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歲以前，趙典對生活里一切與腌臜，惡臭，污穢掛鉤的東西習以為常。但深陷黑暗，他卻始終保持清醒，以超脫小孩的冷靜，一眼看透這些東西背后張牙舞爪卻可悲可笑的本質(zhì)。
    身處泥潭有什么意思？
    大多數(shù)人認為，骯臟惡劣的環(huán)境更容易滋生人性的黑暗，催生出一批行事卑劣，甚至違法犯罪的惡人。
    又或者成為這種環(huán)境下的犧牲品，被惡意支配意識，終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生行尸走路，軟弱又無能。
    再有，這兩種情況碰在一起，嘭——，另外一種小概率事件誕生了，出淤泥而不染的天選之子執(zhí)劍迎擊，討伐前者，拯救后者。
    然而，年幼的趙典看著黑暗索然無味。他既不想成為行兇的惡人，也不想成為執(zhí)劍的勇者，早熟的心智也注定他不會任人欺壓。但要說趙典完全無“惡”，又似乎不能這么說。
    他心里也有那種東西，是一種純粹漠然的惡意。不過他心底蘊生的惡不屑與眼前黑暗為伍，不多的善意讓他更多是袖手旁觀。他選擇平庸卻不怯懦，溫順卻不屈從，可以收起獠牙，非必要也不會把尖爪化作利刃。
    二
    趙典出生在六月的盛夏，一年中太陽最灼人的時候。他的母親是邊陲村落里一名難得的美人，可惜舉止癡傻；父親是村落里土生土長的莊稼漢子，敦厚老實。
    從四歲開始記事起，趙典就有種野性的直覺，——他家不正常。
    關(guān)系奇怪的父母，脾氣古怪的鄰居，還有經(jīng)常出入家中的陌生人，后者無一例外待了一陣子后便消失不見。
    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后院的柴房會在夜里傳來奇怪的聲響，摻雜著當?shù)胤窖缘囊恍┑吐暯徽劊钡胶蟀胍梗_步聲斷斷續(xù)續(xù)消失在夜幕下。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趙典五歲。
    那天晚上是他的生日。夜色漸濃，說著要去集市買面粉的男人神色慌亂地跑進屋里，雙手抓著女人的手臂，嘴里亂七八糟地說著“被發(fā)現(xiàn)了”、“正在過來”之類的話。
    話音幾乎剛落，前院緊挨著的馬路上就傳來了機動車的引擎聲。
    只見女人一反平日里的癡傻，動作利落地抱起他就從后門出去。她打開柴房，掀開角落里的干柴，扣出靠里側(cè)的板子，板子上面覆蓋著一層泥土，表面凸凹不平。
    女人打開板子，下面竟然是一個好幾米深的土坑！
    她迅速把趙典放到里面，蓋上木板，全程沒留一句話，更沒留一秒時間對上他的目光。樣子仿佛還是帶著他和隔壁領(lǐng)居玩捉迷藏時，她隨手把他塞到一堆鮮花里，然后癡傻地笑著匆匆跑開。
    還是小孩的趙典頭一次感到驚慌和恐懼，像是被什么巨大的黑洞吞噬，周圍黑糊糊一片，還有一股粘膩的、惡心的、甩不掉的東西附著在他身上，拉著他往下墜。
    明明他就跌坐在四周都是遮擋的土坑里。
    但趙典沒有掙扎或者爬出去。耳邊隱隱約約可以感受到外面聲音凌亂又吵鬧，還有什么龐大的東西倒在地上的沉悶聲。不一會，有人打開柴房的門，然后地面?zhèn)鱽砀刹衤涞氐穆曇簟?br/>     趙典下意識屏住呼吸，直到他聽到那道腳步聲轉(zhuǎn)了一圈走了出去。
    不知道坐了多久，趙典的手腳幾乎失去了知覺，等到土坑里的空氣漸漸稀薄，窒息感脅裹了大腦，他才想起爬出去。
    柴房里濃煙四起，他捂著口鼻跌跌撞撞往外跑。小孩子短腿短腳，他一個不小心就被絆倒在地。從地上狼狽地抬起頭，眼前的景象讓他腦袋幾近空白。
    房子淹沒在亮得刺眼的火光里，倒塌的房梁，跌落的瓦塊，七零八落的柵欄，還有不知所蹤的父母，所有這些構(gòu)成了他噩夢的開始。
    但這卻不是結(jié)束。
    噩夢延續(xù)在后半夜，幾個去而復(fù)返的男人在后院隱藏的小道上，把發(fā)著高燒陷入昏迷的趙典擄了回去。半路接到電話后，其中一個男人又隨意把他扔給了另一個團伙，——一個在邊境線上猖獗已久、專門拐賣婦女兒童的外國犯罪團伙。
    后來就是一路顛破流離的生活。擁擠不堪的大貨車，衣衫襤褸的小孩，腐爛難聞的味道，夜里不斷的謾罵聲、打罵聲，其間夾雜著痛苦的呻/吟，掙扎的嘶吼，還有時常破爛的哀泣。
    一切都可怖又習以為常。
    等到邊境武警部隊追蹤到這個團伙的關(guān)鍵線索，行動迅速圍剿了他們的核心巢穴，然后經(jīng)幾個被當場逮捕的犯罪頭目認罪述狀，牽出各路人口販賣的路線和地點，趙典已經(jīng)在窮鄉(xiāng)僻壤里生活了三年。
    三年。
    趙典在困境里摸爬滾打，從一個白嫩的小團子抽枝長成干瘦的竹竿子。眼神里好奇不再，只余下無波的平靜。
    而獲救后，他除了趙典二字，什么都沒有。后來又輾轉(zhuǎn)了一年多，他被安排到了內(nèi)地的一家孤兒院。之后有幸被領(lǐng)養(yǎng)，恢復(fù)了貌似正常的生活。
    彼時他十歲，而五歲之前的記憶已經(jīng)被他自己從腦子里抹除了，仿佛那只是他做過的一個夢。
    夢醒了，他連恍惚都沒來得及。
    三
    對于趙典這樣的小孩來說，心智早熟可能是必然的結(jié)果，而基因上賦予他的優(yōu)勢也讓他比同齡人擁有更強的學(xué)習和實踐能力。
    他比很多人都要清醒，正是這份清醒，童年的經(jīng)歷才無法影響到他，至少表面上，他沒有變得孤僻或者陰郁。相反，被領(lǐng)養(yǎng)后他迅速了解并吸收正常世界運行的規(guī)則，并把自己融入其中。同時他適當借助自己智商上的優(yōu)勢，獲得周圍人包括他家人的認可。
    謙虛溫潤，彬彬有禮，這是他意識作出的選擇。
    當然，趙典所表現(xiàn)的一切大都真心實意，不存在刻意的偽裝。
    這也并不矛盾。他從泥潭里走出來，對正常的世界不會懷揣惡意。盡管過去的經(jīng)歷讓他難以完全剔除心性里惡的部分，但認知上保持著清醒，他不介意它存在，也只是存在。
    深陷泥潭有什么意思？
    他想。
    被黑暗舔舐過，他更愿意待在溫暖的陽光下，受陽光庇護。
    所以惡而不作惡，是趙典潛意識里的行為指南。他堅守著這個基本的準則，做一個心理上健康，行為上正常的小孩，還滿足別人家口中、別人家孩子的模樣。
    但，十歲的盛夏，這份指南卻動搖在一個女孩身上。小手攥著他沾了鮮血的衣角，呼吸聲靠著他跳動的心臟。
    四
    領(lǐng)養(yǎng)趙典的人是一個藝術(shù)氣息濃厚的青年男人，實際年齡也才三十出頭，留著及肩的長發(fā)，平日里臉上總是掛滿笑意。青年人領(lǐng)養(yǎng)趙典之后還是讓他用原本的名字，他們平日的相處也更像是兄弟，而不是父子。
    青年人偶爾會逗他，讓他喊他爸爸，下一秒又自己反悔。
    “還是叫我修哥吧，叫爸爸都把我喊老了，小屁孩。”
    青年自言自語，眼神里又不自覺露出落寞的神色，雖然很快就消失不見，但趙典注意到了。
    為什么會收養(yǎng)他？
    趙典也曾疑惑過，當時他快要十歲了，一般人家都不會選他作為養(yǎng)子，何況一個單身的青年男人正是娶妻的年紀，領(lǐng)養(yǎng)一個十歲的孩子干嘛呢？
    直到很久之后趙典才知道原因。原來青年人曾經(jīng)有過一位妻子，他們很恩愛，但是命運抓弄人，他的妻子患重病去世了。這是妻子去世的第七年，青年來到孤兒院，然后領(lǐng)養(yǎng)了趙典。
    但這也同時表示，他不會再娶別人了。
    青年是一個好人，趙典感受得出來。
    與街坊鄰居的關(guān)系很好，無論路上跟誰見面都能談笑風生；對待社區(qū)的工作人員非常親切，偶爾給他們拍照留念，還會洗出來送給人家；即便面對陌生人也能交談自如，風趣而不失禮貌。
    在趙典的事情上面，他更無任何可指摘的地方，給他上戶，幫他辦理學(xué)籍，置辦四季衣物，裝修家里他的臥室……
    雖然慌慌亂亂，但一切都親力親為。
    后來青年帶著趙典去體檢，醫(yī)生說趙典身體營養(yǎng)不良，過分瘦弱，回到家青年就主動要給他做營養(yǎng)餐，——雖然做的非常難吃，被趙典接手了。晚上跟趙典商量，問他愿不愿意報名跆拳道，鍛煉鍛煉身體。趙典答應(yīng)了。
    之后青年又意外知道趙典智商拔群，于是興致沖沖學(xué)著鄰居家送他去競賽班，還逢人就跟別人炫耀他口里的“寶貝兒子”。彼時十歲不到的趙典就站在一旁乖乖巧巧地笑著，兩人宛若一對親生父子，老父親一臉欣慰，兒子聽話努力。
    回到家，青年又強調(diào)：“喊修哥，別把我喊老了。”
    趙典點頭。
    趙典被領(lǐng)養(yǎng)的第一年，親身體驗到了前幾年沒有感受到的很多美好東西。
    然后也是在那一年的盛夏，趙典跟著青年去到一個小城，一起借住在青年親姐姐的家里，在那里他遇到了錢柚，一個往后余生都清晰存在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