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不得不懷疑宋根生的嘴是不是被青城山上的道士開過光。簡直不敢置信,居然真要被亂棍打出去了。</br> 此刻他不由慶幸剛才讓郝東來準備大夫的決定無比英明,只要亂棍沒打到后腦勺,理論上自己還是能搶救一下的。</br> 當然,不挨棍是最好的。</br> 沒等外面的差役闖進來,顧青長身而起,大聲道:“慢著!”</br> 黃文錦面若冰霜看著他:“你還有甚話可說?”</br> 顧青緩緩道:“圣人曰:‘不教而誅謂之虐’,草民甘愿受罰,但草民想問問到底犯了何罪?”</br> “你不事耕田勞作,開瓷窯鼓動村民放棄耕地,長此以往,農戶無人肯種地,一心只愿做工掙錢,青城縣的賦稅從何而來?本官如何對得起陛下和朝廷的重托?”</br> 顧青驚呆了,這邏輯……好詭異,種地才是本分,做工是不務正業,有區別嗎?不都是為人民服務嗎?</br> “草民愚鈍,不大明白縣尊的意思,您是說瓷窯做工掙錢養家糊口不對嗎?”顧青疑惑地道。</br> 黃文錦冷笑:“你說呢?種地能收糧,能交賦稅,能糊口,做出來的瓷器能吃嗎?鬧饑荒了能靠瓷器保命?若本縣農戶人人皆知做工比種地更掙錢,耕地誰來種?朝廷每年派下來的賦稅誰來交?你的瓷窯或許用不了那么多農戶做工,但身為一縣父母,此風絕不可長。”</br> “更何況,貢品之禍,禍延天下,嶺南荔枝每年仍害得民間多少人家妻離子散,本官絕不會允許青城縣出現第二個嶺南荔枝!”</br> 顧青只覺得腦子嗡嗡的,仔細揣摩黃縣令的話,客觀來說不是毫無道理,尤其是嶺南荔枝的前車之鑒,他擔心青城貢瓷會害得百姓家破人亡,擔憂不無道理,可關于種地與做工的優劣比較,顧青實在無法認同。</br> 深吸一口氣,顧青盡量用恭敬地語氣道:“縣尊明鑒,草民開瓷窯,附近村民農戶來做工并未耽誤農忙時節,如今早已過了秋收,正是農閑之時,農戶無事做工貼補一下家用,草民以為并無不妥。”</br> 黃文錦點頭:“是,并無不妥,本官不能說你錯了,若青城縣僅你一家瓷窯便罷了,你的瓷窯再紅火,終歸用不了多少農戶。可事實并非如此,本官再把話挑明了說,若你的瓷窯被定為貢瓷,青城縣內必將新開無數家瓷窯,爭相雇傭農戶做工,你想想,那時的青城縣,誰還會種地?朝廷的賦稅怎么辦?所以本官還是那句話,此風不可長,我必須將之扼殺在萌芽之中。”</br> 顧青忍不住爭辯道:“縣尊,草民以為,若我的瓷窯被定為貢瓷,全縣新開無數家瓷窯也沒有關系,因貢瓷之名,青城縣的瓷器必將揚名大唐甚至異國番邦,無數客商蜂擁而來,不僅能帶動本地其他的特產售賣,更能讓農戶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賦稅更不會少,有了錢的農戶,就算不種地也能用錢抵糧,縣尊操心賦稅大可不必……”</br> 話沒說完,黃文錦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住嘴!黃口小兒不知好歹,你在教我如何做官么?”</br> 顧青暗暗嘆息,垂頭道:“草民不敢……”</br> “瓷窯之事,你不必再徒勞了,就算你搬出甄官署也沒用,甄官署無權干涉本縣政令,顧青,本官觀你年紀不大,便恕了你剛才的不敬之罪,回家安心好生種地,切勿再自誤,本官言盡于此,爾好自為之!你退下吧!”</br> 顧青抿了抿唇,老老實實朝黃文錦行禮,默默退出門外。</br> 走出縣衙,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顧青心中那種隔世的孤獨感更強烈了。</br> 相隔千年的代溝,真不是一兩次爭鋒相對的辯論能說清的,每個時代的人有著各自不同的普世價值觀,這種價值觀根深蒂固,完全無法說服,更無法扭轉,當兩種互相矛盾的思想無可避免的發生碰撞時,最終的結果只能是火花四濺,魚死網破。</br> 顧青很清楚,其實溝通到這個地步,基本已經斷絕了繼續溝通的可能性,黃縣令不可能改變主意,甚至都不會再見他了。</br> 今日進城不能說完全沒有收獲,至少顧青大致了解了黃縣令這個人。</br> 黃縣令有著這個時代典型的文人的烙印,清高,古板,守舊,或許是清官,但清官不一定是好官,時代局限了他的思維,在這個以農業為主的社會里,小農意識是無法改變的,無論君臣還是平民,地里的收成代表一切,除了種地,別的營生全是不務正業。</br> 道理還能怎么講?</br> 顧青沒興趣繼續講道理,今日來見黃縣令之前,心里其實早有過預料,他跟黃縣令的見面有很大的可能會不歡而散,只是顧青不愿錯過千分之一的可能,終歸要親身試過以后,確定不可能有結果了再去試另外的辦法。</br> 所以走出縣衙的顧青并沒有太多憤怒或沮喪的情緒,反而感到很輕松。如果解決一件事情有一百種可能成功的方法,那么經過剛才的嘗試后,便只剩下九十九種可能了,愛迪生發明電燈不就是這么干的嗎?用排除法一樣樣排除各種可能,最終找到了正確的答案。</br> 回到昌隆記商鋪,郝東來和石大興趕緊迎上來,期盼地盯著顧青的臉。</br> “少郎君可說動縣尊了?”郝東來急切地道。</br> 顧青苦笑:“咱們另想辦法吧,縣尊怕是鐵了心要封我們的瓷窯了。”</br> 二位掌柜失望地嘆了口氣。</br> “莫非咱們的瓷窯果真無疾而終了?”石大興失神地喃喃道:“這輩子第一次離長安皇宮那么近,轉瞬便成空……”</br> 顧青思索許久,緩緩道:“二位掌柜,近幾日你們的商鋪要小心些,黃縣令要做的可能不僅僅是封瓷窯……”</br> 二人一驚,神情頓時惶恐起來:“少郎君何出此言?”</br> 顧青苦笑道:“咱們瓷窯燒的瓷器名氣已不小了,據說還有從吐蕃和蜀州慕名而來的商人來青城縣購買,名氣如此大的瓷窯說封就封,黃縣令也掩不住悠悠眾口,終歸要給世人一個說法,貢瓷這個理由太犯忌諱,不能拿出來說,我是石橋村的農戶,縣令對農戶動手難免落人口實,唯一的選擇便是收拾你們二位商人,隨便尋個由頭找找你們商鋪的麻煩,最后再牽扯到瓷窯上面去,查封便算是有理有據,外人也說不得什么了。”</br> 郝東來和石大興臉色愈發蒼白,顧青一番話點醒夢中人,封瓷窯這件事確實不會那么簡單便結束,黃縣令需要一個能說服別人的理由,而最佳的理由當然只能從商人身上找,商人的地位本就不高,尋個亂七八糟的借口治了,別人也不會多說什么,卑賤的職業不值得別人傾注太多關心。</br> 郝東來和石大興迅速對視一眼,還是石大興的魄力大,掙扎半晌,忽然一咬牙,道:“明日開始,興隆記所有商鋪全部關門,對外就說東家過壽,大賀三日,不,五日!”</br> 郝東來急了:“你過壽我過什么?難道我也過壽嗎?極好的借口被你占了,無恥!”</br> 石大興到底是浮沉商海多年的人物,既然下了決心,此刻反倒輕松了,聞言朝郝東來不懷好意地笑:“你就說為新添的兒子辦滿月嘛……”</br> 郝東來怒道:“我哪有剛滿月的兒子?”</br> “這個……可以有,你就對外說你離家三年忙著生意,誰知你家老妻太爭氣,上月回家發現她居然給你生了個大胖兒子,鐵樹開花,老蚌生珠,實在是可喜可賀,得此麟兒,當浮一大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