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卿臉上看不出半點異色,唇角仍舊帶著若有似無的淡笑,對張侍郎道:“張公請?!?br />
到得紫宸殿,柳棠和劉道正兩個宰相也在,此外還有尚書祠部郎中、翰林學士承旨顧邈之,翰林學士承旨是翰林院諸學士之首,常在帷幄之側,參聞大政,有“內相”之稱,是皇帝真正的親信。
皇帝據案而坐,書案上攤著封奏書。
兩人行罷禮,皇帝道:“今日召兩位愛卿前來,是有一事想請兩位一起議一議?!?br />
說罷用手指點點案上奏疏,對翰林學士承旨顧邈之道:“文淵,你來同兩位說說。”
顧邈之道:“這是張侍郎昨日呈上的新科進士選授官職,第二名以下并無疑議,狀元該授以何官,卻需諸公商議方可定奪。”
皇帝笑著道:“朕先恭賀柳卿,高足又一舉奪魁,實是名師出高徒。”
柳云卿一禮:“圣人謬贊,微臣愧不敢當?!?br />
皇帝道:“柳卿過謙,多少年未出過‘三頭’了?!?br />
轉向顧邈之:“上一回是哪一年,文淵可記得?”
所謂“三頭”便是一人同時取得州府解頭、進士狀頭、書判敕頭。
顧邈之道:“回稟圣人,是先帝元初十五年,那一科的狀頭是現任池州刺史的李使君。”
“對,李三頭李光耀嘛,”皇帝捋須忖道,“他在池州也快三年了吧?”
顧邈之道是。
皇帝又看向張文鼎:“李三頭去年的考課如何?”
張文鼎能以不惑之年官居要職,自然不簡單,當即聞弦歌而知雅意。
當年廢太子一案,李明玨也被掃了個邊,從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左遷池州刺史,如今突然提他,定是要重用他,便道:“回稟圣人,李使君為官清正廉明,曉達吏方,上一年的考課是上上。”
頓了頓又笑道:“說來也巧了。今科這位‘三頭’當年赴神童舉,還是李使君親自點為解頭,薦送入京的呢,真可謂俊彥識俊彥。”
“竟然還有此事?”皇帝詫異道,“這倒不啻為一段佳話?!?br />
他看向柳棠,若有所思道:“李光耀在池州卻是大材小用了,朕想將他召回京都,依柳相之見,該將他放在何處合適?”
柳棠瞥了一眼柳云卿,作了個揖道:“依臣愚見,李使君質性平直,頗盡職守,可御史大夫?!?br />
皇帝沉吟不語,只是緩緩點了點頭,又望向另一位宰相劉道正:“劉公以為如何?”
劉道正斂衽一揖:“微臣愚見,御史大夫肅正彈非、激濁揚清,李光耀鸞鳳之材,未嘗搏擊,頃為大夫,恐無風望。”
柳棠蹙眉,上前一步道:“鸞鳳與鷹隼事異,當今四海升平,正需鸞鳳之材。”
劉道正便要反駁,皇帝抬手道:“兩位說的都有道理?!?br />
他轉向柳云卿:“朕倒有個兩全其美之法,柳卿在職強正,無所回避,又出使吐蕃,割回三州,立下不世之功,朕苦于不知如何封賞,你這官階也該升一升了?!?br />
柳云卿忙道:“臣以不才叨居憲府,資歷淺薄,庸碌無為,天居中丞一職已是惶恐,不敢妄圖擢升?!?br />
柳棠也道:“柳中丞資歷太淺,超擢臺長,恐怕朝野物議紛然。李光耀無論年資風望都在柳中丞之上,還望圣人三思?!?br />
皇帝道:“不然,有為不在年高,若是尸位素餐之輩,年資再深又有何用?朕知柳公家風謹嚴,教子孫嚴苛,可柳公是十四郎祖父,亦是社稷仰賴的宰輔,舉賢不避親,柳公不必妄自菲薄?!?br />
柳棠還欲說什么,銳利的目光在孫子波瀾不驚的臉龐上逡巡片刻,嘴唇嚅動了兩下,到底未再多言。皇帝今日顯是有備而來,打定了主意要把御史大夫之位給柳廷玠,其用意不外乎制衡他罷了。
不過他一邊用柳廷玠,一邊也提防著,把年資人望都遠在他之上的李明玨調回京給他做副手,李明玨恃才傲物,屈居人下定然不甘心,到時候想必有一場好戲。
他坐山觀虎斗即可,又何必犯顏直諫?
如此一想,他便向皇帝道:“圣人目光如炬,選士不拘一格,臣自嘆弗如?!?br />
皇帝又看向劉道正:“劉公可有異議?”
眾所周知柳棠和這孫子不對付,連他都同意了,劉道正這個提攜晚輩的“良師”還有什么話說,自是露出喜不自禁之色:“云卿,還不向圣人與柳公謝恩。”
余人心照不宣,這一句話,親疏之別便顯了出來。
皇帝佯裝對他們之間的暗流洶涌一無所覺,滿臉得人的喜色。
柳云卿依言拜謝,皇帝親自將他扶起,在他肩頭重重一按:“任重道遠,柳卿勉之,可別叫人說朕看走了眼。”
這幾乎是直言御史大夫一職是他力排眾議下的決定,非但柳棠反對,看似為弟子籌謀的劉道正也是口是心非——御史大夫官居三品,位高權重,連宰相都能糾彈,歷來從御史大夫到宰相只有一步之遙。
柳廷玠如今不過而立之年,假以時日,取而代之不是沒有可能。
劉道正暗暗悔不當初,自己當初為了看他們祖孫相斗的好戲,不惜一封信將柳廷玠從江南叫回長安,不想他借著蘭陵長公主的東風,在制舉中一鳴驚人,超拜監察御史,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竟然在短短數年內就坐上了御史大夫之位,如今想來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皇帝對顧邈之道:“文淵便替朕擬敕吧?!?br />
又用指尖敲敲案上那封奏疏,笑道:“對了,方才不是正說進士拜官的事么,怎么一下子繞遠了,接著說今科這狀頭?!?br />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點點吏部侍郎張文鼎:“張卿,你這是給朕和諸位愛卿出了道難題吶。”
張文鼎一笑,臉頰上的肉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線,看著格外喜氣:“微臣有罪,請圣人責罰。”
“你非但沒罪,還有功,”皇帝笑道,“給我大鄴又選出個‘三頭’?!?br />
“微臣不敢居功,”張問鼎張口便是一串奉承話,“是圣人德被寰宇,澤布天下,四海承平,人物繁阜……”
“行了行了?!被实垡荒槻荒蜔┑財[擺手,嘴角卻不由勾起。
他微微蹙眉:“不過,以監察御史起家,本朝還不曾有過這個先例,張卿倒是說說看,有何緣由?”
張侍郎道:“此子以弱冠之年一舉奪得同州解頭、進士狀頭、詞判敕頭,乃不世出之奇才,非常之材,自無常例可巡。臣便擅自做主,循柳中丞當年之例……”
皇帝微微頷首:“倒也情有可原。柳公以為如何?”
柳棠道:“既有先例可循,臣以為并無不可?!?br />
“劉公?”皇帝道。
劉道正面露難色:“監察御史并非進士科起家之官,若開此先例,恐怕難以服眾,依臣愚見,倒不如按部就班,先授以校書郎或赤畿尉,一如故事?!?br />
張文鼎道:“劉公此言差矣,圣人方才說有為不在年高,柳中丞不就是明證?”
“云卿由圣人親試策問,不可同日而語?!眲⒌勒瘩g道。
皇帝道:“朕雖未親試,不過藺郎在進士科舉中的策問朕看過了,見地不俗,不下于柳卿當年,不愧是名師出高徒。”
說著看向柳云卿:“柳卿,你是藺遙的師長,知他最深,你怎么看?”
柳云卿沉吟片刻,揖道:“微臣愚見,此子工于辭賦,然監察御史職在繩違糾慝、振舉紀綱,未必適宜。且他年未及冠,恐怕難當憲司大任,即便他有志于此,也當歷練數年?!?br />
頓了頓又道:“且御史臺三院皆無員額,為一進士破例似有不妥?!?br />
皇帝若有所思地敲敲案幾:“柳卿說的也有道理?!?br />
一直默然不語的顧邈之突然道:“啟稟圣人,微臣有一兩全其美之法。”
“文淵說說看?!被实鄣馈?br />
顧邈之胸有成竹道:“憲司事務日益繁重,監察御史更需輪番巡按州縣,微臣以為,可置監察御史里行數人,職同監察御史,俸祿稍減,官低一階,授藺遙監察御史里行,雖是超拜,當不至于物議紛然?!?br />
皇帝喜道:“朕就知道你智計百出?!?br />
轉向柳云卿道:“如何?柳卿上回不是還對朕說過缺人手么?這不,給你再加五人夠不夠?你回去便將另四人名單擬好送呈吏部?!?br />
監察御史的員額是十人,一下子又加五個里行,且四個人選都由他定,皇帝此舉不可謂不慷慨,再堅拒便是不識抬舉了。
柳云卿抿了抿唇,拜謝道:“多謝圣人?!?br />
皇帝拊掌道:“諸卿若無異議,此事便這么定了。”
自然沒人有異議,柳棠將將藺遙塞進御史臺,倒不是多看重那個貧寒少年,而是以牙還牙——當年劉道正故意將這逆孫塞到他眼皮子底下膈應他,如今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送個逆徒給柳廷玠,給他添堵之余,順便提醒他,他那個好恩師當年打的是什么主意。
皇帝對他們這些明爭暗斗了然于胸,滿意地掃了眼眾人:“朕尚有一事要告知諸位。”
頓了頓道:“朕打算召朕的第三子竟陵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