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知柔去白稚川院中送了土儀,兩人敘了一番寒溫,便一同去堂屋用膳。
柳伯已將酒食擺好,不一會兒阿鉉和宋十郎也到了。
眾人入席,一巡酒過,藺知柔問白稚川:“聽聞白先生不日將往長安?”
白稚川點點頭:“去晚了長安的寺廟、客舍都住滿了人,可就有的愁了。‘槐花黃,舉子忙’,你聽過不曾?”
藺知柔搖搖頭。
柳云卿接口道:“進士科的舉子們從入夏便要準備當年的行卷和省試,故而有此戲言。”
“原來如此,”藺知柔笑著對白稚川作了個揖,“恭祝世叔高中榜首。”
其他人也紛紛祝他中第。
白稚川也不謙虛,眉開眼笑道:“借諸位吉言。”
又對藺知柔道:“聽說你要考神童舉,也恭祝你一舉奪魁。待你到了長安再相聚。我住的不是安邑坊的元法寺便是興寧坊的清禪寺,若是你不知我行蹤,去平康坊十字街東北的酒肆問一問便知。”
平康坊大名鼎鼎,是長安城的風流淵藪,秦樓楚館不計其數。
一聽“平康坊”三個字,阿鉉一口酒嗆在喉嚨里,別過臉捂著嘴狂咳不止,臉漲得通紅。
宋十郎卻對著白稚川擠眉弄眼:“白先生這不是教壞我二師兄么!”
柳云卿面無表情地將酒杯往案上一磕,宋十郎吐了吐舌頭,趕緊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白稚川朗聲笑道:“云卿你別那么草木皆兵,看把十郎嚇得,七郎活脫脫就是你當年的樣子,豈是我教得壞的。”
宋十郎小心翼翼地附和道:“白先生說得對,二師兄正經得緊,徒兒方才說笑呢……”
柳云卿的目光從幾個徒弟臉上掃過,正色道:“你們他日赴京考試,務必克己慎行,切莫貪玩好逸,流連煙花之地。”
三人都道從命,柳云卿這才緩頰,對藺知柔道:“你年紀尚小,心性未定,更須遠離此等所在。”
白稚川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云卿你未免也太杞人憂天了,七郎才十一歲啊!”便是想做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柳云卿掀起眼皮乜了他一眼。
白稚川話鋒一轉,告誡藺知柔道:“你師父說得對,若是你胡來,莫說你師父,世叔也不饒你。”
“……”
這頓飯既是為藺知柔接風洗塵,也是為白稚川踐行,眾人多喝了幾杯酒,說說笑笑,一直到戌正才散。
柳云卿叮囑幾個徒弟:“明日一早便要下山,你們回去早些就寢,別起遲了。”
又特地對藺知柔道:“今夜別讀書了。”
藺知柔哪敢不從,連忙應是。
阿鉉稱師弟年小怕黑,執意要提燈相送,藺知柔知道他是迫不及待要拷問自己,從師父院中步出,便道:“師兄有話問我?”
阿鉉瞟了一眼她手上的卷軸,有些窘:“方才師父問過你了?”
藺知柔便將那套說辭與師兄說了一遍。
阿鉉倒是沒起疑,連連咋舌:“竟有如此離奇之事!”
又安慰她道:“你也別難過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人生得太過聰明未必是好事,便如師父……”
他自覺失言,忙截斷了話頭,將手按在師弟肩頭:“不會作詩便從頭學起,我等平常人都是這么過來的,何況你的天資比我和宋十那廝強多了,算不得平常人。”
藺知柔道:“多謝師兄。”
阿鉉將她送到院門口便轉身回去了。
藺知柔走進屋內,仆婦已備好了熱水和浴桶。
藺知柔洗去一身風塵和疲憊,換上寢衣靠在床上,一時思緒紛紜,全無睡意,便又下床自案頭取了柳云卿給她的《雛鳳集》,抽開絲繩,慢慢展開。
卷首一首七絕極是清雅,她心中微動,回頭看前面的詩人小傳,卻是河東柳國子司業二十一之次子,柳十四郎七歲時所作。
想起師父說的“無一人有所成就”,心中不免生出微瀾。
聽著窗外竹蘭叢中草蟲忽低忽高的鳴聲,她忽然沒什么心思夜讀,遂收起卷軸,熄了燈。
……
翌日早晨,藺知柔睡得正酣,忽覺有人扣窗,恍惚間聽見師兄的聲音傳來:“七郎,醒了么?”
藺知柔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只見天光已經大量,不由一個激靈坐起身,竟破天荒地睡過頭了。
她一邊翻身起床披衣,一邊問師兄:“什么時辰了?”
阿鉉答道:“已近辰時了。”
藺知柔連忙起床梳洗更衣,隨師兄趕到山堂,其他人果然早已準備停當。
藺知柔向眾人賠罪,白稚川笑著擺手,連道無妨:“別怕你師父怪罪,十七郎說要叫你起床,是你師父說讓你多睡會兒。”
藺知柔又向師父致歉,柳云卿看她一眼道:“昨夜又溫書了?”
藺知柔低垂眼簾應了聲“是”。
柳云卿并未揪著不放,揭開案上一只倒扣的青瓷大碗,只見里面一碗散發熱氣的米粥,并幾小碟佐粥小菜,一股稻香頓時彌漫開來。
藺知柔連累眾人久等,怎么好意思再拖延,便道:“徒兒不餓。”
柳云卿用眼神回答她。
藺知柔只得跪坐下來一絲不茍地把粥吃了。
待她用罷早膳,洗凈手,柳云卿這才滿意:“走罷。”
說著率先走了出去。
這幾日春氣熏暖,柳云卿換了身青色薄衫,越發顯得清雋出塵,行走于青山綠水之間,好看得像幅畫。
幾人走到別墅門口,柳伯和幾個役夫已經等候著。
別墅里本有一輛車和兩匹馬,宋十郎自己帶了一匹大宛馬來,這回下山人多,車馬便不夠用,柳伯昨日又提前從山下雇了些驢馬來。
藺知柔正要登車,宋十郎便上前拽住她的胳膊:“氣候那么好,坐在車里多沒意思,一起騎馬!”
藺知柔道:“我不會騎馬。”
雖然朝廷年年往西州買馬,但多是用于軍隊和傳驛,平民百姓一般接觸不到,像趙家這樣殷實的商賈,家中也只養了兩頭驢兩頭騾子而已。
宋十郎對此卻是一無所知,淮南節度使府的馬廄里光是大宛馬便有五六匹,其它良馬不計其數,連他的書僮小廝也個個會騎馬,在他看來,兩千貫文也不是一貧如洗的田舍郎,十來歲的小子不會騎馬直是不能理解。
他當即皺皺鼻子嫌棄道:“兩......二師兄,你也太膽小了罷,那么大的人還不會騎馬,去了京城多丟人,不成不成,趕緊的學起來,我這就教你。”
阿鉉在一旁聽不下去了,酸他道:“宋十,你以為誰家都像你家?想不到時至今日還能見到活生生的‘何不食肉糜’。”
宋十郎待要反駁,偷覷一眼師父,見他正喜怒莫辨地看著自己,嚇得心里直打鼓,說來也怪,這柳十四明明只比他大了幾年,也不曾說過他一句重話,便是懲罰,也不過是抄幾篇書,可他偏偏見了他就發怵,大約這造化生人也如物性般相生相克,他宋十就是被柳云卿克得死死的。
藺知柔笑道:“我們平民百姓極少有會騎馬的,便是一般富戶,出門也是騎驢、坐驢車。”
宋十郎一臉詫異,又覺得十分新鮮:“竟是這樣么?這么說來你自小到大都不曾騎過馬?”
嚴格來說也不是,藺知柔前世因為交際需要加入過馬術俱樂部,只是還沒上過幾次課就診斷出癌癥,便不了了之了。
這些當然不能說,她對宋十郎點點頭:“不曾騎過。”
“這可不成,”宋十郎道,“將來你若是考取進士,可是要騎馬游街的,還有月燈閣打球宴,不會打馬球,便是做了狀頭也要叫人笑話。”
說著拍拍坐騎:“看我的紫電驃,神氣不神氣?”
藺知柔不懂馬,也看得出這是匹好馬,骨骼雄壯,雙目如電,高額拳毛,襯著金花絡頭銀雕鞍,別提多神俊了。
阿鉉道:“白馬紫連錢,骨大筋粗,鬣高臆闊,鼻大喘疏,是匹難得的好馬。”
宋十郎得意道:“盧十七,算你還有點眼力。”
還沒得意上幾息,只聽阿鉉道:“可惜命不好,攤上個不像樣的主人。”
“你......”宋十郎礙著師父在場不好發作,索性不去理會那酸唧唧的大師兄,對藺知柔道:“你過來,我帶你騎一回。”
大宛馬高大,馬背寬闊,兩人共乘綽綽有余。
藺知柔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聽柳云卿道:“山路崎嶇,七郎還是坐犢車罷,若是想騎馬,改日再學不遲。”
宋十郎這才作罷。
各人都上了馬,沿著山路前行。柳十四郎與白稚川并綹走在前頭,師兄弟幾個落在后頭,仆役們騎驢跟隨。
藺知柔一個人坐在車里也覺無聊,索性卷起車帷,與師兄弟們一路閑聊。
宋十郎控馬走在藺知柔車前,不住地回身與她說話:“下回你跟我回家,帶你去廄里挑匹馬,你生得矮小,大宛馬怕是嫌高,我家各種馬都有,鳴珂馬、廳子馬、筋腳馬,還有小孩子騎的果下馬,到時候你挑一匹,騎著去京城,威風得很。”
阿鉉對這種暴發戶行徑十分不恥,冷哼一聲道:“七郎去長安赴神童舉,自然有州府安排,要你的馬做什么。”
宋十郎道:“我愿意送馬給兩千貫文,與你何干?”
藺知柔不由頭疼,這兩個人如今一見面說不上三句話就要懟來懟去,連師父都無可奈何,她也只好任由他們聒噪。
不過如此一來,路途上倒也不覺著悶,一個多時辰很快便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