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忠”啊,“誓死”啊,反正瞎話張嘴就來。</br> 太子有演技,顧青的演技也不差,人生如戲,身在朝堂戲中戲。</br> 李亨淡淡一笑:“這些場面話不必再說,孤非愚笨之人,也頗為敬仰顧卿的才學,若得顧卿之助,是孤之幸事,若不能得助,是孤的品行德望修得不夠,不怪你,只愿你我能結個善緣,將來無論何時,不會與孤反目為敵。”</br> 顧青急忙道:“殿下折煞臣也,臣怎敢與殿下為敵,事實上臣今日前來確有一件事想說,殿下若愿與臣推心置腹,臣便與殿下說說心里話。”</br> 李亨神情愉悅地道:“我喜歡‘推心置腹’這個詞,也愿意與你推心置腹,無論現在還是未來,我與你不論君臣,先論朋友。如果你覺得能認同我這個朋友,那么不妨再考慮將來要不要輔佐我,如何?”</br> 李亨說話的藝術很高明,不知不覺間便換了稱呼,由“孤”改稱“我”,無形中便拉近了關系。</br> 顧青在腦子里飛快給李亨打分。</br> 不說演技如何,也不說李亨真實的人品性格如何,至少李亨的話說得很真誠。</br> 顧青組織了一下措辭,緩緩道:“殿下,臣今日與您說的話,是一些頗犯忌諱的話,還望殿下莫怪罪。”</br> 李亨笑道:“我說過,此時此刻,你我是朋友,朋友貴在交心,怎會因言而罪人?你且放心說,再大逆不道的話我都三緘其口,不會怪罪你。”</br> “想必殿下應該聽說了,臣即將調任安西都護府,臨行之前,臣有一言進諫……”</br> 李亨坐直了身子,態度端正地道:“我洗耳恭聽。”</br> “殿下覺得……安祿山此人如何?”</br> 李亨目光閃爍,微笑道:“雖是胡人,忠心可嘉。”</br> 顧青微笑看著他:“殿下若果真如此認為,臣就無話可說,只能告辭了。”</br> 李亨拉住他,苦笑道:“你這性子真是……人在朝堂,有些話終歸不能隨心所欲亂說,尤其是我的身份……唉,你想說什么不妨直說。”</br> 顧青緩緩道:“殿下可知,安祿山手中握著多少兵馬?”</br> 李亨想了想,道:“三鎮十五萬精兵,聽說還有一些異族兵馬,亦有五萬之數。”</br> “殿下可知,安祿山的三鎮所處何處?”</br> “大唐北面屏障,要沖之地。”</br> “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平原甚廣,極宜養馬,北境鐵礦眾多,殿下可知安祿山的三鎮麾下一年所產壯年戰馬多少匹,打造兵器多少件?”</br> 連著三個問題,李亨的臉色不由變了,神情頓時變得凝重起來。</br> “戰馬與兵器……恕我不知。”李亨搖頭道。</br> 顧青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道:“殿下是大唐儲君,未來的大唐江山都是您的,這些事情,您應該知道,必須知道。”</br> 李亨的身子不自覺地繃緊,低聲道:“你說這些話是何意?”</br> 顧青嘆道:“臣剛才說過,臣永遠是唐臣。臣眼里的大唐天子只能姓李……殿下,臣如今擔心的是有人要搶奪原本應該屬于您的大唐江山啊……”</br> 李亨身軀一震,驚愕地看著他。</br> 顧青忽然笑了:“殿下是否覺得臣在挑撥離間危言聳聽?”</br> 誰知李亨卻緩緩搖頭,神情凝重地道:“我也不瞞你,關于安祿山,東宮門下幕賓謀臣與我商討過無數次了,此人非我族類,又手握重兵,更得父皇無比寵信,如此重要的人物,我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br> “商討的結果呢?”</br> “爭執不下,各云忠奸。有人說安祿山每年按時朝賀,對父皇忠心不二,進長安城隨從不到千騎,牛馬羊賀禮不下萬頭,進城后五體投地畢恭畢敬,言行舉止毫無反相。”</br> “也有人說大忠即是大奸,安祿山手握二十萬兵馬,當初李林甫在世時與他交好,這些年安祿山陸陸續續向李林甫要糧食兵器錢財,十年前他還只是兩鎮節度使時,手中兵馬不到十萬,短短十年,已然擴充到二十萬,一個戍邊大將,兵馬擴充如此之迅,實在令人不得不懷疑其用意。”</br> 顧青低聲道:“殿下自己認為安祿山此人是忠是奸?”</br> 李亨沉默半晌,道:“我凡事喜歡往壞處想,尤其是……安祿山每次來長安,見到我時竟不行臣禮,對外還說什么此生只認父皇這一位大唐天子……見儲君而不拜,公然說什么只認一個大唐天子,此非臣道,其心可誅。”</br> “所以,我覺得安祿山或有反意,他對父皇畢恭畢敬的表忠心,實則暗藏狼子野心……”李亨忽然笑了笑,道:“其實這些話不算犯忌,只是父皇極寵安祿山,不大喜歡聽而已。這兩年我亦明里暗里向父皇提過多次,請他提防安祿山此人,父皇卻總是不放在心上。”m.</br> 李亨悵然嘆息道:“看父皇對他的寵信,我覺得安祿山才是父皇親生的,若安祿山姓李的話,說不準父皇真會將江山傳給他。”</br> 顧青看出來了,安祿山成了李亨的一塊心病,他都快被逼得抑郁了。</br> 剛才的云淡風輕都是裝出來的,李亨心里指不定將安祿山恨到何等地步。見儲君而不行臣禮,僅這一條就足夠李亨對他生出殺意了。</br> 顧青咂咂嘴,他忽然覺得今晚白來了。</br> 原本打算挑撥離間的,誰知根本不需要自己挑撥,李亨恨安祿山的程度恐怕不遜于自己。</br> “殿下若有閑暇,不妨看看這些年吏部和兵部留存的官員武將調遷存檔。”</br> 李亨疑惑道:“你的意思是……”</br> “看看這些年安祿山的三鎮調任了多少官員武將,更重要的是,調走了多少漢人官員武將,提拔升任了多少胡人官員武將……或許一年只有兩三個,三四個,但如果看整體,看十年內一共有多少胡人被提拔,這些胡人被安插在三鎮的什么位置上,殿下或許能明白些什么,您和幕賓謀臣商討的是他謀反的可能性,臣給您的,是安祿山謀反的真憑實據。”</br> 李亨驚了,這方面他和幕賓謀臣委實沒想到過。</br> “我明日便調吏部兵部官員武將留檔一閱。”李亨認真地道。</br> 顧青笑了笑,又輕聲道:“殿下,楊國忠似乎也對安祿山頗為不滿……”</br> 李亨挑眉:“哦?”</br> 顧青深知他與楊國忠之間不對付,但還是坦然道:“江山社稷與朝堂爭斗,孰輕孰重,殿下當有計較取舍,有時候敵人之間為了共同的利益,也可以暫時合作的,楊國忠雖與殿下不睦,但他要除的卻是大唐的外敵,殿下,大唐未來的江山是您的,先除大患才是第一要務。”</br> 李亨沉思半晌,緩緩點頭道:“我知道怎么做了。”</br> 抬頭看著顧青,李亨笑嘆道:“與君一席言,方知君睿智深遠,我愈發覺得你是個難得的輔佐之臣,顧青,來輔佐我吧,我愿與你禍福共之,此生定不負你。”</br> 顧青眼睛眨了眨,默默重復了幾遍“禍福共之,此生定不負你”。</br> 好句子,記下來,將來求婚的時候用。花瓣雨都打動不了她,只能說甜言蜜語了,以后注意在生活中搜集,不信甜不死她。</br> “臣謝殿下知遇之恩,只是臣即將去安西,未來一兩年恐怕回不了長安,若臣從安西歸來,一定盡心輔佐殿下。”</br> 這話很高明,只有顧青知道,一兩年以后安祿山應該要反了,那時的李隆基自身難保,狼狽逃竄蜀州。而李亨,則被時代的巨浪拍得暈頭轉向后,不得不擔負起鎮壓平定反軍的大任,那時顧青效忠他也沒什么不妥,畢竟李亨是未來的大唐皇帝。</br> 關于站隊這一塊,顧青拿捏得死死的。</br> 得到顧青這句承諾,李亨大喜過望,沒想到今夜居然有意外之喜,原本以為顧青不會投靠他,誰知聊了一次天反倒成了。</br> “哈哈哈,今日大喜,當浮一大白!來人,上酒!”李亨大笑道。</br> 顧青微笑道:“臣愿輔佐殿下,但請殿下莫聲張,待臣從安西歸來后再說。否則若被陛下知道……”</br> 李亨一驚,急忙道:“我懂的,斷然不會與任何人提起,我若在長安有疑難,會遣人秘密送信求教,還請你不吝教我。”</br> “臣,一定盡心竭力,為殿下效命。”</br> …………</br> 月夜下的長安依舊熱鬧非凡。</br> 自高宗時期長安城取消了宵禁后,長安便成了名符其實的不夜城。每到夜晚,各家青樓楚館,各個酒樓飯肆,還有大戶人家的歌舞絲竹之樂,給長安城的夜晚增添了許多令人驚嘆的魅力。</br> 萬春公主坐在馬車里,徐徐朝公主府行去。前方的羽林衛將士呵斥開道,馬車晃晃悠悠在長安夜市的人群里穿梭而過。</br> 萬春心煩意亂地一手托著腮,不時狠狠地拍一下豪華馬車內的軟墊泄憤。</br> “呆得跟木頭一樣的人,張懷錦怎會喜歡他呢?她眼瞎了么?”萬春恨恨地道。</br> 馬車忽然停下,一名執事宮女在馬車外恭敬地道:“公主殿下,婢女查清楚了。”</br> 萬春一愣,然后冷聲道:“你進馬車來說。”</br> 宮女上了馬車,規規矩矩跪坐在萬春面前,垂頭道:“遵殿下令諭,婢女打聽了張九章府上最近的事情,向殿下交令稟報。”</br> “說。”</br> “殿下,張懷省是張九齡的孫子,與張懷錦是堂兄妹,而顧縣侯幫張懷省也不是為了張懷錦,而是為了張懷玉,即張懷省同父異母的姐姐……”</br> 萬春愣住了,呆怔半晌,氣急敗壞地狠狠捶著軟墊,怒道:“張懷玉!從哪里又冒出個張懷玉?這個張懷玉是什么來頭?她與顧青是何關系?”</br> “這年頭,瞎了眼的女人怎會如此多?嗚嗚,氣死本宮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