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把剩下的畢羅塞進嘴里,灌了兩口茶湯,與店主會了帳,出門牽驢,快步往市坊門口趕去。
坊門才開,門外仍舊聚集了許多等待入內的商賈和客人,車馬塞得門前水泄不通,嘈雜的人聲和騾馬嘶叫混雜成一片。
藺知柔和賈九郎好不容易擠進去,三百下市鼓已經快敲完了,人潮像泄洪一樣分散到坊中各條街巷,兩人這才緩過一口氣。
長安東西兩市各有市署令和市丞管理,核定市場價格,保障公平交易。
市坊布局與揚州類似,也分了許多行,每行羅列著鱗次櫛比的店肆,賣的都是同類商品。
藺知柔問賈九郎:“你要買的糖在哪里?”
賈九郎東張西望,脖子拗出各種令人驚詫的角度:“急什么,咱們慢慢逛著?!?br />
藺知柔耐著性子道:“白先生還在寺中等著我們,不能耽擱太久。”
賈九郎只好老老實實道:“我也不知道賣糖的鋪子在哪兒,這西市我也是第一回來?!?br />
藺知柔挑眉:“你不是本地人么?”
賈九郎腆著臉道:“平日總在家里,不太方便出門……”
藺知柔懶得和他掰扯:“去問問人罷?!?br />
兩人就進找了家店肆走進去,向店主打聽了一下賣吃食的鋪子在哪行,好在不算太遠。
兩人牽著驢,頂著當頭的太陽走了半晌,即便是冬日也有些冒汗。
好容易找到那家有桿子餳賣的甘七娘糖餅菓子鋪,卻見門口上著木板,向隔壁店主一問,卻道那甘七娘回鄉奔喪,最近都閉門不開。
賈九郎大失所望:“別處沒有賣么?”
店主笑道:“西市上還真是只有她家賣這個,東市上倒還有一家。小郎君要不要嘗嘗別的?看看這新到的玫瑰糖蓮子,裹的是西藩石蜜?!?br />
對賈九郎來說西藩石蜜和突厥來的玫瑰都不是什么稀罕東西,一心只惦記著那桿子餳,因為吃不到,越發撓心撓肝地想吃,用哀求的眼神看著藺知柔:“咱們去東市買罷……”
藺知柔不理他,對店主道了聲謝,讓他稱了一兩糖蓮子,把紙包往賈九郎手里一塞:“只有這個?!?br />
賈九郎輕輕哼了一聲,敢怒不敢言,挖了一顆糖蓮子扔進嘴里。
藺知柔用甜食堵住了他的嘴,耳根子清靜了一會兒,順著店主說的方向找到賣書和筆墨的地方。
兩人進了一家書肆,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只聽旁邊一個著白色布衣的年輕人問店主:“可有薛舍人的詩文集子?”
那店主滿臉歉意,對那白衣書生和他同伴道:“兩位郎君要的薛舍人集子倒是沒備……”
那書生搖搖頭,對同伴道:“咱們去別處找找?!?br />
店主急于做成第一筆買賣,追問道:“有新到的劉侍郎文集,兩位可要看看?”
那書生停住腳步,瞅了瞅店門口最顯眼處堆著的劉侍郎文集,對店主道:“老丈,你怕是還不知道罷?昨天夜里劉侍郎突發風疾,口不能言,今年不能知貢舉啦,你這些文集怕是不好賣啰!”
店主聽了差點沒厥過去:“啊?此話當真?”
書生道:“自然是真的,今日朝會上已經定下由薛舍人權知貢舉了,消息靈通些的怕是已經在刻印版了,你老人家也趕緊的?!?br />
賈九郎臉色微微一變,把藺知柔拉到外面,小聲道:“我看那人說得有板有眼,不像是假的?!?br />
藺知柔不知他為何如臨大敵,按說他們又不像進士科那樣行卷,換個主考官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影響。
賈九郎卻是神色凝重:“劉侍郎一直對你師父柳十四郎贊賞有加,你師父在京師有現在這般文名,與劉侍郎逢人推薦不無關系。你是柳十四的弟子,他自然也會照拂一二。
“如今卻換了中書舍人薛鵬舉……他和御史中丞柳棠是知交好友,又是兒女親家,薛鵬舉權知貢舉,八成會找柳棠通榜。”
所謂知貢舉就是擔任當年科舉的主考官,這個時代的科舉與后世差別很大,主考官的親朋好友可以公開向考官舉薦人才,干擾科舉名次,甚至越俎代庖替考官判卷定名次,是為“通榜”。
這些都是常規操作,不算徇私舞弊,也沒人大驚小怪。
藺知柔聽到“柳”這個姓氏,隱約明白問題出在哪兒,果然就聽賈九郎道:“這柳中丞是你師父的親叔父,他們倆……”
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措辭:“有點過節?!?br />
藺知柔兩輩子的八字大概都有點問題,運氣從來都不好,每次人生重大關頭都會遇上幺蛾子,從來不知道一帆風順是種什么體驗。
她的命運就像個喜歡惡作劇的頑童,隔三岔五就要給她來個驚喜,她已經習以為常,聽了賈九郎這番話神色仍舊很平靜。
賈九郎以為她嚇傻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七郎,你不要緊罷?”
藺知柔搖搖頭:“無事,盡人事聽天命就是了。”
賈九郎也安慰她:“說不定是我小人之心。”
話是這么說,他臉上的神情卻全不是那么回事。
柳棠其人他見過,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何況柳十四郎那時候和他結下的梁子還不小。
不過他與柳云卿素不相識,這些事由他說不合適,賈九郎雖然性子跳脫,為人豁達,但從小在深宮中長大,并非不諳世事。
他把藺七郎當朋友,一路上看他如何下苦功,此時也替他難過,一下子沒了逛市坊的興致,剩下半包糖蓮子也吃不下去了,包好揣進了袖子里。
倒是藺知柔波瀾不驚:“你可知道這權知貢舉的薛舍人,推重的是哪一路文風?”
賈九郎先前還以為這小孩故作鎮定,此時才知道他是真的在轉眼之間整理好了心緒,不為既成定局之事而懊惱,如此沉心靜氣,恐怕連成年人也難以企及。
他想了想道:“薛舍人和柳中丞都以駢儷見長,看重聲律詞藻,與劉侍郎可謂背道而馳。”
藺知柔略假思索便道:“我們措手不及,旁人亦是如此,不必過慮。”
所有人都沒想到主試會在最后關頭換人,備考時都卯足了勁投劉侍郎所好,往兩漢的雄渾質樸上靠,眼下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大家都是一樣手足無措。
藺知柔本來也沒有形成自己的文風,漢魏和六朝的文都背了不少,趁這段時間多做幾篇賦練練手感就是了。
而功夫和學問之外的事情,她就真的無能為力了,她拜入柳云卿門下之后獲益良多,若是因此吃虧也不能怨天尤人。
兩人在逛了幾家書肆,挑了一些駢儷大家的文集,然后騎著驢往長壽坊去了。
長壽坊廣四百五十步,地處長安城西南,距離西市只隔了一坊的距離。延興寺在長壽坊的南邊,始建于隋代,是西京名剎之一。
兩人到山門前停下,只見寺中香煙繚繞,一座五層佛塔矗立在庭中,后面是雄偉的佛殿,殿前左右各有一座八角石經幢。
有知客僧出門相迎,藺知柔道明來意,知客僧道:“白檀越前幾日已知會過小僧,兩位請隨我來。”
知客僧先帶他們把驢牽好,然后領著他們沿回廊一連穿過三個相連的佛院,經過僧房,來到一處獨立的小院落,對兩人行個合十禮:“兩位檀越,白檀越就居于此處?!?br />
白稚川聽見動靜已經迎了出來,他昨夜在平康坊以詩酒會友,天亮坊門開了才回來補覺,宿醉未消,眼圈發青,臉頰卻透出不正常的紅暈,藺知柔暗暗覺得他這次的進士舉又懸了。
白稚川長著張周正的臉,在蔣山別墅時也沒有機會供他發揮,藺知柔一直以為白世叔是個老實巴交的正經人,在長安重逢方知人不可貌相。
白稚川不知道自己在世侄心目中的正人君子形象轟然崩塌,笑瞇瞇地招呼兩個孩子進門,對于賈九郎這個添頭,白稚川毫不介意,賈九郎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已經盛情邀請他住下了:“反正還有間空屋,我時常出門,你們倆剛好作伴。”
他一邊說,一邊折回屋中,拿出一緡銅錢,讓知客僧去外頭酒樓里辦些好酒好菜。
藺知柔知他手頭也不寬裕,可一來就提錢,又顯得生分。
正踟躕間,白稚川似乎是猜到了她的想法:“錢財之事你不必擔心,你師父早作了安排,你且安心在這兒住著便是。”
說著在她肩上輕拍兩下:“云卿家底厚,又不用養家,沒什么地方花錢,你叫他一聲師父,同他有什么好客氣的!”
藺知柔看看賈九郎,對白稚川道:“九郎的花銷還是由我來?!?br />
賈九郎是她的朋友,卻和白稚川、柳云卿都沒什么關系,于情于理不能白吃白住。
白稚川本來不甚在意,見她執意要分清,便道:“行,就按你說的辦?!?br />
說罷帶兩人去各自的房間放行李:“一會兒叫知客僧安排兩個寺奴收拾灑掃一下,你們需要添置什么東西同我說便是,莫要見外?!?br />
賈九郎上回在普通院與白稚川未及深交,這兩次接觸下來,性情倒是頗為投契,當下一口一個世叔,叫得藺知柔這個正經世侄都自愧弗如。
不一會兒知客僧備好了酒菜,白稚川做東道,招呼兩人入席,席間有些江南不常見的菜色,各色胡食都比江南地道得多。
賈九郎一路上沒吃過什么好東西,回了長安也是第一次正經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面對一桌熟悉的美食差點熱淚盈眶,當即拈起一枚點心,咬了一口,贊不絕口道:“這巨勝奴做得地道,用的是羊油。”
又指一道菜對藺知柔道:“七郎,這個江南應當沒有,你嘗嘗看?!?br />
那道菜呈絳紅色,像是肉腸一類的東西,看著油汪汪的,賣相實在有些黑暗。
她謹慎地夾起一塊,放進嘴里嘗了嘗,覺得有些腥,皺著眉頭問:“這是什么?”
賈九郎大笑,白稚川將碟子往自己身前一攬,對藺知柔解釋道:“這是熱洛河,鹿血煎鹿腸,是你世叔用來補身的,你們這些小兒不合吃這個?!?br />
藺知柔:“……”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賈九郎不再逗她,一邊吃,一邊向她介紹每道菜的名頭和來歷,三人吃著菜,飲著炭爐溫熱的松醪酒,愜意非常。
三人今年都要舉試,酒過數巡,不免聊起這個話題,藺知柔將方才書肆中聽來的消息告訴白稚川,他也微微變了臉色。
賈九郎見他望著藺七郎欲言又止,似乎有話要說,便起身道少陪,隨便尋個由頭避了出去。
白稚川待他背影消失在院門外,端起酒碗默默飲了幾口,這才緩緩道:“你入京以來,可曾聽旁人說起過你師父的事?”
藺知柔剛入京,也沒來得及與人交游,白稚川指的旁人只能是賈九郎,她搖搖頭:“不曾?!?br />
白稚川沉吟道:“我思來想去,與其讓你從別人口中聽說,倒不如由我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