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率軍趕到襄州城外時已是半夜時分。</br> 三千余將士風塵仆仆滿臉疲憊，看到遠處安西軍大營轅門前支起的火把時，紛紛發出歡呼聲。</br> 顧青身旁的楊玉環也松了口氣，疲憊至極的神情瞬間釋然。</br> 養尊處優多年的她，從未嘗試過如此辛苦的趕路，顧青下令日夜兼程，好幾次夜里，楊玉環騎在馬上差點栽進山谷溪澗，一直緊繃的神經此刻終于松懈下來。</br> “阿姐，這幾日辛苦你了，我們到安西軍大營了，天下戰亂不休，你便暫時在大營里安頓，隨軍而行，待叛亂平定后，我再為阿姐尋個去處。”顧青朝楊玉環道。</br> 楊玉環理了理發鬢，笑道：“一切聽你的，我可在大營里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照顧你的飲食起居，給你洗洗衣裳，修補皮甲……”</br> 顧青搖頭：“阿姐不必如此，你的身份仍是貴妃，豈可紆尊降貴做這些粗活，我給你安排個營帳，明日再去城里買幾個丫鬟侍候你，需要什么盡管與我說，我派人去買來。”</br> “顧青，你不用如此照顧我，我已是民女之身，從今以后，天家與我再無干系。”楊玉環說著，想到死在天子行營的楊家兄長和姐妹家眷，眼眶頓時一紅，然后迅速扭過頭去。</br> 逃出生天后，已是孑然一身，回想當年皇宮的奢靡日子，竟恍如隔世。</br> 此時的她，已算是重活了一次，曾經的榮寵不過是前世殘留的記憶，與今生的她再無關系。</br> 離大營數里遠時，道路兩旁已有無數斥候的身影若隱若現，轅門外一隊將士策馬馳出，夜里看不清顧青的旌旗，一名營將果斷攔住了他們，湊近一看竟是顧青回來了，營將不由興奮大叫，顧青急忙制止了他。</br> 此時已是深夜，將士們都已入睡，沒必要將他們吵醒來歡迎自己。</br> 讓陌刀營和神射營悄悄入營，叮囑他們不要吵醒袍澤，顧青與楊玉環剛入轅門，迎面便遇到了常忠。</br> 常忠欣喜地與顧青見禮，顧青第一句話便問太子的使臣可有來過，見常忠迷茫地否認后，顧青這才松了口氣。</br> 還好，趕在太子使臣之前回到大營。</br> 從轅門入營后，一直走了幾里路才走到中軍帥帳，如今安西軍麾下八萬兵馬，營盤又大又深，連綿十數里不見盡頭，顧青與親衛怕吵醒將士，只能下馬步行，走了很久才來到帥帳外。</br> 吩咐親衛給楊玉環在帥帳旁騰出一座空營帳，暫時將她安頓下來，然后顧青便一頭鉆進了自己的帥帳內。</br> 帥帳內一片漆黑，隱隱有呼吸聲，顧青知道是皇甫思思睡在帥帳內，于是躡手躡腳脫了衣裳，摸黑上了床榻，躺下后輕輕抱住了她。</br> 觸手一片柔軟，帶著幾許淡淡的幽香，顧青發出滿足的嘆息，將懷里的她抱得更緊，手已不規矩地往下探……</br> 手掌傳來溫熱，懷里的人兒也在睡夢中發出嚶嚀，顧青也很累了，漸漸陷入夢鄉，不規矩的手掌摸到柔軟的物事后卻覺得有些不對勁。</br> 顧青仍未在意，夢囈般道：“雖說相思使人瘦，但你這相思未免太嚴重了，比上次小了太多，思思，要多吃肉，補回來……”</br> 迷迷糊糊間，顧青忽然發現懷里的人兒身軀變得僵硬。</br> 顧青仍無所覺，他太累了，只想好好睡覺，于是將她抱得更緊，閉眼含糊地道：“別動，別說話，今日休戰，明日再賺錢貼補將士們吃穿，你把嫖資準備好……”</br> 正要沉沉睡去，懷里的人兒忽然發出凄厲的尖叫聲，叫聲冗長高亢，手腳也開始亂刨亂蹬，混亂中將顧青一腳踹出了床外。</br> 迷迷糊糊的顧青只覺一股大力踹中了自己的腹部，然后整個人飛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br> 此時身處大營，帥帳四周皆是親衛的營帳，帥帳內的尖叫聲很快引起了親衛們的警覺，帳外的火把迅速點亮，周圍一片刀劍出鞘聲，韓介在外面厲吼一聲“沖進去！”</br> 就在親衛們馬上沖進帥帳之前，顧青已借著帥帳外透過的火光依稀看清了帳內的情況，立馬大聲道：“我沒事，你們不用進來。”</br> 外面的腳步聲止住，但沒人退開。</br> 韓介在外面沉聲道：“公爺可安好？”</br> 顧青苦笑著捂住疼痛不已的腹部，道：“我沒事，一點誤會，你們回去睡吧。”</br> 韓介和親衛們仍站著沒動。</br> 顧青知道親衛們的德性，于是披衣走出帥帳外，韓介等人見顧青確實無恙，然后仔細回憶剛才那聲尖叫聲似乎是女子的聲音，于是韓介等人頓時恍然，朝顧青投以欽佩的眼神。</br> 千里趕路，風塵仆仆，回來剛鉆進帥帳就將女人整得尖叫，公爺果然是男人中的男人。</br> 顧青面不改色地接受了眾人欽佩的眼神。</br> 男人，在這種事上被人欽佩時，尤其記得不要解釋澄清，這種事沒什么好澄清的。</br> 眾親衛散去，顧青披衣回到帥帳。</br> 帥帳內已點燃了蠟燭，昏黃的燭光下，竟并排坐著兩名女子，她們只穿著單薄的春衫，其中一人是皇甫思思，另一人卻是……</br> “臣，拜見公主殿下。”顧青無奈地行禮。</br> 萬春嬌俏的臉龐上仍帶著驚恐的余悸，見顧青回帥帳后身子忍不住往后靠了一下，然后一臉復雜地看著他。</br> 皇甫思思無奈地抱住了萬春，朝他投以似笑非笑的目光。</br> 顧青揉了揉臉，此刻他已明白了，剛才摸到的人不是皇甫思思，什么相思使人瘦，人家是天生瘦。</br> “你……登徒子！你又非禮了我！”萬春俏臉通紅咬著牙道。</br> 顧青愕然脫口而出：“為什么說‘又’？”</br> 接著顧青迅速閉嘴。</br> 想起來了，當初在終南山時的一幕太難忘了，“又”這個字是非常準確的。</br> “臣……知罪，但今夜是個誤會……”顧青想了想，覺得應該安慰一下她，于是補充道：“再說臣也沒摸到什么。”</br> 萬春兩眼赫然瞪圓，驚怒道：“沒摸到什么？你的意思是說我小咯？我哪里小了？”</br> “臣非此意，殿下很大，很大……”</br> 萬春咄咄追問：“有多大？”</br> “榴蓮那么大……”顧青嘆息：“總之，臣知罪，但今夜真是個誤會，不管殿下信不信，臣并無非禮之意。”</br> 萬春紅著臉，裝作很憤怒地哼了一聲。</br> 其實她并沒有那么憤怒。甚至有些小羞澀，畢竟漆黑里摸她的不是別人，是她芳心暗許的人。所謂憤怒，不過是為了女兒家的矜持和臉面。</br> 顧青見她臉色已有些緩和了，頓時放了心。然后暗暗做了個決定，以后不論睡覺還是辦事，帥帳內都要點上燈。</br> 如今大營里除了皇甫思思，還多了萬春和楊玉環，以后一定要看清楚人再動手，不然今夜這樣狗血的誤會還會發生，摸到萬春還好說，畢竟終南山時什么都看光光了，萬春的身體對他來說算是老熟人了，若黑燈瞎火的摸到了楊玉環，那就太尷尬了。</br> “殿下何時來我安西軍大營的？為何沒與陛下圣駕一同入蜀？”顧青這時才想起問道。</br> 萬春哼了哼，道：“我不愿入蜀，于是半途溜了，天下大亂又不知往何處去，打聽到安西軍的所在后，與李叔叔一同來此。”</br> “李叔叔？”</br> “李光弼。”</br> 顧青喜道：“李叔也來了？”</br> 正要穿衣出去找李光弼，又想起此時是深夜，打擾人家睡眠不太禮貌，于是只好繼續待在帥帳內。</br> “殿下為何與思思睡在一起？”顧青無奈地道：“漆黑中沒看清人，臣還以為是思思，所以……”</br> 萬春臉蛋又紅了，沒好氣道：“剛回來就鉆思思的床，手腳還不規矩，顧公爺真是好體力。”</br> 一旁的皇甫思思噗嗤一笑，紅著臉迅速扭過頭去。</br> 說起思思就沒有愧疚了，顧青正大光明地道：“思思是我的女人，回來鉆她的床不是理所當然嗎？”</br> 萬春語滯，恨恨地跺了跺腳，起身沖出了帥帳。</br> 皇甫思思終于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拍打著顧青。</br> “公爺剛回來就給了妾身驚喜呢，黑燈瞎火的摸錯了人，往后跟公主殿下如何相處？”</br> 顧青嘴角撇了撇，道：“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她。”</br> 皇甫思思輕笑道：“公主殿下早已對你芳心暗許，巴不得被你多輕薄幾次呢，她怎會尷尬，只會暗暗竊喜。公爺若有意，現在就鉆她床上，妾身保證她半推半就從了你。”</br> 顧青冷笑：“想得美，她難道不知我的身價嗎？”</br> 說完顧青忽然一把抱住她，朝她臉上狠狠吧唧一口，道：“我離開多日，你最近賺了多少錢？”</br> 皇甫思思氣得推開他：“你真打算接客么？我沒錢了。”</br> “看你說的，與心愛的女人恩愛提什么錢，我只是隨口問問，關心一下咱們的家產……”顧青正色道：“老顧客了，理當免費。”</br> 皇甫思思氣極：“你還說不是接客……”</br> 顧青卻不由分說與她一同撲倒在床上。</br> 點亮不久的蠟燭被吹滅，帥帳內傳出一陣動人心旌的喘息聲。</br> …………</br> 第二天一早，顧青還沒起床，便聽到外面一陣驚喜的尖叫聲。</br> 分別不久，萬春和楊玉環卻在安西軍大營相遇，二女抱在一起又是尖叫又是蹦跳，歡喜得不行。</br> 皇甫思思侍候顧青起床，親手為他穿衣洗漱，又將熬好的粥端到他面前。</br> 顧青用了早飯后，穿戴整齊地坐在帥帳內，傳令聚將。</br> 三通鼓畢，眾將齊聚帥帳，紛紛朝顧青行禮。</br> 顧青與眾人寒暄了幾句，又問起軍中糧草和銀錢情況，常忠稟報說最近糧草頗為充足，當初從鄧州拔營時，皇甫思思從鄧州搜羅了許多當地的特產和瓷器絲綢等貨物，隨著后軍一路運到襄州，在襄州城內將貨物賣了出去，賺了一大筆錢。</br> 再說安西軍到達襄州城后，二話不說控制了當地的官倉，官倉內的所有糧草全部充為安西軍的軍糧，算算數量，所有糧草足夠支撐安西軍三個月所用。</br> 顧青這才放了心，然后緩緩說起自己已被陛下晉為蜀州郡公，位列三公的事，眾將急忙道賀，顧青卻擺擺手，沉聲道：“還有個消息，陛下封太子殿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封郭子儀和高仙芝為副元帥，元帥和副元帥有節制朝廷王師之權，安西軍也要聽其號令……”</br> 眾將一愣，常忠忍不住問道：“公爺為何沒被封副元帥？咱們安西軍平叛連戰連勝，是大唐唯一一支全勝的平叛兵馬，陛下沒道理漏了公爺呀。”</br> 顧青身旁的段無忌冷冷道：“恐怕陛下并非忘了公爺，而是故意遺漏，封公爺為郡公算是堵住了天下悠悠眾口，安西軍連戰連勝，但看在陛下眼里，卻是擁兵勢大了。”</br> 眾將恍然，頓時沉默不語，但神情皆有不忿之色，忍而不發。</br> 良久，脾氣最火爆的李嗣業嘶聲道：“我等為平叛浴血廝殺，征戰沙場，陛下怎能猜忌我安西軍？如此豈非寒了將士之心？”</br> 常忠皺眉呵斥道：“李嗣業，你閉嘴！言多必禍不懂嗎？”</br> 顧青將眾人憤慨的表情看在眼里，微微笑了笑，道：“寵辱不驚，問心無愧便是。不過，有件事我要告訴大家，太子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但他在朔方靈州駐軍，安西軍卻在南方襄州，兩地相隔千里，還隔著關中平原敵占區，若太子要安西軍北上會師，我不能答應。”</br> 眾將紛紛點頭，稍有戰爭常識的人都知道，相隔南北千里的兩支軍隊，其戰略任務完全不同，若不懂戰爭的太子胡亂指揮，非要強令安西軍北上，那就是亂命，不僅害死全軍，也會攪亂全局，理當不能答應。</br> 段無忌憂慮地道：“公爺，若太子殿下派人來接管安西軍，索要兵權，該如何是好？”</br> 眾將一怔，仔細一想，還真有這種可能。大元帥節制天下兵馬，安西軍不僅兵馬甚眾，而且皆是精銳，太子怎能不眼紅？若將安西軍掌握在他手中，天下還有什么事不敢干？</br> 顧青沒說話，沈田卻陰沉地道：“安西軍只認顧公爺，若太子派人來奪兵權，安西軍大營便是他的葬身之地。”</br> 顧青搖搖頭道：“先不管這個，接下來我們要準備第二階段的平叛之戰了，先定個戰略，安西軍固守南方之余，可徐徐朝關中推進，半年內爭取將叛軍趕出關中，趕回黃河以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