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
仇薄燈笑吟吟地招呼。
您怎么還么開心呢?
陸凈和左月生都快哭了, 兩個人后背貼在墻壁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瞅著胡同那邊的年輕男子,迎面逼來的寒讓他們有一種“吾命休矣”的強烈預感。救命啊!仇大少爺!他們一點兒也不想英年早逝啊!
可惜仇大少爺聽不到他們心底聲嘶力竭的呼救。
在, 還有一個人!挺身而出!救他們于水火之中!
天女漣轉(zhuǎn)身。
她一臉茫然錯愕地看著迎面走來的年輕男子……長得的確看, 可冷冰冰, 壓根就沒有點活人氣,她么俏麗!么千姿百媚!哪里比不上了?!一口氣血頓時涌了上來, 天女脫口而出:“長他……”
“樣”字還沒說出口, 陸凈和左月生就聽到“砰”的一聲悶響。
兩人同時把一閉。
也忒……忒……
“扔得!”左月生氣沉丹田, 破釜沉舟, “女人也不照照鏡子, 就她那副尊容也敢往仇大少爺面前湊!我呸!!”
“就是就是!”陸凈火速接上, “我們早就想教訓她了!也就是晚了那么一步!”
衣袂聲近。
兩人冷汗涔涔,一動不動。
仇薄燈靠胡同上,微微仰頭。
他跟師巫洛招呼的時候,笑吟吟, 很開心的樣子。可等師巫洛朝他走來,他反而不笑了,眸沒什么焦距地望向過走馬墻的畫樓,琉璃排山脊在燃燒,耳子瓦與三連磚相繼脫落, 鎮(zhèn)脊的仙人像搖搖欲墜……
視線突然擋住。
夔龍鐲按到, 冰冷修長的手指環(huán)過腕骨,師巫洛一言不發(fā), 將他拉起來。
仇薄燈順從地跟他走。
兩人的衣袂從身前擦過,陸凈偷偷睜開條縫……年輕男人似乎不想讓少年在里多停留一刻,拉著他躍上屋脊, 繡角隅暗紋的深黑衣袖和滾金卷云的朱紅衣袖一起風鼓動翻開,露出他們交疊的手腕。
腕上流金一晃而過。
陸凈猛地瞪大。
“我操!”
“你操個屁!”
左月生還在如臨大敵地等刀落下,他一嚇,尿都差點飚出來。
“鐲、鐲……”
陸凈一張小臉漲得通紅,拼命拍他肩膀。
左月生剛生死線上轉(zhuǎn)了一個來,腿還哆嗦呢,直接陸凈拍得“咚”一聲砸地上,屁股快摔成八瓣了。疼得他破口大罵:“陸十一,你個鼻涕鬼想死是不是!”
“抱歉抱歉!”陸凈連連道歉,猶自激動萬分,“他們戴了一對鐲子!”他還伸出手,比劃給左月生看,“就在,仇大少爺戴在左手,那個人戴在右手,你剛剛沒看到嗎?”
“沒看到啊。”
左月生也是服了陸凈小子,特么就是個傻大膽,那誰提刀過來的時候,他都快嚇死了嗎?哪還有膽子看他們是戴鐲子還是釵子……等等!左月生猛然過神來。
“你是說夔龍鐲?”
“對對對!”陸凈小雞啄米般狂點頭,“就仇薄燈腕上那枚鐲子,那那那誰,他也戴了一枚,一模一樣!”
左月生一拍大腿:“定情鐲?我記得仇大少爺剛到枎城就有戴那玩了,難道他們早就認識?”
“十拿九穩(wěn),”陸凈靠墻滑下,一屁股坐在石板上,一臉安詳,“我感覺今晚我能奮筆疾書,再它個三四折《夢令》。”
他一提茬,左月生就想揍人:“你還思說?我刻板印影的模子都讓人準備了,紙也裁了,你丫的卡第五折多久了?一個月了,第六折你到底了幾個字?”
“快了快了!”
“你都快多久了!快你個頭!”左月生現(xiàn)在對家伙的鬼話是半個字都不信。
“不能怪我啊!”陸凈叫冤,“離開枎城后,他們就沒見過面……嗯,也有可能是見了面我們不知道,蛛絲馬跡就一個若木靈偶,你讓我怎么?正主發(fā)糖,才能產(chǎn)糧,懂不懂?!”
神他媽正主發(fā)糖,才能產(chǎn)糧。
左月生嘴角抽動,忍不住翻:“你一天天的,都跟仇大少爺學了些什么啊?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你種粗人當然不懂。”陸凈嘀嘀咕咕,隨即沖對面一揚下巴,“個怎么辦?她剛剛的話,是是假?”
天女漣剛一袍袖直接隔空掃到墻上了,下還在對面墻根處昏迷不醒。
陸凈覺得她需要感謝仇大少爺對她的倒貼嫌棄不已……到底是走了什么大運,才在勾引人時,撞上另一位正主?
“傻叉才信她。”左月生嗤笑,“我押十個銅板,女人鐵定有鬼。”
“那怎么辦?”陸凈為難地撓頭。
左月生想了想:“先帶去,和尚不是‘相觀眾生’嗎?等他來,讓他觀觀又是什么渾水……他娘的,一個兩個都沖姓仇的去,”他一張胖臉驟然變得兇悍起來,“就把我們些哥們當死人不成?”
陸凈點點頭,從袖子里掏出封皺巴巴的信,遞給左月生。
“是什么?”
左月生一愣。
“我大哥的信。”
左月生懵了一下,心說你大哥的信你給我干嘛?
不過一瞅,陸十一神色罕見地有些冷。左月生也就不再問,低頭一目十行地看信,還沒看完就差點跳起來:“什么玩?你哥讓你離仇大少爺遠一點?他缺心吧,就你德行,還擔心仇大少爺帶壞你不成?大家一丘之貉,狼狽為奸,你丫的到哪里去?”
“我就奇了怪了,”陸凈惡狠狠得仿佛要把話砸他哥臉上去,“他又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家伙,憑什么么對他?”
個念頭在陸凈心底盤旋了很久。
枎城、鱬城、溱洧樓……仿佛一直有條線,跟隨在仇薄燈走過的地方,仿佛一直有無數(shù)殺機潛伏在黑暗中,冷冷地指向仇薄燈。可是憑什么啊?陸凈想不通,就憑仇大少爺一身業(yè)障么?
就算他其實只是個醉生夢死臭自戀的紈绔,也要戒備遠離?
就算他其實救了十萬,百萬人,也什么都不能說,也只能繼續(xù)聲名狼藉?
憑什么啊!
仇薄燈自己像不在乎。
可他氣不過。
陸凈不知道什么造成了仇薄燈的一身業(yè)障,不知道一切到底是怎么。他只知道,他在溱樓喊“仇大少爺天下第一”的時候,喊得心實……他心里覺得全天下所謂的青年才俊加起來都比不過他兄弟。
不過,些話忒矯情,陸凈平時沒思說。
主要是怕左胖子笑,直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左月生跟他一樣,都憋了一口氣。
“別的就算了,”左月生站起身,把信丟還給陸凈,然后將天女漣跟扛麻袋一樣扛了起來,“都山海閣了,還給我整些,不是誠心抽我臉嗎?”
哪有朋友興興到你家,結(jié)果在你家遇到情的道理?
陸凈把信揉成一團,丟進蔓延過來的火里,火舌一卷,宣紙連帶筆墨為飛灰。仇薄燈永遠都不知道,上面了什么傷人的話。
火光里,月漸漸升起來了。
…………………………………………
“孔雀一徘徊,清歌云上臺。”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來。”
仇薄燈坐在船艏,身形東歪西倒,不成調(diào)地哼著《孔雀臺》。
師巫洛放下船櫓,過去扶他。滄溟海上一個潮頭過來,孤舟一晃,仇薄燈向后一倒,撞進他懷里,師巫洛本能地就環(huán)住了。
天地靜了一瞬。
發(fā)絲風吹到臉頰上,細細輕輕。心臟先是綿綿密密地癢了一下,隨即少年透過衣衫傳來的溫度燙了一下,忽地跳得那么急那么快。師巫洛半跪在船首的橫木上,身體驟然就僵住了。
仇薄燈沒有頭,沒有起身。
他聞到熟悉的草藥味,迷迷蒙蒙的思緒在草木的清凌中似醒非醒。
“生氣了?”
他輕聲問。
“沒有。”
“說謊。”
仇薄燈笑起來,漂亮的瞳孔印出一輪正從海天相交處緩緩升起的蒼月輪。月光鋪灑過海面,滄溟粼粼,如無數(shù)碎銀。
他們在海上,在扁舟上。
師巫洛將仇薄燈從紅闌街拉走,居然是為了帶他來看海上月升……也不知道師巫洛是哪里找來的小舟,兩人對坐剛剛。蒼海橫流,水波渺渺,長風浩浩。船在海面上緩緩駛過,如秋葦一葉。
風勢正,其實是不需要人劃船的。
那一個人坐后面一言不發(fā)地搖櫓,不是生氣是什么?
“沒騙你,”師巫洛低聲說,微微停了一下,“不生你的氣。”
他說得很認。
哪怕知道仇薄燈現(xiàn)在半醉半醒。
“所以還是生氣了。”
仇薄燈又笑了一下,笑得比先前顯多了。
師巫洛都感覺到懷里人肩膀輕輕抖動,有些不想再答了……也不知道怎么答。他的生氣了嗎?他不知道。他只是遠遠地看到檐影下女孩踮起腳尖,仰頭距離少年那么近,就忽地那么地陰戾,那么地不甘,那么地害怕。
他是在不甘什么?
他是在害怕什么?
不知道。
“徘徊復徘徊,山花空自開。”
“徘徊復徘徊,舊人已不在。”
仇薄燈微微一偏頭,靠在他肩膀上,輕輕地哼著《孔雀臺》最后的幾段。他的聲音又清又冷,應和著周而復始的潮聲,起起落落,仿佛有一只孔雀在孤獨徘徊。
他的聲音忽然停了。
師巫洛收緊雙臂,仇薄燈整個地陷進他的懷抱里。淡淡的草藥味鋪天蓋地而來,將他不留縫隙地包圍住了。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