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滄溟, 一葉秋葦的扁舟,無風也無潮,無塵也無喧囂。
月圓人相擁。
“蠢貨。”
仇薄燈語調輕地罵。
他們挨得這么近, 字音剛從他的唇齒間出來, 就落進另一個人的耳朵里。師巫洛低低地應了一聲, 并不松手。仇薄燈也是真的想罵他,只是被緊緊擁住時, 如果說點什么, 就會覺得時間不再流動, 天荒地也老。
可天地皆老, 仿佛也沒有什么好。
仇薄燈不說話了, 靜靜看向水天相交的地方, 巨大的月輪正一點一點地露出來,今天恰好是既望,白月圓得完美,找不到一絲殘缺。先前天月與海月共圓, 現在正慢慢地各自掙開暗云的束縛,最后兩輪滿月同時躍出幽影,一上一下,懸停在海平線上。
長風浩浩,海面泛起細密的銀紋。
“松手。”仇薄燈說。
動。
“學壞了?”仇薄燈眉梢一挑, “會裝聽不見了?”
說話。
仇薄燈有些好笑, 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快點,別磨蹭, 機會只此一次。”
師巫洛抿了抿唇,些愿地松開手。紅衣窸窣,仇薄燈直身, 卻沒起來,而是低下頭去知道在找什么。過了一會,仇薄燈回頭,看到師巫洛知什么時候,無聲無息地起身了,正安靜地站在船艙中,眼睫微垂。
風吹動他帶暗紋的袖擺。
還會生悶氣了啊。
學壞了。
仇薄燈沒忍住,笑了。
“生什么氣呢?”仇薄燈一手攏在袖里,一手按在船木上斜斜地支著身,“過來,坐下。”
師巫洛看了他一眼,悶不吭聲地過來。等他真過來要坐下了,仇薄燈又伸手點在他肩膀上,推他轉過身去。師巫洛順著他的力道,背對著他在船艏邊沿坐下。師巫洛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看到他就覺得格外習慣。
背后傳來衣衫窸窣聲,像仇薄燈起身了,先是遠離,隨后又靠近了。
師巫洛微微一愣。
他的發繩被人抽走了,接著就有修長微暖的手指按了上來,指腹一點溫熱透過頭發傳來,讓人底忽地一悸動。
“先說好啊,這可是本少爺第一次紆尊降貴給人扎頭發。”
仇薄燈一邊說,一邊將師巫洛的頭發散開,然后在一一攏起來。他腕上纏一條綴了黑琢石的束發帶,發帶兩端一長一短地垂落,隨他手腕移動微微搖擺,繡紋在月輝里反射淡淡的暗光。
“敢挑刺我就把你踹下船去。”
他聲音懶懶散散,動作生疏至極。
“好。”
師巫洛的答簡潔。
仇薄燈隱約感覺他好像笑了一下,便有些報復性地扯了扯他的頭發。師巫洛又輕輕笑了一聲,仇薄燈不想搭理他了。
或許是出身巫族的緣故,師巫洛沒有戴發冠的習慣,平時只用一根發繩扎起。仇薄燈之前在鱬城夜市瞥見那條黑琢石的束發帶,莫名就想到了他,便買了下來。買發繩也好,扎頭發也好,都是一時興起,仇薄燈沒梳子的習慣,就玩兒地學第一次見面,以手帶梳,他束發。
倒騰半天,越理越亂。
好在師巫洛的頭發不算太長,剛過后背蝴蝶骨一些,仇薄燈胡鬧了大半會,一手將頭發攏成一束,一手將腕上纏著的發帶抽下來,纏了纏,勉強扎住。
扎好后,仇薄燈繞到師巫洛正對面。
他先前還說師巫洛敢挑刺就踹下水去,結果自己直接笑倒在船尾……這扎的都什么鬼啊!橫散豎亂的,搭上師巫洛那張永遠跟天下人欠他八百萬的冷峻臉,就越發好笑了……那種感覺就像孤獨的武士按刀尋仇,結果頂了個雞窩出門。
他樂可支。
師巫洛看著他笑,銀灰色的眼眸里也淺淺地泛起了笑意。
“算了算了,禍害你了。”
仇薄燈笑了一會,探身去抽發繩。
師巫洛握住他的手腕,讓他動。仇薄燈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把發帶抽下來,拍在他手里。
師巫洛一怔,這才發現仇薄燈給他換了條新發帶。
“自己扎。”仇薄燈不看他,坐進船艙里,手肘橫在船舷上,眺望遠處海面上的月影,“酒呢?”
船艙中一方矮案,上面擺了一白瓷壇,兩個白玉杯。師巫洛揭開瓷壇,淡而幽冷的清香慢慢地沁。他提起來慢慢注進玉杯里,斟自半滿,遞仇薄燈。
仇薄燈接過酒杯,低頭一看,發現與幽冷的香氣相反,酒液如彤如霞,與凄迷的月輝一起盈在白潤的圓玉杯里,讓人想起天冬時在高山上盛的紅梅,孤獨地于寒雪中冷艷灼華,又妖冶又素雅。
“它叫什么?”
仇薄燈纖長的手指環住玉杯,輕輕搖晃,看月光與紅梅一起破碎。
“沒有名字。”師巫洛說。
仇薄燈慢慢地抿酒,師巫洛看著他,知道他會會喜歡這壇酒。師巫洛自己少喝酒,他是個一杯倒,再好的酒如果喝的人什么都品出來就醉了,那也沒用。他其實懂酒,所以在回請仇薄燈的時候,才會那么茫然,知道該選什么。
天底下美酒佳釀數不勝數,最后他帶來最籍籍無名的酒。
可仇薄燈沒說它是好是壞,也沒有說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只是飲盡斟杯,復飲盡。
“就叫‘浮燈’吧。”
他終于回頭,月光鍍過他的眼眸,清澈如鏡。
師巫洛分清他是醉還是醒,依稀覺得他應該是喜歡的,便松了口氣,也自己倒了一杯。仇薄燈執杯趴在船舷上,看他慢慢地飲酒,忽然就拘起一捧海水潑向他。師巫洛茫然地抬頭看他,水珠從垂落的頭發上滴下。
仇薄燈笑著躍起,立在船尾。
“走。”
他一揮袍袖,將桌上的酒整壇卷走,提酒走了兩步,立在船尾最末梢的尖端上。
“我們去滄水盡頭,我們去明月中間。”
海風吹得仇薄燈的廣袖彤霞般漫漫卷卷,天高而遠海廣而深。師巫洛瞳孔印出他的黑發,他的紅衣,他嫣然明艷的笑顏。
去水的盡頭,去天的邊沿。
去只有他們的人間分界線。
孤舟如弦,在遼闊的海面留下一條長長的白痕。潮頭被破開,靜水被分,少年立舟頭,迎風而飲酒,男子坐舟中,叩弦而清歌。
滄溟一渡間。
如墨般的海面上出現了一輪巨大的白月,扁舟與月影越來越近,站在船尾的仇薄燈將空了的酒壇一擲,縱身躍起,師巫洛猛地起身,又停住。
扁舟止住,與月影的輪廓相接。
仇薄燈停在水面。
“遂古之古,何以初兮?
“太上上,何以尊兮?”
仇薄燈如鶴旋身,伶仃肩骨貼水而過,腰束曼展,大袖旋,如刀揮灑出新血的渾圓,海水在他足下靜如銀鏡。他繞身回環,身如曼珠沙華之極盛,發若濃墨高滴之展旌。
“鴻蒙未辟,何以明兮。
“四極未立,何以辨兮?”
他一揚臂,華袖高高拋向天空中的白月,衣袂在半空炸開紛紛揚揚一片艷彩,又落成一片忽然淡去的飛霞。他在萬千月輝中起身,忽如射燕,忽如徊雀。他以一整輪巨大的白月為舞臺,在這滄溟盡頭高歌起舞。
“洲嶼何足,隅隈何數?”
“明輝何足,幽晦何數?”
他憤憤而歌,慷慨而激昂,于是問天歌便叱咤如鼓點。
“天高幾丈,路長幾里?”
“地厚幾丈,鄉廣幾里?”
他凄凄而歌,迷蒙而彷徨,于是問天歌便如無望的旅人。
世上再無張揚至此的舞者,也再無燦然至此的舞蹈。
俯仰往來,綽約時如靜月花開,睥睨時如熾火澎湃。起伏舒卷,漫緩如羅衣沉潭,急節如瑰云沒日。
一問便是一萬年,一眼便是一萬言。
觀者只一人。
師巫洛站在船上,那么的悲傷那么的憤怒在他的胸中翻涌,像萬千的赤火,也像萬千的鋒仞。他泫然欲泣,能言語,怕一口就涌出那些該說的話,能行動,怕一抬手就要把人死死地捆在懷里,論如何都再松開。
管它瘴月幾何,管它群星幾。
他只要他好好的。
“醉歸何處?”
仇薄燈的歌聲漸輕漸渺,廣袖簌簌而落,他靜靜地站在月影正中間,目光那么地迷茫,瞳孔那么地空曠。歌聲已經低如呢喃。
紅衣立白月。
“何處……”
葬骨?
他沒有問完。
仇薄燈向后仰倒在如冰如鏡的海面,十指被人緊緊地扣住了。扣住他手的人,右腕上扣著一枚與他左腕一模一樣的夔龍鐲,兩枚暗金的鐲子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微冷泛寒的唇覆了上來。
微冷的與熾熱的。
玄黑的與朱紅的。
倉皇而笨拙,癲狂而青澀,紅衣與黑袖融在一起,他們的呼吸揉在一起。身下是明月,身上還是明月,他們像在海面,像在水線,像在天邊,像在月間。
“阿洛。”
仇薄燈呢喃。
他真的醉了,醉后的他才是真的。
“你要接住我。”
我一直在下墜,你能不能接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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