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諱言,家父對這位將軍自然是憎惡已極;不過他同樣也認識到雇主目前生意上的前景全系于此次鄉宅宴會能否成功舉辦——預計將有十八位客人蒞臨,這樣的規模可絕非是小事一樁。于是家父做出了這樣的答復,大意是他由衷地感激他個人的情感深得主人的體恤,但他可以向西爾弗斯先生保證,舉辦鄉宅宴會期間所提供的一切服務都將符合應有的水準。
結果,家父所承受的磨難甚至比原本的預期還要嚴酷得多。一則,家父原本或許還抱有一線期望,以為在親自見到這位將軍以后也許能心生些許尊敬或是同情,從而緩解他對此人懷有的憎惡之情,而事實證明,這根本就是毫無來由的一廂情愿。這位將軍身材癡肥、相貌丑陋,其儀態舉止毫無教養,言談話語粗魯不文,不論說到什么都往軍事術語上硬套。尤有甚者,這位紳士的貼身男仆并沒有隨侍前來,因為平常伺候他的男仆不巧病倒了。這就帶來了一個微妙的難題,因為另有一位客人也沒有帶他的貼身男仆,于是乎府上的管家將親自擔任哪位客人的貼身男仆,哪位客人的貼身男仆只能由府上的普通男仆臨時充當就成了一個問題。家父因為體貼雇主的處境,當即主動接下了為將軍做貼身男仆的差事,這么一來就不得不跟他厭惡的那個人親密相處長達四天之久了。與此同時,那位將軍因為渾然不知家父的感受,還利用一切機會大講特講他那豐功偉績的從軍歷史——當然了,許多從過軍的紳士都喜歡在房間里私底下面對貼身男仆大肆夸耀當年的神勇。然而家父居然一絲不漏地隱藏了自己的情感,完美無瑕地履行了他的專業職責,以至于將軍在離別之際由衷地向約翰·西爾弗斯先生盛贊他的管家是何等優秀,并留下一筆可觀的小費以示謝意——家父毫不猶豫地請雇主將其捐獻給了慈善機構。
通過從家父的職業生涯中援引的這兩個實例——兩者我都曾經過確證,相信其確鑿無疑——我希望您會同意,家父不但是證實了,他幾乎就是海斯協會所謂的“與其職位相稱之高尚尊嚴”的化身。若是有人將這種時刻下的家父與某位即便擁有杰克·內伯斯那類最高等級花式技巧的管家做一番對比,我相信他或許就能夠初步分辨得出“偉大的”管家與只不過頗有能力的管家之間的不同了。至此,我們或許也就更能夠理解家父為什么那么喜歡在餐桌底下發現了一只老虎卻絲毫都不驚惶失措的那個管家的故事了;那是因為他本能地知道在這個故事當中就隱含著“尊嚴”的真諦。言已至此,就容我這樣地假定吧:“尊嚴”云云,其至關緊要的一點即在于一位管家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堅守其職業生命的能力。那些等而下之的管家只要稍遇刺激就會放棄其職業生命,回復原形。對于這樣的人來說,身為管家就好比扮演某個啞劇里的角色;輕輕一推,稍一趔趄,那個假面就會跌落,露出底下的真身。偉大的管家之所以偉大,是由于他們能夠化入他們的職業角色,并且是全身心地化入;他們絕不會為外部事件所動搖,不管這些事件是何等出人意料、令人恐慌或是惹人煩惱。他們呈現出的職業精神和專業風范就好比一位體面的紳士堅持穿著正式的套裝:他絕不會容許自己因為宵小無賴的干擾或任何意外狀況而在大庭廣眾之下寬衣解帶;他在,也只有在他主動要這樣做時才會將正裝脫下,而且也毫無例外地是在他完全獨處的情況下才會這么做。如我所言,這是關乎“尊嚴”的大計。
常聽人說,真正的管家只存在于英國。在其他國家,無論實際上冠以什么樣的頭銜,有的只是男仆。我倒是認為此言不虛。歐陸民族無法造就管家,是因為他們從人種上說就不擅長克制情緒,極端的情緒自控是只有英國人才做得到的。歐陸民族——總的說來凱爾特人亦然,我想您無疑也會贊同——通常在情緒強烈的時刻難以自控,所以除非是在那種絲毫都不會有刺激和挑戰的場合下,他們是無法保持其專業風范的。如果允許我再次沿用先前的那個比喻——請原諒我表述得如此粗俗——他們就像是一個受到一點最輕微的刺激就會把正裝和襯衣一把扯下,尖聲喊叫四處亂跑的人。一句話,“尊嚴”可不是這種人力所能及的。我們英國人在這方面比外國人具有重要的優勢,也正是為此,當你想到某位偉大的管家時,他幾乎理所當然地注定就是個英國人。
當然了,對此您也許會不以為然,就像當初開心愜意地圍爐夜話時,每當我闡述這樣的見解格雷厄姆先生都會進行反駁一樣:就算是我所言非虛,你也只能在親眼目睹他在嚴峻的考驗下的所作所為之后才有定論。然而事實上,我們都會承認像馬歇爾或者萊恩先生等人都在偉大的管家之列,而究其實我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無法聲稱已經在這樣的環境下考察過他們的實際作為。我不得不承認格雷厄姆先生的話自有其道理,但我只能這么說,當一個人在這個行業內干了足夠長的時間以后,他只需憑直覺就能判斷出某個人職業素養的深淺,無須親眼目睹他在壓力下的表現。確實,一旦能有幸親炙一位真正偉大的管家,你非但不會對其有所懷疑,一心只想要“考驗”一下他的含金量,你反而會覺得根本無法想象這樣一位威信如此之高的人物會在任何情況下背棄其與生俱有的職業素養。事實上,多年前那個周日的午后,也正是這樣的一種體悟,才能穿透酒精所造成的重度思維混沌,使得家父的那兩位乘客陷入愧疚的沉默。面對這樣的人物,就如同今天上午面對那最優美的英格蘭風光一樣:一見之下,你自然會知道你就站在了偉大的面前。
我知道,總會有人斷言任何像我這樣試圖去對“偉大”條分縷析的行為都是徒勞。“有些人就是有,有些人就是沒有,清楚明白,”格雷厄姆先生總會這么說。“除此以外,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可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有責任去對抗失敗主義的論調。對所有我們這樣的從業者而言,對這些問題進行深入的思考就更是一種職業責任了,唯其如此,我們每個人才可能為我們自己贏得“尊嚴”而更好地努力。
注釋:
[1]索爾茲伯里(Salisbury),英國英格蘭威爾特郡城市,位于埃文河與威利河交匯處,歷史上一直是該郡的主要城市和英國圣公會大主教區中心,市中心有著名的索爾茲伯里大教堂。
[2]伯克郡(Berkshire),英格蘭南部郡,位于倫敦西面,地處泰晤士河中游和其支流肯尼特河谷地,英國王室行宮溫莎城堡和著名的伊頓公學都位于該郡。
[3]德比馬賽(Derby),始于一七八〇年的英國傳統馬賽之一,每年六月在薩里郡的埃普瑟姆丘陵舉行。
[4]奧爾肖特(Allshot)這個地名應系作者杜撰。
[5]合一米九〇點五。
[6]南非戰爭(South African War),又稱布爾戰爭或英布戰爭,英國與南非布爾人之間的戰爭。布爾人是南非荷蘭移民后裔,十九世紀中葉在南非建立德蘭士瓦共和國和奧蘭治自由邦,一八九九年十月英國發動戰爭,布爾人戰敗,一九〇二年媾和,德蘭士瓦和奧蘭治被英國吞并,一九一〇年并入英國自治領南非聯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