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稚川以為他擔心不能及第,出言安慰道:“九郎莫怕,進士科的試題自然與神童科不可同日而語,你答不出來,旁人自然也是一樣,到時候還是以名次取人。”
賈九郎抬頭沖他展眉一笑,但眼底還是隱隱有些憂慮。
藺知柔深知,以他的脾性斷然不會擔憂考試結果,可是別的事他不愿說,她也只好當作不知道,只是看了眼他碗里沒怎么動的食物:“方才著了涼,趁熱多喝點湯罷。”
賈九郎聞聽此言,臉色倒是明媚起來,乖乖捧起碗喝了好幾口湯,又吃了大半的面片,贊賞道:“這餺飥做得好,便是宮……東市上那家眾口皆碑的也不及。”
三人吃完餺飥便騎著驢回了延興寺,一路上賈九郎仍舊懨懨的,與平日的他判若兩人,白稚川從未見過他如此,不由納罕。
當夜,賈九郎就發起熱來,他半夜三更醒來,只覺頭暈目眩,后背發寒,四肢酸軟無力,喉嚨口又干又燥,直要冒火。
他仗著自幼習武,身子骨強健,并不把這風寒放在心上,披衣起身,倒了碗冷茶飲了,又鉆回被窩里繼續睡,指望睡一晚就痊愈,可到了下半夜越發難受,這才知道自己太逞強了。
第二天早晨,藺知柔仍舊和平時一樣早起,讀了一會兒書,估摸著賈九郎該醒了,可那屋子里卻毫無動靜。
她又等了兩刻鐘時間,不知怎的有些不安,看了會兒書也沒看進去,便即撂下書站起身,走到賈九郎房門外,抬手敲了兩下,沒人應。
她加重力道又敲了兩下,屋子里仍舊敲無聲息。
她的心忽然往下一墜,用力拍門,一邊拍一邊喊:“賈九!開門!”
拍了幾下,門總算“吱嘎”一聲開了。
賈九郎頂著一頭亂發,披著外袍趿著鞋站在門口,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一雙桃花眼中水意比平日更甚,簡直像兩汪潭水,可他的眼神卻有些渙散,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七郎”,然后整個人朝藺知柔倒了下來。
藺知柔嚇了一跳,也顧不得什么男女有別,趕緊扶住他,壓根不用探他額頭,隔著衣服都能感到他渾身上下燙得嚇人。
把賈九郎攙扶到床邊,幫他脫了外袍,扶他躺到床上,給他掖好被子,拿起床邊的銅盆,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她先跑去叫醒了白稚川,讓他趕緊出去請大夫,然后從水缸中舀了一盆冷水回到房間,絞濕了帕子,敷在賈九郎的額頭。
半晌,賈九郎將眼皮撐開一條縫,心虛道:“七郎……”
藺知柔沒好氣道:“從不生病,呵。”
賈九郎虛弱無力地扶著額頭:“哎唷,頭疼……”
還有精神作張作致,看來死不了。
藺知柔揭起他額上的帕子,在水盆里漂了漂,略微擰干,往他額上“啪”地一扔。
賈九郎被冷水一激,又發出一串呻.吟。
藺知柔懶得理他,轉身回屋取了一卷書,邊讀邊盯著這不省心的熊孩子。
不多時,白稚川領著大夫回來了。
大夫給賈九郎診了診脈:“小郎君這是風邪入體,好在底子旺健,應無大礙。老夫且開個祛風三寒的方子,小郎君先服七日,這幾日須得多加小心,千萬別再吹風了。”
藺知柔面上鎮定,其實懸著心,古代的醫學太落后,許多藥方沒有立竿見影的療效,基本上還是靠自身免疫力扛著。
先前藺遙發熱,請了大夫來看,也說沒有大礙,最后卻是那樣的結果。
大夫寫完方子,白稚川送他出門,順便去最近的藥鋪照方抓藥。
賈九郎病中精神不濟,大夫離開不久,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藺知柔手捧書卷守在他床頭,時不時把他額頭上的帕子取下來重新絞過,再輕手輕腳地覆回去。
賈九郎醒時皮得像猴,睡著了也不安分,一會兒抬手把額頭上的帕子揪下來,一會兒翻個身,一會兒又把腳伸到被子外面,藺知柔只得不時放下書卷,把他的手腳重新擺正。
她獨來獨往慣了,其實不怎么會照顧人,也不耐煩做煎藥、煮粥這些瑣事,但是白稚川兩日后就要應考,又耽誤他半日已是過意不去,哪好意思再麻煩他。
賈九郎身邊又沒有別人,她只能一肩挑起了照顧他的職責。
藺知柔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兩日,高熱逐漸退了下來,至少不會重蹈她阿兄的覆轍,她這才放下心來。
許是賈九郎先前把話說得太滿,抑或是他難得病一次,動靜也比別人大些,大夫開的方子喝了七日,別的癥狀漸漸轉輕,咳嗽卻越來越重,尤其是清晨和夜晚,咳得死去活來,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賈九郎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癆,怕把病過給藺七郎,剛提起個話頭,那小孩只是冷冷地橫了他一眼,二話不說回房卷了自己的鋪蓋,吭哧吭哧地扛到他房里,從那夜開始便睡在他床邊榻上。
不知不覺大半個月過去,賈九郎的咳嗽聲終于稀了,藺知柔也瘦了一大圈,眼窩都變深了些。
這段時日缺覺少眠,她過得有些糊涂,直到白稚川提醒,她才想起明日就是張榜公布神童科殿試名單的日子。
賈九郎病還沒好徹底,藺知柔本來想托白稚川幫忙去看榜,可賈九郎在院子里悶了這么久,閑得關節都快生銹了,哪里肯錯過這個放風的機會,好說歹說,又求著白稚川當說客,這才讓鐵面無私的藺七郎松了口。
第二日早晨,賈九郎在藺知柔的監督下把自己裹成了個球,兩人這才坐著驢車出了門。
神童試的榜紙也張貼在禮部南院,他們從南到北,要穿過半個長安城,抵達皇城時已經日上三竿,貢院外人頭攢動,里三層外三層,把他榜紙圍了個嚴嚴實實。
兩人仗著自己身形靈巧,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好容易擠到里圈,總算看見了那張黃色的榜紙。
榜上一共三十個名字,這些幸運兒可以登上金殿,由當今天子親自考試,不管最后能不能高中,都有機會給皇帝和群臣留下印象,若是進退有度,應對得體,又合了天子的眼緣,平步青云也不是沒可能。
賈九郎迫不及待地看向榜首,從頭開始搜尋藺七郎的名字:“咦?”
張十八郎取得第三名,令他始料未及,假如沒有換成進士科卷,張十八和藺七郎難分伯仲還說得過去,可藺遙將那題策問答得如此出色,怎么會不如那個只會哭的小破孩?
他接著往后看,可看完大半張榜紙,卻還是不見藺遙的大名。
“不對啊……”他忍不住自言自語,當初考完試,他詢問過那道策問的答題思路,藺七郎見地之深,思考之縝密,饒是他也吃了一驚,帖經也是他所長,這次調換試卷對他而言是福非禍,更能發揮他的優勢,依照他的推測,應該可以穩坐前三,怎么二十多名還不見他的名字呢?
他耐著性子繼續往下看,還沒看到藺遙的名字,倒是先看到了自己,六合縣賈朔的名字赫然掛在第二十六位。
他挑了挑眉,繼續往后看,終于在末尾看到了吳縣藺遙幾個字。
“怎會如此!”他一向隨性,這時候眉眼卻帶了幾分厲色,憤憤不平地看向藺知柔,“這薛……”
藺知柔看著榜紙若有所思,知貢舉的薛舍人與她師父不對付,她料想自己的名次不會太高,吊車尾卻是有些出乎意料。
她有些不明白這薛舍人的心思,若是想顯示公平,給她個中游的名次最合適,若是打定了主意暗箱操作,那大可以將她直接黜落,又何必多此一舉,給她個御前露臉的機會?
何況排在榜末卻未必是壞事,最引人矚目的自然是榜首,然而與中游相比,榜末獲得的目光說不定還多些。
她對賈九郎笑了笑,用眼神提醒他別在大庭廣眾下出言不遜。
賈九郎意識到自己差點失言,連忙把后面的怨言咽了下去。
藺知柔將榜上的名字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前兩名是京兆的世家子弟,張十八郎名列第三,都在她預料之中。
她不動聲色地將榜紙上的所有名字都記在心里,然后對賈九郎道:“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