,瘦弱的小廝擠不進去,被胖子一把推開,“讓爺來!”</br> 他可是縣城首富的兒子,連縣令都要對他爹禮讓三分,區區一群白身,看誰敢擋他!</br> 當即挺著肥肉顫抖的肚子,朝人群中沖去:爺來啦?。。?lt;/br> 理想是好的,現實卻打的人措手不及,剛邁出一步,旁邊有人比他還要快。</br> 一道“青風”擦著胖子的身體而過,“嗖”的一聲,劃破空氣,因為動作迅速,胖子甚至沒有看清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東西。</br> “嘿!哪個孫子不長眼,看不到爺站這兒嘛!”</br> 回應他的,則是施傅興決然的背影,此刻,少年人的唯一想法,就是趕快把鄔顏帶走。</br> 人山人海,萬頭攢動,偷偷摸摸看漂亮小娘子的白衣秀士們,突然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過去,二話不說便推開賈子宏,而后臉色鐵青的抓住了小娘子的手。</br> “!??!”</br> “......?”</br> 街道對面,鄔顏剛解決完事情,忽覺手腕一緊,抬眸便看見自己拜托賈子宏尋找的人,已經出現在自己面前。</br> 于是待施傅興拉她的時候,女人沒有反抗。</br> 可在別人看來,卻不是一回事了。</br> 沒看見賈子宏還站在原地嗎?</br> “哎喲!這不是院里出了名的獨人嘛?!”有學子認出高個子的身份,忍不住驚呼出聲。</br> “獨人?哪個獨人?”</br> “還能有哪個?咱們縣學只有一個獨人,那就是甲字班的施傅興!”</br> 問話的人聞言一臉震驚:“原來是他!”</br> 說起來,這施傅興在縣學里可是無人不知無人曉。</br> 他讀書好,平日里只會讀書,課上讀、課下讀,連同去食肆吃飯時都要夾帶上一本《律法》,完全就是一個書呆子。</br> 學子臉上露出復雜的神色:“我還記那次問他問題,被獨人莫名其妙罵了一頓?!?lt;/br> “......你也是?”</br> 幾人彼此對視一眼,剎那間有了感同身受的體驗。</br> 完了,小娘子遇上他,鐵定要吃虧!</br> 心中擔心不已,不約而同的,幾位學子默默往巷口挪動。</br> 胖子和小廝也跟了過來,他還得找鄔顏問炒田螺的事情,一邊走一邊問:“這獨人跑什么跑,還拉上爺要的人!”</br> “嘿嘿,少爺您這就不知道了吧?將已出嫁的婦人拉到這種小巷子,怕是想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br> 胖子大驚,臉頰的肉都嚇得哆嗦:“不會吧?”</br> 他以為那獨人嗜書如命,對女人,哦不,應該是說對人完全沒有興趣呢!</br> “肯定的,小的這種人見的多了去了?!毙P信誓旦旦。</br> 胖子嘖嘖稱奇,其他學子聽了,開始一個個義憤填膺:“哼!經此一事,在下必將獨人所做之事告知夫子,斷不能讓他丟了我們縣學的臉!”</br> “還有那位小娘子,獨人人高馬大,鐵定要欺負小娘子……實在可惡!”</br> “沒錯!簡直目無王法,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br> 巷子比較窄,里面住著幾家夫子,因為離得縣學近,夫子們便在附近置辦房屋,離得近了,隱隱聽到里面的動靜。</br> 最開始是那可惡的獨人,聲音沉沉地威脅:“聽話!”</br> 語氣充滿了不耐煩,如果是夜晚,都能用來止孩啼,眾人一驚,連忙拐進巷口,入眼是一個高大的身影將小娘子圍困在墻邊,胸膛起伏:“你來這里做什么!”</br> “給你送飯啊,”小娘子膽子大,被獨人這般對待依然面帶笑容,仰著頭嬌俏回答。</br> 眾人不免敬佩,同時又升起憐香惜玉的情緒。</br> 這般好的女子,怎么舍得……</br> 然而獨人不愧是獨人,不僅不憐惜,反而怒道:“女子應當三從四德,哪能拋頭露面,此等做法實在是不知廉恥!”</br> 確實不錯。</br> 同是讀過四書五經之人,聽到獨人的話,幾位學子心中認同,話雖如此,但……</br> 另一邊,小娘子,也就是鄔顏聽到這話,忍不住低嗤一聲。</br> 如果不是施母逼著,她才不來呢。</br> 手中的竹籃放到青石板砌的地面上,瓷碗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br> 她往前走了走,突然一把抱住施傅興的腰,撒嬌道:“可是我好想你啊~”</br> “夫君一個月才回一次家,顏兒每每念及都忍不住落淚,難道夫君不想我嗎?如果不想,那就推開好了?!?lt;/br> 偷看的學子大驚失色,身為女子,怎可說出如此不守婦德的話!</br> 呵,這“獨人”一向重規矩,一定會推開!</br> 可他們千等萬等,那人嘴上禮義廉恥,實際卻將小娘子纖細的腰肢攬得更緊了些……</br> “……”</br> 女人的身.子.酥軟嬌嫩,纖弱的胳膊環住自己的腰部,明明沒有力氣,卻仿佛千斤之力,讓施傅興動也無法動。</br> 鼻尖聞到了屬于鄔顏的獨特香味,初聞時濃烈,一如女人本人,艷麗張揚的容貌,而后漸漸消散,最后細聞,余調里卻是久久留香的清淡桃花香。</br> “實是不成,體統!”</br> “那推不推開啊?”鄔顏眼底藏著笑意。</br> 施傅興抿了抿干澀的唇,他唇色偏淡,因為營養不良導致缺少血色,他道:“有些暈?!?lt;/br> “嗯?”</br> “從早至今滴水未進,頭暈。”</br> 鄔顏挑眉:“所以?”</br> “所以……”施傅興的手緩緩放到那一灣月牙窩里,盈盈一握。</br> “……讓我先扶一下。”</br> 鄔顏一怔,噗嗤就笑了,笑得身子一顫一顫的,哪里見過這么口是心非的人,實在可樂。</br> 就連之前氣勢洶洶進來“抓人”的學子,也變得面色忽白忽紅,不知道是被施傅興“惡心”的,還是氣的!</br> 總之,一切都是因為獨人!</br> “這就是夫君住的地方?”</br> 推開一扇小院的門,進入一方天井,齋舍每一個院子里住四位學子,施傅興的房子在南邊,朝北。</br> 普進屋里,鋪面而來的是一股潮濕的味道,大概是因為照不進來陽光,屋里昏暗暗的,書桌上擺著一大堆書籍,全部展開著,寫滿字的宣紙扔的到處都是,風從窗戶進來,呼啦——像蝴蝶飛走。</br> 鄔顏幫著撿起來,手指捏著一張紙,目光不經意落到上面的字,表情頓時有些古怪。</br> “夫君?”</br> 施傅興將竹籃里的飯端出來,聞言疑惑的嗯了一聲:“何事?”</br> 鄔顏笑了笑,將紙上的內容念出來:</br>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寵,賴母師之典訓……”[注1]</br> 頓了頓,鄔顏語氣調笑:“夫君興趣廣泛,近來居然開始讀《女誡》了?”</br> 轟的一下,施傅興的耳朵便紅成了紅果兒。</br> 腦海中的只剩下一個想法——完了,忘記收起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