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光紐的前幾天,我都在適應新環境,因為園區驚人的規模。如果說我們公司只是一個微縮景觀盆,那么光紐就是偌大的生態圈。可以說它是商圈,因為KFC、星巴克這樣的餐飲店面一應俱全,可漂亮的綠化又讓它看起來像公園,旗下軟件基本有各自的獨立辦公大樓。我所期盼的員工餐廳或電梯間偶遇,發生幾率恐怕比在地鐵上誤連藍牙還要低,因為光紐的食堂有一千平米。
    我們team暫駐的立付大樓,外形極具科技感,鳥瞰就像只折疊的銀色機械手臂。
    第二天上午來這里時,我試著用正常速度步行去了辦公樓,全程用時二十分鐘。然后我想到了那天傍晚,陸成則是怎么壓縮在十分鐘以內,出現在我面前。
    想起他,胸口就會產生輕微地塌陷。
    我知道他肯定在同一棟大樓,某個片區,某個工位,但他不知道我也來到了這里,因為私心,我大可以隨便找個理由婉拒上司,但,看到這條救急信息的下一秒,我就被卷入了一種洶涌又奇特的宿命觀里,如同高速轉動的黑色旋渦,靈魂已經在代替我利落地打字同意:“可以啊,把這次的ppt跟brief發給我。”
    我渴望再次遇見陸成則。
    結果并不順利,忙碌的第五天,我連跟他身形相像、會產生錯覺的男生都沒見到過。我拐彎抹角地探問技術部在哪幾層,但得到答案也無從下手,我們的工作內容重合度很低,我沒有任何借口去到那里。每一天下樓吃飯,我都會抬高下巴,直勾勾地望向每一個走進電梯的人,最后讓心臟緩慢下落。
    我漸漸索然,漸漸放棄。
    上天怎么會給一個自私的女人第二次好運氣。
    走出大樓,同事說想去吃炸雞,而我剛好在經期,腹痛,胃口不佳,就想去買杯熱咖啡,我們倆便分頭行動。
    附近一樓剛好有間costa。排隊點單時,我隨意掃了一圈,然后頓住了。
    我看到了陸成則。
    那一瞬間,有渡輪汽笛一樣的鳴音在我耳朵里平白出現,漫長,盛大,轟然作響,時空和路人都成了慢放,喧囂退隱,我聽到自己的鼻息在加重,像在海面沉浮,透不過氣。
    明明才過去幾天。
    這幾天我像無事人一般保持著平淡而固定的生活,把他看作一場夢,直至看到他——我才意識到,原來我把煎熬的情緒都緩存積壓在了重遇他的這一刻。
    大概也跟激素有關,我的心臟抽痛起來,劇烈而密集。
    陸成則沒有發現我,因為他的坐姿幾乎是背對著我,能第一時間發現他,自然是因為他本身出眾,加之微側著頭,在跟同行談笑。
    他穿著挺括的黑色外套,腦后頭發也烏亮得跟染出來的似的,一只手搭在桌邊,另一只手隨意握著紙杯,食指在杯身敲打。
    他看起來狀態很好,也是個無事人。
    我收回目光。
    端著咖啡回來時,店里已經坐滿了人,走還是不走,我沒有給自己太多選擇的間隙,因為陸成則右后方的一個座位剛好有女生離席。
    我走過去,坐下,他依舊沒發現我。
    然后,我抿了口咖啡,為自己開啟了一場極有可能以失利告終的賭博游戲。我從挎包中取出了藍牙耳機盒。
    在他閑聊途中隨手掂起手機去看的同一刻,我把一只耳機取出來,塞到耳朵里。
    嘟,瞬間連上。
    陸成則的身體明顯一僵,繼而靜止在那里。
    他會回頭嗎?他會找我嗎?還是會立刻斷開連接?
    他微低著頭,一動不動。
    我心跳如雷,目不轉睛。
    坐他對面的人應該是發覺不對勁,湊近詢問,陸成則搖搖頭,把手機放置回原處。他沒有轉頭,沒有尋覓,沒有刪掉我耳機。
    不咸不淡,置若罔聞。好像已經將我排除到愛恨之外,變得沒有意義。
    我深吸一口氣,捋了下頭發,鼻頭和眼眶莫名發脹,渾身冰涼,我又喝了口溫熱的咖啡,剛想摘掉耳機,一道熟悉的聲線殺入我耳膜:
    “早上好,Sugar。”
    “聽歌嗎?”
    一片磨得薄而利的劍,猝不及防地刺進來,不見血,我的每一粒雞皮疙瘩都因此悚立。
    我惶惑抬眸,看見陸成則已經重新拿起手機,但坐姿未變。
    前奏響起,弦樂放大,接著是電吉他。我當即聽出是哪首歌,《愛人錯過》,非常熱門。
    “我肯定在幾百年前就說過愛你
    只是你忘了,我也沒記起
    我肯定在幾百年前就說過愛你
    只是你忘了,我也沒記起”
    歌詞出來的那一刻,隱痛就像一種血紅色的,帶小刺的植物,在我體內無法阻止地蔓生著。
    我猜他可能把音量調到了最大,室內人聲全被阻隔,歌手唱腔如發泄,一股腦地懟過來,全無顧忌:Xιèωèи.CoM
    “走過,路過,沒遇過
    回頭,轉頭,還是錯
    你我不曾感受過,相撞在街口
    相撞在街口”
    聽到“你媽沒有告訴你,撞到人要說對不起”這句時,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可能是因為苦澀,或者被他的不體面情緒化觸動,我也無法辨認明晰。
    我抵著唇,聽完了一整首。
    耳邊重回寂靜后,我取下耳機,打開微信,給他發了三個字,對不起。
    —
    我沒有收到陸成則的回復,中午放完歌沒一會,他就跟同事一道離開了。途經路線也不在我身側,他可能從頭到尾都沒看過我。
    回到工位后我有點心不在焉,咖啡放涼了也沒喝完,偶爾也會對著顯示器發怔。
    傍晚的時候,我去吧臺接了杯水,順路瞥了瞥窗外的黃昏,云像是被橘子水浸透。
    天色已暗,但不算晚,不是嗎?
    回到電腦前,我迅速抄起手機,點開陸成則微信,我的手指在屏幕上停滯一秒,然后輕擊了兩下他頭像。
    【你拍了拍“小熊貓”】
    我緊張地攥住手指,舒展,繼續打字:它還動嗎?
    那邊安靜了很久,久到我要絕望了,絕望得像是來到光紐后,每一個心浮氣躁又以落寞告終的時刻。
    幾分鐘后,還用著熊貓頭像的陸成則回來消息:開關壞了。
    他賭氣的樣子令我唇角上揚:奇妙開關也會壞嗎?
    陸成則不回答,態度不明。
    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一會,只問:小鳥呢,怎么樣了?
    我回:再在盒子里悶著恐怕也要不行了。
    我又說:我明天還給你吧。
    本意是想明天帶來公司,順道可以見他一面,但他沒有給我機會,只給了我一個并不具體的地址:你下班叫個達達送到這里,放門衛就行。
    這么怕我找上門嗎?我有點生氣,沒有再回消息。
    下班后我直接打車回了家,取出抽屜里的紙盒,又打車趕往陸成則給我的地址,穿梭在黑夜和霓虹里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再不甘心也是最后一次,我的尊嚴額度就這么多,過時不候。
    老天不會給一個自私的女人第二次好運氣,但她能賦予自己勇氣,放手一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到目的地后我沒有仔細勘察和審視環境,無暇關心這是個什么樣的小區,他生活在什么樣的水平條件里,我只想馬上見到陸成則。
    電話接通的第一秒,我很干脆地說:“你住幾樓?我把東西給你。”
    他沉默兩秒,報了門號,給我打開樓道鎖。
    進入電梯后,我開始預測屬于我們的大結局,ABCD,可心碎,可復原,可遺憾,可灑脫,每個選項我都接受,也能承受。
    我的心率隨著樓層數翻倍上漲,快到窒息。
    終于,十六樓。
    電梯門往兩邊打開的一瞬,我瞪大了雙眼。
    陸成則就站在外面,戴著那頂滑稽又可愛的熊貓帽子,在迎接我,沒有表情。
    四目相對,他笑了,我也笑了,我們好像同時活過來了。
    酸楚,甜蜜,泄洪般淹沒了我,我的第一反應是在心里爆了句粗: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