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你好,特區
站臺上營營擾擾的人群散去,火車終于啟動了,如同水蛇過江,沿著蜿蜒鋪陳的鐵軌,向著野蠻生長于祖國南方的特區游過去了。
6人一間的硬臥,還空著一張床鋪,顧蠻生很快就跟另外三個人混熟了,打聽出來他們都來自四川,也都想乘著改革開放之風南下打工。
三個人雖不來自同一個地方,也算老鄉,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閑來無事,就玩起了四川的一種長牌。那副牌跟常見的那種撲克牌不太一樣,既狹且長,上頭除了印著牌點,還畫著三國人物,云長翼德,伯符公瑾,白色牌底上用紅線描畫,一個個都挺活靈活現。
顧蠻生被引出了興趣,湊到那三個四川老鄉跟前:“哥們,玩得什么牌?能不能加我一個。”
三個人長牌玩得不過癮,加一個也就加一個了,一個四川人提醒顧蠻生:“這牌可復雜,沒個把小時你學不會。”
“復雜好啊。”顧蠻生笑笑,直接搬了只朱旸的行李箱當凳子,坐下了,“不復雜還沒勁了。”
朱旸鮮少出遠門,一上車就不舒服,這會兒火車前行的轟隆聲里又夾雜上了打牌的喧鬧聲,他愈發感到頭暈。他從自己的鋪位上坐起來,側頭喊了顧蠻生一聲。顧蠻生學習能力驚人,什么吃、碰、滑、偷,什么天牌地牌丁丁斧頭,這會兒都已經學會了。他嘻嘻哈哈跟人玩牌,根本沒聽見朱旸喊他。
去深圳這么大的事情這人卻似一點都不放在心上,朱旸不太高興,又提起嗓子喊他一聲:“生哥!”
顧蠻生被嚷煩了,才問:“怎么?”
朱旸提聲道:“咱們到了深圳到底干什么,你到現在也沒個規劃。”
“規劃抵屁用?規劃趕不上變化,反正老天餓不死瞎家雀,”顧蠻生興致全在新學會的牌戲上,頭也不抬地說,“我答應你哥了,有我一口吃的,就絕餓不著你。”
與大哥分別時已經哭慘了,一聽顧蠻生提起朱亮,朱旸悲從中來,揉揉紅腫的眼睛,倒頭面壁地睡了。
先坐火車到廣州,再坐汽車去深圳。大巴明顯超載,像只沙丁魚罐頭,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就摩肩接踵地擠在里頭,各種體味混合著汽油味一起發酵。顧蠻生與朱旸運氣好,還有座位,但朱旸聞不得充溢狹仄空間的怪味兒,暈車暈得頭疼眼花腰背發軟,火車上還能睡一覺,汽車就真的連坐都坐不住了。
顧蠻生見朱旸遭罪不輕,打開自己的背包,想掏瓶水來給他喝,結果卻摸出一只厚實的信封。打開一看,里頭包裹著厚厚一沓人民幣,少說兩三萬。
行李是唐茹收拾的,這筆錢自然也是唐茹悄悄給的。信封沉甸甸的,粗糙的黃牛皮紙被焐得微微發燙,顧蠻生低頭注視著信封,面無表情,手卻止不住地發抖,像掌托著四兩慈母心。他想,興許全天下的母親都是一個樣子,東隅與桑榆兩難兼顧,一生都在口是與心非間較勁。
朱旸扭頭看著顧蠻生,目光從他眼前垂掛著的長睫毛游移至半敞開的背包口,看見一沓半露的青色人民幣,一下從要死不活的狀態里驚醒過來:“生哥,這么多錢?”
“嚷什么?”財不露白,顧蠻生叱了朱旸一句,斂了斂心頭那點惆悵,又擠出笑容道,“到了深圳,哥用這錢請你吃頓好的。”
朱旸回了一句話,可能是考慮他倆目前的狀況,建議一分錢掰兩瓣花。但顧蠻生沒聽進去。他扭頭看向車窗外,車經客家村,百畝油菜花田一望無邊,風起時滿地的油菜花便觳觫不止,猶如層層金黃的波濤。再過些日子就該開鐮了。顧蠻生嘴角微微翹起,眼神溫柔而恍惚,他想起了臨行前的那頓糖餃,又想起了小時候跟著唐茹去菜場里打菜籽油,待油鍋沸騰,糖餃上桌,沒有顧長河的晦暗日子便也跟著變得熱騰騰又金燦燦的。
朱旸的老鄉提前收到了消息,所以特意趕來車站接人。人來人往的客運站里,朱旸向顧蠻生介紹老鄉叫阿偉,比他倆年長,村里頭一撥外出打工的人,已經待在深圳好幾年了。
顧蠻生迎上去,一口一聲熱情的“偉哥”,順便細瞅了老鄉一眼,豆眼蒜鼻一張臉,毫無記憶點,唯獨眼神透著一股子純凈,屬于玉米秸與黃土地的、還未被城市侵染的純凈。這種純凈令人一見如故,好感倍增。
“別別別,別叫‘偉哥’,聽著別扭。”老鄉普通話挺標準,外出打工多年,一口鄉音已經改了,“我媽跟朱媽媽情同姐妹,朱旸就是我親弟弟,所以他還沒來的時候我媽就托人寫信跟我說了,朱旸初來乍到肯定沒地方去,就別在外頭花冤枉錢了,不如就住我家里。”
顧蠻生不拿自己當外人,直接問道:“你住哪兒?”
“龍崗那邊,離工廠近。”
顧蠻生繼續問:“偉哥在哪兒高就?”
“一家叫宏康的電子加工廠,早些年加工電子琴、電子表,現在加工電話機還有電腦,反正來什么加工什么,待遇可以,還包吃包住。”
“我知道,典型的三來一補。”顧蠻生明顯來了興趣,問阿偉,“你們工廠還招人嗎?”
聽這意思是要去工廠做工,朱旸忙道:“生哥,咱們好歹是大學生……”
“大學生怎么了?大學生就不能去工廠了?再說你連瀚大的凳子還沒坐熱呢,充其量就是高中畢業。”顧蠻生打定的主意是不會改的,不再糾纏于這個問題,只笑著一勾朱旸的肩膀,“走,說好的,我請你還有你老鄉吃飯。”
顧蠻生帶著朱旸與阿偉,看似熟門熟路地在深圳的街道間穿梭,他大手大腳慣了,小攤子小館子都不入眼,最后停在了一家飯店門口,高樓邃閣古色古香,明顯不便宜。不比其它飯店酒樓名字里都有“興”啊“旺”啊這些字眼,黃檀匾額上“桂荷飯店”四個鎏金大字,顧蠻生仰著頭,瞇縫著眼看它一晌,說:“還挺風雅,就在這兒吃了。”
朱旸一看這飯店里金碧輝煌的裝潢,忙扯顧蠻生的衣袖:“這看著太貴了。”阿偉也小聲提醒道:“這家不行,你看一個客人沒有,肯定宰客。”
“這叫開門宴,磕磣了還能開門嗎?”顧蠻生對老鄉的規勸置若罔聞,好像越貴還越高興,邁開大步就進了飯店。
店里客稀,挑大堂中央的位置坐下,顧蠻生也懶得點單,得知阿偉不忌口,便招來服務生,相當闊氣地說:“三個人,你們這里有什么好菜,你看著張羅吧。”
對深圳本地人來說,顧蠻生那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揭示了他外鄉人的身份,更是任君宰殺之意。幾個菜,粗粗一算得兩三百,顧蠻生猶嫌不夠,還額外叫了一瓶五糧液。朱旸直呼心疼:“有錢也不能瞎折騰,這酒就別點了,我跟阿偉也都不是會喝酒的人。”
“你們不會我會啊,”顧蠻生眼珠忽悠一轉,輕聲道,“再說了,這瓶酒老板會請客的。”
朱旸與阿偉不解其意,顧蠻生已經高抬起手,招來了一個服務生,揚聲道:“你們老板在不在,我要找他。”
服務生一身緊巴巴不合身的禮服,不知顧蠻生找老板什么事情,先點頭哈腰賠不是:“老板是在的,就是……我先問一聲,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菜還可以,”顧蠻生一聽老板人在,嘴角已微有一絲笑意,“但你們飯店的名字實在不好。”
不是菜品有問題,服務生吁出一口氣,笑了:“我們飯店名字怎么不好了?”
“我看你這大堂里掛著一副畫,上面提了一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你們的店名就是這么來的?”
“對,”服務生點頭道,“一方面,我們主打的是淮揚菜,另一方面,‘桂’和‘荷’的諧音都比較吉利,老板信這個。”桂字諧音“貴”,荷字諧音“和”,這副花鳥國畫掛在大堂醒目位置,名字就叫《富貴祥和》。
“錯就錯在這兩個字上,”顧蠻生自說自話地站起來,推開椅子就走,“我跟你也說不上,找你的老板去。”
顧蠻生人高腿長,服務生跟不上,三步并作兩步地追了上去。朱旸與阿偉對視一眼,都撂下了筷子,他們緊張得空咽唾沫,都擔心顧蠻生吃霸王餐得被人報警抓起來。然而沒想到,下一刻,顧蠻生就笑瞇瞇地回來了,他說:“剛剛老板說,這頓飯他請了。”
朱旸與老鄉將信將疑,還坐著不動,顧蠻生已經大步生風地離開了飯店,服務生還給開門,真的沒提結賬的事情。朱旸加快腳步跟上去,追著問顧蠻生怎么回事,顧蠻生笑而不答,一臉的神神秘秘。
三個人酒足飯飽,又風塵仆仆地趕回了阿偉的住處。阿偉沒念高中就南下打工,年紀沒比朱旸大出多少,卻已經過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安生日子。因為打算結婚,主動放棄了宏康包吃住的福利,多折算了一點薪水,與人合租了房子。50多平的兩房一廳,螺螄殼大的地方擠下了八個人,其中還有三對小夫妻。阿偉多出了一點租金,拿到了7平米不到的一間小臥室,關上門就是獨立天地,誰也礙不著他。
阿偉的同居女友叫秀秀,跟幾個小姐妹合伙經營了著一家發廊,她出資占大頭,所以發廊就叫“秀秀美發沙龍”。秀秀人長得一般,但身段妖嬈,乍一眼是“未見其人,先見其胸”,而且打扮得相當時髦。一頭洋氣的褐色卷發不說,眉毛也刮盡了,只用深青色的色料紋了細細挑高的兩道。明明年紀不大,這兩道兀立著的細眉莫名顯得她目光棱棱,老成又精明。
顧蠻生笑稱阿偉好福氣,一通奉承,明著是夸阿偉,實則幾句話就把秀秀給夸美了。
秀秀不知道三個男人飽腹而歸,早做好了幾道家常菜,在小臥室里展開一張折疊圓桌,又在四周擺上了四只塑料板凳。朱旸剛想說自己已經吃過了,被顧蠻生一個善解人意的眼色堵了回去:別人挽著袖口,忙里忙外張羅半天,你總是要捧場的。
飯桌上,阿偉主動提起了中午在桂荷飯店被免單一事,秀秀聽了相當好奇,追著問:“怎么說了個店名不行,就讓你們免單了?”
顧蠻生還想故作神秘,但拗不過秀秀的熱情,只得坦白道來。他問身邊的朱旸:“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這句詩出自哪里?”
朱旸道:“不就是柳永的《望海潮》嗎?說的是江、浙一帶十分富庶,那飯店就是做江浙菜的,這名字不是挺吉利也挺合適的嗎?”
“一看就是中學語文沒學好,那你知不知道,就是這首詩間接導致了北宋王朝的滅亡。”顧蠻生見這一屋男女個個凝神屏息,聽得十分認真,愈發得意地講下去,“我當時就跟那老板說了這個典故,金國第四個皇帝叫完顏亮,偶然讀到了這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發現這詩里描寫的大宋也太他媽美麗富庶了,當場一拍腦門,動起了發兵南征的心思。你們說,這么個跟亡國掛鉤的名字,還富貴祥和呢,不財盡人亡就不錯了。”
阿偉聽得懵懵懂懂,還是一臉不可置信:“這么說倒是有點道理,可你明明觸了他的霉頭,他怎么還反過來請你吃飯了?”
“因為我還給他提了一些別的風水建議,我問他是不是店里生意不好,其實我們坐那兒老半天都沒再來一個客人,這不明擺著嗎?”
秀秀臉頰發紅,兩眼放光地問:“你還懂風水啊?大學里教的?”
“大學里哪能教這個啊,都是我在解放路天橋底下聽人瞎掰的。風水學里還有兩句話,叫‘法不空出、遇衰不潤。’意思是別人替你指點風水,你是一定要給錢的,只有三種情況可以不用給錢,給了對方也不收:一是你陽壽將盡,二是你大禍臨頭,三是你再無好運,算了也白算,改了也白改。我給那老板指點完風水后刻意不提收錢的事,他還不樂意了,死乞白賴要請我這一頓。”
阿偉與秀秀面面相覷:“你們大學生也太厲害了。”
顧蠻生這會兒謙虛起來:“我也是聽說廣東這邊風水文化氛圍濃厚,看那飯店的布局還有擺件,明顯老板是懂點皮毛的,所以想著試試吧,沒想到對方還真信了。”
阿偉與秀秀仍嘖嘖稱奇,朱旸倒挺鎮定,夾了塊玫瑰豉油雞道:“一頓飯算什么厲害?顧蠻生的本事是能把你賣了,你還樂顛顛地給他數錢呢。”
一開始,秀秀是覺著這事兒有趣,捎帶著覺得顧蠻生有趣,但一聽朱旸這話,心里那點隱憂就被喚了起來。顧蠻生這個人,看似輕浮油滑,實則一身的本事與手段就藏在這樣無規無矩的外表下。
飯后,顧蠻生與朱旸先進房間收拾行李,秀秀留在廚房收拾碗筷悄悄捅了阿偉一胳膊,壓低了聲音道:“你這個老鄉看著挺踏實,可他帶來的這個,這個顧蠻生……我總覺得,早晚得惹出大亂子。我記得你說過,他就是惹事惹得被學校開除了?”
“你小點聲,聽說是打架被開除的,年輕人難免火氣大點……”
說話間,顧蠻生從房里走出來,笑著喊了秀秀一聲“嫂子”,要來幫秀秀刷碗。他自來熟得很,這會兒已經不拿自己當外人了。
“不用不用,你們坐了一天的火車,好好休息吧。”秀秀沖顧蠻生扯了個笑,又瞟瞟身邊的阿偉,越對比越覺得自己的男人被襯得灰頭土臉,老實木訥,說不準哪天還真被對方給賣了。這樣一想,未免開始杞人憂天,扯到一半的嘴角完全耷拉下來,實實在在地憂郁起來。
這一晚,顧蠻生就與朱旸在7平米的臥室里打地鋪,兩個人高腿長的大小伙兒擠在地上,翻個身都不行。顧蠻生戴著耳機,兩手抱臂枕在腦后,望著天花板發愣。隨身聽里的竇唯仍在不知疲倦地嘶吼“明天更漫長”,這盤帶子是他臨走前曲頌寧送給他的。
只有一輪明月共此時,隔著漢海距離深圳的一千四百公里長路,他無可抑制地想起了曲夏晚。
正“曾經滄海難為水”呢,身旁的朱旸忽然焦躁地翻了個身,伸手抽出腦后的枕頭,氣咻咻地蓋在了自己臉上。動作太大,一下就驚動了身邊人,顧蠻生取下一只耳機,一聽就明白了。
原來是隔壁房里另一對小夫妻正在“辦事”,男方氣喘如牛,女方咿咿呀呀地喊著。可能已經收著來了,但這種裝潢簡陋的群租房基本談不上隔音,越有心壓抑越聽著撩人心腸。
朱旸整個人正小幅度地、不安地顫抖著,顧蠻生扭過頭,取下對方蓋臉的枕頭,低聲問:“想姑娘了?”
血氣方剛的小伙兒,想也正常。朱旸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一張臉燒得通紅,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發亮。
顧蠻生笑了:“我也想。”
然后他把自己另一只耳機也摘下來,一手拿著一只,繞過朱旸的脖子,將兩只耳機全替他戴上。
“睡吧。”待朱旸閉上眼睛,顧蠻生再次仰面躺下,望著頭頂的天花板。
他在深圳的第一夜,就在陣陣“干呀”“來呀”的叫喊聲中對付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