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七國八制”下的商機(上)
浩子本來年紀小,身子骨又弱,遭不住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摧折,這下終于徹底病了。他在宿舍冷硬的鋼絲床上躺了兩天,怕這個月的那點辛苦錢被扣成零光蛋,堅持要回去上工。
但顧蠻生不準。也伸手探探浩子的額頭,發現還有低燒,便又強拉硬拽,逼著他躺了回去。
到了工廠就干活,鄭高興一看少了個人,立馬把一張老臉拉得比驢還長。他認定浩子就是故意裝病,罵罵咧咧地說著早晚慫恿上頭將他開除,兩片嘴唇上下翻動,宛如刀子一般嚴厲。普工們都小心翼翼屏息噤聲,顧蠻生也沒說話。有個工人偷偷問他浩子情況,他只搖頭,作出長吁短嘆、情況不容樂觀之狀。
屁股不著凳子地干了六個小時,又到了中午放飯的時間,照例兩菜一湯,一盆苦瓜肉絲,一盆青椒土豆炒木耳,唯一的葷腥就是苦瓜肉絲里的那點肉絲,還得細細挑揀出來,才能從齁咸惡苦之中嘗出一點肉味。
普工人數眾多,車間外頭有個休息室,整整一面墻上齊齊排放著大茶缸子,供他們午休時喝口水用。十五分鐘用餐休息,普工們大多在這里吃飯,顧蠻生端著盒飯,扭頭看看朱旸,沖他遞了個眼色。
然后他就啪一聲撂下筷子,喊起來:“這飯沒法吃了!”
車間里長期重復勞動氣氛壓抑,人人都跟機器似的只干活不說話,冷不防炸了個旱天雷,所有人都舉頭望著顧蠻生。顧蠻生從盒飯里挑出一只蟑螂,額頭青筋暴凸,惡聲惡氣地喊:“老子昨天菜里吃著鋼絲,都他媽便血了!今天又吃出蟑螂,這飯還是人吃的嗎!”
蟑螂是他昨天下工之后,在宿舍里外打著手電逮了半天的,用裝棉簽的塑料小盒裝著,就藏在衣兜里。然后趁人不備,悄悄塞進菜里。菜里的蟑螂半死不活,屁股后頭似籽似卵一坨東西,圍觀的普工全看惡心了。
吵嚷間,顧蠻生搡了朱旸一胳膊。朱旸不如以前陳一鳴那么會來事,被攛掇著只能硬著頭皮上,他跟著把顧蠻生抓給他的蟑螂挑出來,沖聞聲而來的鄭高興喊:“我這兒也有蟑螂!憑什么你大魚大肉,我們就吃這個啊!”
“我吃的不跟你們一樣嗎?”鄭高興的飯盒里倒也有這兩個素菜,“再說,怎么就你們兩個多事,別人都沒吃出來!”
“怎么沒吃出來?”顧蠻生朝身旁一個普工的飯碗里指一指,里頭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這不是蟑螂是什么,剁碎了,有腸子還有須呢!”
好像是木耳,好像又不是,但經他這么一說,所有人都沒胃口了。
朱旸跟著說:“再看看這菜,肉絲切得跟頭發絲兒似的,剩下全是苦瓜,怎么著,還嫌我們日子不夠苦啊?”
顧蠻生一把奪來瘸腿工頭的飯盒,把那額外的雞腿、大蝦展示在別的工人眼前,嘖嘖道,“這區別也太大了吧。”不待鄭高興回答,他血液里的惡劣因子已經活躍充分,顧蠻生一下跳到了桌子上,鳴鑼警眾一般,拿著自己的湯勺敲響了茶缸。好些個工人仰著脖子看他,這人有種離奇的魅力,好像隨他一開口,黑沉沉的休息室登時金光滿天,晃得人眼暈。
“每天加班六個小時,補助才兩塊六,中午才休息十五分鐘。車間環境不通風,連咱們吃飯的地方都到處是苯溶劑這樣的劇毒化學品,工作時更是連個防毒口罩都不配發。在這兒干兩年就是一輩子的職業病,連性|功能都得受影響。”顧蠻生用手里的湯匙隨意一指某個仰頭望著他的工人,“你,就你,是不是每天起床四肢無力,連晨勃都少了?”
其實站著工作久了哪個不腰酸背痛,對方被他這么唬一下,還真覺得是這么回事。一個傳染一個,再聽顧蠻生夸張地喊它兩聲“這他媽斷子絕孫啊”,所有在場的工人臉色都更難看了。
“浩子才十四歲,上次險些在這車間猝死,醫生說他不但是過勞致病,體內化學品也嚴重超標。他現在這身體就算落下病根了,能不能復原還不知道,如果我們不為自己的權益抗爭,下一個倒下的人可能就是我,就是你。”
一席話說得普工們都面露悲色、忿色,鄭高興見這場面,趕緊讓平時跟著他混的兩名工人去請保安。
顧蠻生繼續說下去:“今年一月一號,國家剛剛頒布了《勞動法》,勞動者享有平等就業和選擇職業的權利、取得勞動報酬的權利、休息休假的權利、獲得勞動安全衛生保護的權利……”他頓了頓,忽地挑眉一笑,“我認為這個時候,我們有必要一起唱一下國際歌。”
待保安趕到的時候,場面已經彈壓不住了,會唱國際歌的普工跟著一起唱,不會唱的就拍桌子、敲茶缸。大伙兒都壓抑太久了。一點不安分的火星就足以燎原。不待鄭高興繼續往上打小報告,上頭的決定就來了,小廟里裝不了大菩薩,趕緊把工資結了,把顧蠻生打發走吧。
還自此定下一條規矩:大學生主意太多,以后堅決不招大學生,就是被學校開除的也不行。
這一通鬧,連帶著浩子一起被掃地出門了。一出宏康大門,朱旸就忍無可忍發了火,他原本以為只是跟著顧蠻生爭取一下薪資待遇,沒想到居然又被開除了。
“都怪你!好好的一份工作就給你攪沒了!”朱旸倒未必多稀罕這份工作,他也覺得苦,但聯想到被瀚大開除那點舊茬,除了此仇滔滔,只剩此恨綿綿。他沖顧蠻生撕心裂肺地嚷:“搞校園承包就搞承包,你非要跟那群流氓較勁,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被開除!”
顧蠻生任吼也任罵,陽光下微微瞇縫眼睛,靜靜看著朱旸。待朱旸發泄夠了,他才反過來問他與耗子:“‘八縱八橫’你們知道嗎?”
一個搖頭一個瞪眼,全都一臉懵。
也不怪朱旸不懂,他才大一,還沒把瀚大的凳子坐熱就被迫離開了學校。顧蠻生耐下性子,推心置腹地對他說:“浩子不懂沒關系,可我們就是學這個的,得有這個遠見。”
他告訴他們,所謂“八縱八橫”,是一張建立在960萬平方公里大地上的光傳輸數字通信網,預計2000年完成。自此中國通信脊梁筑起,整個通訊行業都將隨之飛速發展。
顧蠻生斬釘截鐵道:“通訊設備將是個巨大的市場,我們的機會來了。”
朱旸似是明白了一些,卻又沒明白透徹:“那你為什么不直接辭職,非要鬧這一出?”
顧蠻生勾著手指示意朱旸過來,待對方真的靠近,忽地就用力兜了他一記腦瓢:“你個笨蛋,沒看咱們的勞務合同?”
合同上寫,凡經過入職培訓的員工必須在宏康干滿三年,如果期間主動離職,不僅拿不到工資,還得給予賠償。也就是說這苦干了三個月,不僅分文掙不到,還得倒貼錢。顧蠻生補充道:“咱們這合同就跟賣身契一樣,要不鬧這一場,三年都得廢在這兒。”
朱旸沒經驗,哪知道顧蠻生自打被擺了一道,對待合同這種東西都是格外仔細的。他詫異道:“那你當初為什么還要簽呢?”
顧蠻生摸著鼻梁笑笑:“我想實操了解程控交換機,這不還沒來得及在學校里上這方面的課程,就被開除了么。”
朱旸這會兒總算聽出其中的關系與門道,確實有點道理,但架不住顧蠻生這身匪氣招人生氣,仍臉色不善地說:“我哥在家時就跟我說過,你這人行為處事一點都不像大學生,你就是一土匪,一流氓!”
“你說的對,你哥說得更對,”被人指著鼻梁罵,顧蠻生居然還很高興地點著頭,“我還是一混蛋,一瘋子。”
朱旸淚干了,眼睛尚且紅著,問:“那下一步我們該干什么?”
顧蠻生想一出是一出,想干什么干什么,立馬帶上唐茹塞給的錢還有這三個月幾個人的全部工錢,去申請注冊了一家公司——展靈技術有限公司,經營范圍包括電子領域內的技術服務、技術開發,以及電子產品與通訊器材的銷售。
公司還沒注冊下來,所有的錢都成了不可動的注冊資金。離開宏康之后,顧蠻生他們真真的身無分文,所以帶著無處可去的浩子一起,只能暫時住回阿偉家里。顧蠻生再三承諾,等資金抽出部分之后連租金與吃喝用度會加上利息一并還上,然而沒住幾天,秀秀還是不樂意了。
因為是顧蠻生他們的介紹人,阿偉也挨了批評,扣了工錢。一頓熱菜剛剛端上飯桌,秀秀已經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天下烏鴉一般黑,在哪兒干活不是干,這么好的工作,不知道你們瞎折騰什么。”
“就這工作還是好的?”朱旸本人學生氣未脫,說出來的話也透著渾似傻氣的稚氣,他不同意秀秀的說法,一本正經地跟她較真,“這種工廠哪有技術含量,吃的是人口紅利,賺的是血汗工錢,遲早完蛋。”
別看浩子今年只有十五歲,已經有兩年的深圳打工經歷了,他嘴里含了口米飯,跟著朱旸點頭。
“別的工廠還經常得討薪呢,宏康至少從不拖欠工錢。人宏康的老板厲害著呢,沒技術含量也賺了大錢了。”秀秀嫌浩子礙眼,故意伸出筷子去打阿偉夾鴨肉的手,惡聲罵道,“就知道吃好的,你在廠里有機會見到你們老板,就多跟著學學,別成天眼高手低的,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明里數落著阿偉,實則就是責怪他們,顧蠻生聽出對方的指桑罵槐之意,面不作色。浩子也聽出來了。秀秀的寒眉厲眼令他明確認知了自己“拖油瓶”的處境,便不敢再吃一口菜,只低頭扒拉米飯,干巴巴地吞咽著。
顧蠻生已經沒了胃口,卻看出浩子這個心思,主動給他夾了一只紅燒鴨腿:“吃吧。”
秀秀的喉嚨里發出一個不愉悅的短促音節,夾槍帶棒的眼神就一起掃了過來,浩子不敢惹女主人生氣,怕得想把鴨腿夾回去,顧蠻生卻不讓。他說:“錢會還的,你吃你的。”
秀秀一聽“錢”字就來氣,立馬嘲諷道:“喲,這話說的,好像真有本事能賺回來多少錢似的。”
“當然了,人若瞧不起自己,就不怪別人將你看賤了。”顧蠻生本來已經沒胃口了,這下非把另一只鴨腿也夾進自己碗里,他慢慢悠悠看了秀秀一眼,“這是吃我自己的。”
嘴上一點便宜沒占著,秀秀更生氣了,乒乒乓乓摔下碗筷,飯都不吃了。
浩子其實也不白吃白住,除了打掃洗涮,連秀秀的絲襪都是他給搓的。飯后留下浩子在廚房刷碗,秀秀與阿偉先回了自己房間。房門還沒關上,秀秀的怨氣就跟潰決的河水似的,撲撲跌跌地涌了出來。
就螺螄殼大的地方,嗓門一高,一字一句聽得一清二楚。房里兩個人一打一挨,氣氛十分尷尬。浩子只當自己是這場沖突的始作俑者,沖顧蠻生吐了吐舌頭,又愧疚地埋下了頭。
“不包分配以后,他們大學生還能干什么?我說他們‘眼高手低’說錯了?尤其是那個顧蠻生。”秀秀以前就聽阿偉提過顧蠻生他們被瀚大開除的事情,事不同而實則一,她當下得出一個結論,這個顧蠻生確實是個禍害,還是走哪兒禍害到哪兒、頂頂貽害無窮那種。
“你說話輕一點,別被人聽見了。”阿偉貌似為難,想盡法子討饒,“我跟朱旸打小一起長大的,他媽把我當半個親兒子,我也不能攆他們出去吧。”
“聽見怎么了?說要分擔我們的房租、上交伙食費,到現在一分錢也沒拿回來。”秀秀向顧蠻生所在的位置伸長脖子,提高嗓門,像以一聲華麗的高音押尾一臺好戲,“還大學生呢,白吃白喝,真不要臉!”
等公司注冊下來的這些日子里,顧蠻生并沒閑著,他試著先跑了跑市場,但那些大廠商的大門都不讓他進。他起初把事情想得很簡單,然而碰壁后才發現,他當年跟王傳富做生意的那一套在如今的程控交換機市場上根本行不通。一些能叫上名字的品牌代理權早就被瓜分一空了,價格戰打得一塌糊涂,他完全插不進腳。
招生并軌之前,大學生不僅學費全免,每月還有各項補貼,簡直是社會上最生存無憂的一群人,他代理的山寨Walkman在那樣的環境下自然不愁銷售。待離開這座象牙塔,才知當初的自己不過仗著名校頭銜,而揾食艱難才是人間常態。
秀秀其實說的沒錯。小兩口早有結婚的打算,如今一屋子里又多出三個大老爺們,連夫妻間的“公事”都沒地兒辦。顧蠻生不怨對方說話難聽,只是實在憋得慌,趁一屋子男女都入睡了,他悄無聲息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先來到小區正門外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賣部,顧蠻生偶或在這兒買包煙,已經跟老板混熟了。老板以前問過他在哪兒打工,顧蠻生回答“不為別人打工,為自己創業。”眼見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人卻一點沒富起來的跡象,不僅沒富起來,還沒少聽小區里那個潑辣的發廊老板娘抱怨,說他白吃白住,盡占人便宜。所以老板一見顧蠻生就發笑,故意打趣道:“喲,顧老板,這么晚出門,談大生意啊?”
“嗯,大生意。”顧蠻生明知對方揶揄自己,偏還嘴硬頂著來,他從兜里摸出一點零錢,“來包煙。”
“中華還是熊貓啊?”都是很貴的煙。
“紅雙喜。”十一塊的硬殼煙,顧蠻生把角角分分全掏了出來,結果還差兩毛五。就剩這么多了。
“顧老板,瞧你這費勁的樣子,跟孔乙己買茴香豆似的。”老板人不壞,就是終日混跡市井街頭,管不住地嘴欠,“這兩毛五我不要了,等你大老板發大財,記得回頭接濟我呀。”
店家搬出了孔乙己,擺明了是嘲笑他窮困潦倒還自命不凡,死要面子活受罪。顧蠻生也不生氣,垂著眼睛,真跟孔乙己似的把硬幣一枚一枚地認認真真在柜臺上排開,才抬頭微笑道:“我記得了,你也記著,我不是孔乙己,我是沈萬三、胡雪巖,我也不是沈萬三、胡雪巖,我是顧蠻生。”歷朝歷代的首富都蹲過班房,想想,不吉利,不妥當。
“好好好,”還強充面子呢,老板都笑不攏嘴了,“這煙還要不要啊?”
“不要了。”顧蠻生用目光指了指貨架上一瓶十塊錢的低質白酒,“來瓶牛二吧,52度的。”
深圳沉浸在夜色中,整座城市宛若一個天成的集會,從白天一直哄鬧到黑夜,都沒有一點散場的意思。顧蠻生初來乍到,還不怎么認路,他邊喝酒,邊漫無目的地一氣亂走,最后走到了不知地處哪里的一座天橋上。
從高處望出去,前方不遠處的露天大排檔正如火朝天,身后的小商品夜市也人頭濟濟,只有他一個人站在橋邊,像被前后兩處燈火生生剖了兩半。
天橋對面豎著一面巨大的廣告牌。一個叫“雷納”的國產隨身聽品牌橫空出世,廣告牌上一個人所共知的香港女星,正帶著耳機巧笑嫣然。一年多前國內還沒有成氣候的隨身聽生產廠商,如今國產隨身聽品牌已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了出來,其中銷量最高的就是雷納,主打膠圈防震與高保真音效,全拾的是顧蠻生當日的牙慧,還比他的想法整整晚了兩年。
詭譎商海,致富之機一縱即逝,錯過淘第一桶金的那個村,可能就再也沒有那個店了。換作一般人早就哀天叫地、生無可戀了,顧蠻生倒不覺得惋惜。他又喝一口白酒,立在橋邊,望著遠方,心中輕嘆,時也,運也。
拂盡那點雪泥鴻爪,顧蠻生決定什么也不想。這一夜他喝盡一瓶一斤的牛二,便借著酒勁,數了數天橋下一排老樹上的疤節。他仔仔細細、一個一個地數清楚了,一口憋悶氣兒就抒發干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