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揾食艱難(上)
第二天,熱心的老鄉就帶著顧蠻生與朱旸一起去了工廠。宏康電子,80年代末就在深圳開設了工廠,代工業務主要是移動計算與通訊設備。招工模式除了職介所推介,就是老鄉介紹老鄉,熟人牽線熟人,雙方知根知底,可以省去不少麻煩。
朱旸原本想寫簡歷,但他實在沒有工作經驗,索性就遞上自己的高考成績單,沒想到對方壓根不看,前前后后將他一打量,當場就要他交身份證簽合同。
“什么工作?什么都不看?”朱旸死腦筋,堅持要遞上自己的成績單。
“看什么成績單啊,這活只要兩手沒殘,誰都能干。”招工負責人沒被人這么較過真,驚得一雙鼠眼瞪大了數倍,看著眼前這年輕人跟看猴似的。待工組長過來把人領走,他就把朱旸那張視若珍寶的成績單扔進了廢紙簍里,由鼻腔里發出一個怪聲:大學還沒畢業呢,讀書就讀傻了。
這話朱旸與顧蠻生都聽見了,朱旸氣得雙肩打抖,顧蠻生用力攬住了他。
宏康老板是臺灣人,誰也沒見過,用朱旸的話說,這人就是臺灣日據時期的遺毒,狗漢奸剝削中國人。宏康全軍事化管理,七天集中培訓,上午踢正步,下午上課,講些廠規文化與生產線操作技能。過了培訓就上崗,普工二班倒,一個月就休2天,每人每天至少上工12個小時,總共只給十五分鐘吃飯喝水上茅廁的時間,超時了就得扣錢。
十五分鐘的午休時間聽著不夠,但在宏康居然綽綽有余了。中午的菜翻來覆去就那幾樣,黃瓜炒蛋、苦瓜肉片、水煮白菜、家常茄子,也不知道掌勺的是哪里人,每道菜都重油又重鹽,黃瓜炒蛋里沒有蛋,苦瓜肉片也瞧不見肉絲,難得吃一頓紅燒雞腿,那是工廠接受領導抽查了。午休時間一到,就有人推著餐車而來,車上兩只臉盆一只木桶,臉盆盛菜木桶盛飯,普工們端著自己的飯碗一擁而上,花不了一分鐘,盛菜的臉盆就見底了。
朱旸搶不過老工人們,只能怏怏回來,悶頭吃白飯。顧蠻生看他一眼,一言不發地奪來朱旸的碗,將自己的茄子與黃瓜全扒拉進他的碗里。然后再往自己扒拉剩下的空碗里倒上一些開水,見水面漂著一層油花,就當湯喝了。
結束培訓之后,顧蠻生跟朱旸分了一個宿舍,朱旸想去PC生產組,顧蠻生卻提出要去程控交換機組,兩人為此還發生了一點口角。但不管人在哪個組,工作強度都很大,新手根本忙不過來,也就中午午休時間能說上兩句話。朱旸本就清秀顯小,然而車間里居然多的是比他看著更小的工人,有個年紀最小的看著才十三四歲,臉上有塊面積不小的白癜風,手上的皮膚更是呈現出不均勻的花紋狀,莫名瞧著臟,瞧著篳路藍縷。少年叫白浩,因為身形瘦小,工人管他叫“浩子”,身份證上顯示浩子已經十六了,但朱旸悄悄問過他真實年紀,其實就是童工。招工負責人只管招人,哪管這證件真假。
吃完午飯,普工們還得繼續站著干活,整個車間就一條凳子,只有一個瘸腳的工頭能坐。諷刺的是,這工頭是廠里領導的某位親戚,名字叫鄭高興,可一張臉一年里頭能板足三百多天,為人極其刻薄,永遠不見高興。普工們私底下都管他叫“爛仔”,但一見他就唯唯諾諾,一經他管就服服帖帖。
鄭高興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就是“不準偷懶,偷懶扣錢”,一雙三甲眼被橫肉堆擠得猶如一絲細縫,卻偏偏明亮如炬火,誰都別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懶。鄭高興管起人來確實很有一套,車間僅僅有條,據說新招的員工先在大太陽底下踢兩天正步,這主意也是他想出來的。他說,先喊“一二一”,思想才統一,汗滴禾下土,干活不怕苦。
朱旸開工沒幾天就被點名了好幾次,一下工就抱怨:“站得我腿都麻了,這一天下來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
“這不挺好,還省得擠出時間去廁所了。”顧蠻生躺靠在床上認真翻看著一本冊子,隨口答他。
“去年,全國范圍內就已經開始實行一周雙休制了,憑什么我們一個月才能休兩天啊?”朱旸老調重彈,“這老板就不是東西,狗漢奸欺負中國人,早晚我得上勞動部門去投訴他。”
“說說得了,別真去,我還沒學完呢。”
“要不咱們轉組吧,要再不行,咱們去別的工廠?”
“天下烏鴉一般黑,去哪兒不一樣。”
顧蠻生眼睫低垂,答什么都興致缺缺,好像注意力全在他手里的那本冊子上。這人不喜讀書在瀚大都是出了名的,朱旸忽然狐疑道:“你看什么呢?這么津津有味。”
這兒的普工平時沒別的消遣,人手一本從香港那邊傳過來的色|情畫報,邊看還邊垂涎三尺,嘖嘖有聲。朱旸笑嘻嘻地將冊子奪了過來,沒想到居然不是袒胸露乳的美女,而是一本交換機操作手冊。
朱旸當場目瞪口呆,顧蠻生趁機又劈手奪了回來,他一手閑適地墊在腦后,一手握著操作手冊,繼續認真閱讀。
經老師傅指點,入職沒兩天,顧蠻生就已經能夠熟練布線與安裝程控交換機了。宏康這款裝配生產的萬門程控交換機在市場上供不應求,訂單一直排到了后年。顧蠻生聽廠里的老師傅說,目前國內通訊市場共有8種制式的機型,分別來自日本、比利時、美國等7個國家,人稱“七國八制”,不同制式的交換機間互不兼容,市場一片混亂。
顧蠻生記得清楚,頭發花白、一臉滄桑的老師傅說到這里,露出特別詭秘一笑,“就跟當年的八國聯軍似的。”
大學里就學過程控用戶交換機的通信原理教案,但書本只限于理論知識,顧蠻生很快在螺絲刀與電烙鐵之間發現了一塊嶄新大陸,緊接著他就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讀書那會兒荒廢太多了。
朱旸每天上完工便累得半死,回屋就倒頭大睡。顧蠻生則沉迷學習新知識,猶如海綿汲水,也顧不上他。倒是那白癜風少年浩子拿顧蠻生當自己親哥,天天黏前貼后地跟著。他沒見過大學生,連這種中途被開除的都沒見過,他覺得這人什么都懂,什么都會,所以很是仰慕憧憬。
這種枯燥無味又平靜無紋的生活,在三個多月后,終于被一聲悶響捅破了。
“咚”的很響一聲,所有埋頭工作的普工都聽見了,然后抬起頭,循聲望出去——他們看見浩子以跪姿撲倒了,腦袋就重重磕在操作臺上。
普工們都停下手頭的工作,緊張地東張西望面面相覷,車間里一片唏噓聲與惋嘆聲,但沒人敢上去搭把手。原來在顧蠻生他們沒來之前,就有個工人猝死在了操作臺前。聽工頭鄭高興說那人天生身體不好,家里也沒人來鬧,賠了萬把塊錢,就這么草草了事了。
浩子已經發了幾天高燒,走路都趔趄了,依然不下火線,又在操作臺前連著干了十個小時。顧蠻生剛想上去救人,沒想到鄭高興眼尖看見了,二話不說就上去踢了浩子一腳:“別偷懶啊!這么偷懶是要扣錢的!”
但人沒動。
顧蠻生趕緊沖上前,一把扯開堵住前路的鄭高興,俯身探了探浩子鼻端。他驚呼:“糟了,已經沒氣兒了。”
鄭高興這時還是一臉的將信將疑,也伸手去探浩子鼻息:“不是吧,還真沒氣兒了?”
又有人猝死在操作臺前,工人們全停下手頭工作,戰戰兢兢圍攏過來。顧蠻生迅速把人在地上放平,松開了他的領口與褲帶,為他進行胸外按壓與人工呼吸。浩子那張花白不勻的臉像蒙了一層石灰,黯淡慘白,然后在顧蠻生的急救下,漸漸透出紅暈。他呼啦一下喘過氣,睜開眼,懵懂地望著周圍一張張人臉。
別的工人趕緊搬來那條獨伶伶的長凳,把浩子扶起來,讓他先坐著休息。
再有人死在車間里,到底是個麻煩。見人救過來了,鄭高興也緩過一口氣兒,嘴上卻依舊不肯饒人:“坐什么坐?我看這小崽子就是偷懶裝死。”
剛剛放下揪起的一顆心,顧蠻生站直身體,冷下臉道:“都是打工的,別這么刻薄。”
“我知道你們私底下都管我叫‘爛仔’,沒事兒,我就是爛仔一個。”工頭監工不力,那也是要扣錢的。鄭高興方才被顧蠻生推搡那么一下,本就不滿意,他比顧蠻生矮了一頭,但仗著雞毛當令箭,氣勢倒是不弱,他惡狠狠道,“我再爛仔也是工頭,我還就刻薄了,你有本事就別干了。”
顧蠻生很想上去招呼對方一拳頭,但被別的工人扯住了袖子。鄭高興不知哪兒來一股惡氣,齜牙瞪目地自己說下去:“你們以為大學生就了不起啊?我是國家恢復高考以后的首批大學生,77級,上過山,下過鄉,這條腿就是那時候瘸的!我吃過的苦比你們吃過的米還多,從570萬備考學子里殺出的一條血路,不也在這小破工廠里當工頭嗎?你又神氣什么?”
沒想到這鄭高興也是大學生,顧蠻生被點著鼻子一通罵,但臉上的怒氣竟漸漸消失了。他凝神聽著。
“你要不想被人管,自己去開一家工廠啊,不用宏康這個規模,就這兒到這兒,”鄭高興伸手前前后后這么一比劃,冷笑道,“有這么大點地方就行,到時候我跪著給你打工。”
顧蠻生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瘸子工頭,真實的視線卻越過了鄭高興。眼前是漫漫群生,忽遠忽近忽暗忽明,鄭高興說開家工廠,老師傅說七國八制,曲頌寧說八縱八橫,最后一切回溯至1994年的那個下午,劉岳手上拿著的那只大哥大。
顧蠻生的眼里微光漫漶,心頭熱望滋生,然后他就很明亮、很踏實地笑了一笑,這一百多天的打工生涯終于讓他有了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