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餐廳里,蘇傾才注意房子外那片香草花田改種了玫瑰花,女仆的花就是從那兒摘來的。
    賈三解釋道:“少爺不喜歡那日本女人留下的味,那些香草全換了,屋子里也重裝過了。”
    蘇傾問:“二少爺和鶴知呢?”
    “那兩個人精,您還擔(dān)心他們?”賈三撇嘴,“他們供著六姨太太的福壽/膏,可不是白供的,養(yǎng)著六姨太太,就不怕少爺飛到天邊。這不,花了兩棟大宅子,才把六姨太太給換回來。”
    說什么來什么是的,女仆忽然從樓上噠噠地跑下來,兩手交握地站在蘇傾面前,嚅囁:“太太,老六姨太太想叫您過去。”
    蘇傾怔了一下。賈三說:“煙不夠抽你不會給她拿嗎,還要勞動太太?”
    女仆說:“不是,不是,她一直發(fā)脾氣,問將軍是不是成親了,怎么成親也不告訴她一聲,還說……哪有媳婦過門不拜婆婆的,真是……真是沒規(guī)矩。”
    蘇傾臉皮薄,臉馬上就通紅一片,賈三有些惱了,氣就撒在女仆身上:“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使喚太太?這家里你到底聽誰的?”
    眼見著女仆要哭,蘇傾忙起身:“我去一趟吧。”
    賈三小聲攔她:“不用理她,煙抽多了發(fā)瘋呢,等少爺回來她就不敢作了——還嫌成親不告訴她,她養(yǎng)過少爺沒有呀。”
    蘇傾心里還是不安:“我去看看,待不住了我再回來。”
    六姨太太住在頂層閣樓,外頭是坡屋頂,里頭的天花板是傾斜的,蘇傾一眼就看見上面結(jié)的亮閃閃的蜘蛛網(wǎng)。門沒關(guān)緊,女仆就站在外面守著。
    屋里很暗,懸了很多紗布剪成的帳幔,一股濃郁刺鼻的香味凝在房間里。
    這些紗幔毫無生機地垂著,蘇傾站在帳幔外面輕輕開口:“婆婆,我是蘇傾。”
    她想象中的斥罵沒有到來,根本沒人應(yīng)她。她等了一會兒,掀開帳幔走進(jìn)去,房間里擺的是舊式家具,褪了色一般暗淡,籠在這灰暗的濃香里,也仿佛溺死了一樣。
    她走著,好不容易辨到了雕花的木床,床上也掛著帳幔,半遮半掩地漏出一個倚著躺的人影,這人穿著旗袍,連那旗袍的顏色也是灰蒙蒙的,火柴棍一樣的手臂從松垮的衣服里支出來。
    蘇傾又說:“婆婆,我是蘇傾。”
    片刻的安靜,好像死了一般一動不動的六姨太太,喉嚨里發(fā)出了沙啞的聲音,好像砂紙磨了木頭桌。她長長地出著氣:“你來,與我把簾子掀開。”
    蘇傾在床邊蹲下,白色紗簾一點點卷上去了,床里床外仿佛顏色不同的兩幅畫,雙雙同時展開。卷簾子的手白皙,手臂纖細(xì),暗紅色的旗袍上,巴掌大的鵝蛋臉,櫻桃小口,烏黑眼睛,細(xì)細(xì)的眉溫柔秀氣。蘇傾也一點點看清了里面的模樣,如同木頭刻出來的一雙干癟的手搭在床頭,慘白如紙的臉,她的臉頰凹下去,顴骨聳立起來,一雙無光的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兩廂無言,蘇傾卷著簾子垂著眼:“對不起,兒媳來遲了。”
    六姨太太漠然盯著她,驀地笑了,笑得無聲而詭異,露出一口掉得參差的牙齒和萎縮的牙床,仿佛畫書里吃人的鬼。
    半晌,一支煙桿伸過來,那沙啞的嗓子又響:“你,幫我點上。”
    蘇傾雙手接過來,不知道怎么點,她見過楊老頭抽旱煙,就把那煙葉子捏了,原樣炮制。
    六姨太太目光直愣愣地盯著她的手看,這樣一雙白嫩漂亮的手,點煙嫻熟麻利,好像是在勤勞地紡紗、繡花一樣,好像只因為這個,她就有點滿意蘇傾了。
    六姨太太木著臉吸煙,風(fēng)中枯葉似的身子熟練痙攣著,旗袍跟著哆嗦。她抽得多了,已經(jīng)不像蘇煜那樣會露出飄飄欲仙的表情。
    蘇傾立著,暗暗在屋里找茶壺,因為她幼時是學(xué)過敬茶的。正想著,六姨太太已抽完了,捏著煙桿,掙扎著下了床。
    六姨太太似乎許久沒走過路了,胯骨都發(fā)出咔嚓響聲,好像一具易散的骨頭架子。她一步一搖地走到了那座破舊的妝臺邊,用顫顫的手抹了一把鏡子上的灰。
    一小塊的清明,倒映出她脫了形的臉。仔細(xì)看去,她的眼睛是很美的,貓兒一樣的淺褐色,葉芩那雙凌厲又淡漠的眼,原是隨了她。
    “蘇傾,是吧?”六姨太太望著鏡子,忽地道,“你會梳頭?”
    蘇傾把桌上缺了半塊的梳子拿起來,幫她把盤起來的頭發(fā)拆開,“是要重新盤發(fā)?”
    因為常年營養(yǎng)不良,她的頭發(fā)干枯發(fā)黃,纏成一團,六姨太太忽然伸出枯瘦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手指習(xí)慣性地抖著:“不梳這個。編辮子,會嗎?”
    蘇傾怔了一下,一根辮子,是沒出嫁的鄉(xiāng)下少女的發(fā)型。
    蘇傾捋著她枯草似的頭發(fā),六姨太太長久地默著,忽然開了口:“我年輕的時候,也像你一樣美。”
    她咧開嘴,露出那一口參差不齊的牙:“可我,骨頭太軟。”
    她輕柔摩挲著手里的煙桿,好像在撫摸情人:“對,要是不軟,怎么給它纏了一輩子?”
    她的頭發(fā)經(jīng)不起拉扯,一把把地落在蘇傾手背上,蘇傾急得背上生汗,還是難以擰成一股。
    “編不了了吧?”六姨太太笑,蘇傾發(fā)覺她的眼睛變得那樣的亮,原來是含了一點淚。她說:“編不了,那就算了。”
    她極慢地打了個哈欠。抽煙的人,總是愛一下一下地打哈欠,打完哈欠,她的淚便多了,盈盈地懸在眼里,讓人錯覺這雙原本美麗的眼睛又有了神。
    她縹緲地笑著:“真不知道,我這樣的人,怎么能,生出一個骨頭這樣硬的兒子。”
    話音未落,她手一松,煙桿“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蘇傾一驚,想去替她撿,不知那煙桿什么材料做的,竟已斷成兩截了。
    門也同時讓人“咣當(dāng)”一聲推開,仿佛有一陣凌厲的風(fēng)卷進(jìn)來,蘇傾的手腕讓人一抓一帶,手上的梳子也跟著滾在地上。
    葉芩將她拉到背后,漠然望著六姨太太:“我的太太,是給你梳頭用的嗎?”
    六姨太太不說話,她還直直地看著鏡子,好像還沉浸在剛才的疑惑里。
    葉芩不待她回答,抓著蘇傾的手下樓去,六姨太太這才啟唇,鏡子里,蜿蜒的淚從臉上慢慢地落下來,落在妝臺上,砸開一朵塵埃。
    “好好過吧。”
    蘇傾聽見了,不由回頭去,可層層帳幔把她的視線封住了。
    前面,葉芩拉著她走,渾身落在光里,背影那樣有力,大約趕來得急,背上濕了一小塊,透了襯衣。
    到了二樓,他才回過頭來,一把將她抵到墻上。
    背后是一副油畫的金屬畫框,硌得她皺了一下眉,他即刻注意到了,抓著她往平整的地方挪了挪。
    他容色冷淡,眉宇里已有厲色:“誰叫你你都去?”
    驟然伸出手指,捏住她左邊耳垂懲罰地揉了兩下:“耳根子這么軟的?”
    登時揉得蘇傾臉都紅了:“我下次同你說過再去。”
    葉芩一見她那模樣,一聲不吭地摸出煙來,側(cè)過身對著窗口點,逆著光的側(cè)臉像刀雕刻出的:“沒下次了。”
    蘇傾半天不應(yīng)聲,葉芩扭過來,卻見她垂著頭,正盯著他手里那個滾輪式打火機看。
    他把火機抬起來,咔噠點了一下,不經(jīng)意地睨著她的神情:“喜歡這個?”
    蘇傾沒說話,可她那雙希冀的眼睛騙不了人,他手掌一伸,火機遞到她面前:“拿去。”
    蘇傾只巴巴看著,不敢接,葉芩把煙掐了,拉開她的手給她放手心上,忽地心里一動,低聲說:“你玩一個給我看看?”
    蘇傾剛才看他怎么用,學(xué)得極快,指頭轉(zhuǎn)著那齒輪,啪嗒一下火焰升起來。天太亮,只有那點藍(lán)焰看得清楚,剩下的,全化作兩抹跳動的光,映到了她黑色的沉靜的眼睛里。
    葉芩想到他要干什么了,彎下背把煙湊上去,表情松動開來,頭一次覺得她給的火像是鴉·片葉子,他就是那急不可耐的癮君子。
    可吸進(jìn)肺里,仍覺得不是滋味,他飛快地掐了,俯身吻上她的唇,蘇傾安安靜靜地望著他,他克制自己,只留戀地碰了一碰就離開,手指點點讓她緊捏在手里的火機,垂眸道:“往后不抽了,你管著。”
    蘇傾得了個金屬火機,緊緊握在手里,眼睛里既有天真的孩子氣,又有勾人的迷蒙。
    “好。”
    二丫是晚上搬來的。賈三幫她把行李抬上樓,她第一次住這樣豪華的房間,不由得驚呆了。
    蘇傾進(jìn)屋的時候,她正緊緊抱著一個女仆,把頭靠在人家懷里。蘇傾忙道:“二丫,快松開。”
    二丫好似在女仆懷里深深吸一口氣,比劃著自己的腰嘆息:“原來大家都不是一個桶。”
    女仆們都年輕,讓她逗得咯咯笑起來,怕惹惱了客人,紛紛捂著嘴下樓去了。
    蘇傾彎腰給她把床鋪好:“搬了一天累了吧,早些休息。”
    一扭頭,二丫還站在原地笑呵呵地看她:“你真好看。”
    蘇傾一怔,旋即笑起來,伸手幫她換衣服的時候,二丫說:“你弟弟的房子給人燒了。”
    蘇傾的動作停了一下:“什么?”
    二丫慢吞吞地捂住嘴:“噢,我忘了,方才那叔叔不許我說。”
    二丫一直覺得自己小,見男人就喊叔叔,蘇傾想,她指的大約是賈三。
    “蘇煜嗎。”她如今聽這名字,都有些陌生了,“他怎么了?”
    “房子燒了,他和他媽住在牲口棚里,還跟狗搶窩。”二丫遲疑了一下,嘟囔:“他和他媽把你趕出去了,你才到我家來,是不是?他們真笨,不讓神仙住在家里,給我撿著了,所以他們沒房子,我有大房子,神仙好公道的。”
    蘇傾問:“這也是剛才幫你搬行李的叔叔說的?”
    二丫蟲子一樣鉆進(jìn)被子里:“是呀。”
    蘇傾懷了心事回到房間,在妝臺前呆呆坐著,葉芩還沒回來,她拿手轉(zhuǎn)著那只火機玩,一下一下的。
    那金屬殼子和迸發(fā)的火星不知有什么魔力,竟然讓她著迷,她玩得太專注,門響了也沒聽見。
    直到葉芩捏住她的肩,冰涼的吻猛地印在她后脖頸上,她手一抖,火機咕嚕嚕從睡裙上滾下去,落在地板上。
    “掉了……”
    葉芩看也不看,將她從椅子上拖起來,抱到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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