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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帳篷內,谷大用寫完奏報,以蠟封好,正遣東廠番子遞送回京。
    楊瓚的到來,著實有些出乎預料。
    “谷公公正忙?”看到帳內情形,楊瓚淺笑,作勢要轉身,“本官來得不巧。既如此,谷公公先忙,本官稍后再來。”
    “且慢。”
    揮退番子,谷大用連忙站起,將楊瓚攔住。
    “咱家并無要事,楊僉憲快請留步。”
    不比劉瑾得楊御史“賞識”,好歹一同伴圣駕出京,又至北疆共御韃靼,也算交情不淺。
    真讓楊瓚離開,日后傳出去,非讓西廠那幫孫子笑破肚皮。
    “本官沒打擾公公?”
    “楊僉憲能來,咱家高興還來不及,打擾又是從何說起。”
    谷大用不如劉瑾會說話,態度卻相當熱-情。
    “快坐。”請楊瓚坐下,令長隨送上熱茶,谷大用道,“行軍打仗,沒有好茶,僉憲莫要見怪。”
    “谷公公這就見外了。”
    順勢落座,楊瓚笑得愈發真誠,更顯得熱絡。
    話里話間向谷大用表示,咱倆誰跟誰,鐵打的戰友情!不必這般客氣。
    谷大用受寵若驚,笑瞇雙眼,卻沒昏頭。
    知曉楊瓚刀傷在身,需要調養,此番登門,怕不是尋常走動,必有要事。寒暄幾句,遣退長隨,帳簾落下,開口問道:“楊僉憲此來,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不敢當。”楊瓚笑容未斂,只將聲音壓低了些,“無事不登三寶殿,確有事請谷公公幫忙。”
    幫忙?
    想起劉瑾的遭遇,谷大用心頭微動,當即打起精神。
    楊僉憲的忙,不是輕易能幫,榮辱得失,都要仔細衡量。
    做不好,前途堪憂。能做好,則是走上康莊大道,錦繡前程無可限量。
    更重要的是,能在御前露臉,爭得天子-寵-幸。
    不見劉瑾幾番起落,都和楊御史有關?
    金尺加身,的確疼。浙海剿匪,同地方官打交道,也是步履維艱。然掃除匪患,榮耀歸京,體面不說,回到宮里,直接升為少監,西廠重開,更是加官提督。
    榮耀顯達,晝錦之榮,實是少有。底下的崽子們羨慕,平階的何嘗不眼紅。
    張永谷大用尚好,丘聚高鳳翔幾個可是瞅著劉瑾,風言醋語,兩眼通紅。尤其丘聚,和劉瑾結下私-怨,時時想著找回來,恨不能吃飯睡覺都盯著。
    這樣的情況下,劉瑾和楊瓚的“交情”,無疑是相當有效的“護身符”。
    再不甘愿,牙齒酸倒,劉公公也得捏著鼻子,向眾人表示,咱家和楊僉憲關系不一般!
    被抽兩頓?
    那是光榮!
    就你們這樣的,想挨抽都不夠資格。瞧見沒有?上回留下的印子,羨慕去吧!
    劉公公人前顯擺,背后咬牙切齒,就差抓起鞋底抽小人。
    谷大用知曉幾分內情,著實看了過幾場笑話。
    不過,譏嘲歸譏嘲,笑話歸笑話,凡在御前伺候之人,都清楚明白,楊御史深得天子信任。他在御前說一句話,頂得上旁人十句,分量不亞于三位閣老,甚至還超過幾分。
    故而,對楊瓚的到來,谷大用不得不重視。
    既提心吊膽,又十分期待。
    心情之復雜,著實難以形容。
    他的心思,楊瓚能猜到。
    本可婉轉一些,增加把握,奈何時間不等人。楊瓚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取出一張名單,攤開來,擺在谷大用面前。
    “這是?”
    “報功請賞的名單。”
    報功請賞?
    四字入耳,谷公公生出幾分疑惑。
    看向楊瓚,見對方低頭飲茶,沒有更多表示,只能拿起名單,從頭看到尾。仔細琢磨,終于看出幾分名堂,眉頭當即皺緊。
    連看三遍,谷公公用力咬牙,砰的一聲,將名單拍在桌上。
    明了“摘果子”之事,谷大用比楊瓚更加氣憤。
    做公公的,十個里有九個小心眼,早在丘聚劉瑾身上得到驗證。谷大用自然不能例外。
    他的態度,完全在楊瓚意料之中。
    不是早猜到這樣的結果,他何必帶著傷,主動跑這一趟。
    奉圣意北上御敵,無論京衛營衛,都是拼出性命。
    谷大用任-監-槍-官,率東廠番子和韃靼廝殺,冒雪迎風,死傷慘重。黍谷山御敵,好歹剩下幾個,留在鎮虜營守城,幾乎死個干凈。
    中官請功,不會列在奏疏之上。但守城的番子,實打實都有“軍-職”。小旗不入流,未在名單之上,倒也不奇怪。大可回京之后,從內宮請賞。
    總旗為何不能列名,甚至連百戶都沒有?
    以為自己漏看,從頭至尾,谷大用連數三遍。幾十個文官武將,連延慶州判官都掛在末尾,偏偏不見死在戰場的番子!
    一個都沒有!
    欺人太甚!
    簡直欺人太甚!
    谷大用抓著名單,抑制不住,怒氣上涌。
    在谷大用看來,名單絕不是楊瓚擬就。
    明知會結-仇,還要找上門,不是傻嗎?
    十有八-九是其他人提出,尋楊御史商量。后者看在往日交情,來給他提個醒。
    畢竟,中官權力再大,也不能明著干涉朝政。否則就是違背圣祖高皇帝之法,天子也保不住。
    總兵官和監軍上報戰功,告知谷大用是人情,不告知,誰也尋不出大錯。
    一旦奏疏遞上去,死戰拼來的功勞,七成都會落在他人頭上,朝廷發下賞賜,也會掉進別人口袋。
    對身邊人,朱厚照一向大方。谷大用幾番得賞,身家不菲,壓根不在乎幾兩銀子,更不會計較戶部摳出的三瓜兩棗。
    根本在于,明目張膽的搶功,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實在不能忍!
    知道規則,不代表能夠接受。
    楊瓚身在網中,無論前進后退,都被捆得結實,動彈不得。
    谷大用則不然。
    站在網外,甭管刀-劈-火-燒,總能放出血來。
    “楊僉憲,這份名單可曾送出去?”
    “尚未。”
    見谷大用面色-陰-沉,幾能滴出水來,楊瓚成竹在胸,眼底笑意愈深。
    “好。”谷大用立刻站起身,就要往中軍大帳,和兩位總兵官好好計較一番。
    “谷公公切莫著急。”放下茶盞,楊瓚叫住谷大用,道,“本官還有話說。”
    怒氣沖頭,谷大用也只能耐下性子,甕聲道:“楊僉憲請講。”
    “谷公公執事東廠,勢必清楚,名單中人與京城多有聯系。”
    換句話說,朝中有人。
    谷大用點頭。
    “如此,名單既定,增刪都不可能。”
    谷大用臉色更黑。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要去找兩個總兵官。
    無論如何,事情不能就這么算了。不然的話,他有什么臉面歸京,遑論接任東廠!
    “楊僉憲,事情斷不能如此!”
    不蒸饅頭爭口氣!
    即使不能更改名單,也得讓那些臉大手長的知道,他姓谷的不是軟柿子!
    “谷公公稍安勿躁,暫請附耳過來。”
    楊瓚笑瞇瞇招手,谷大用半信半疑,到底向前半步,側耳細聽。
    “名單定下,為北疆安穩,暫不能更改。但拋開此事,內中之人,卻可以這般……”
    單手附在臉旁,楊瓚壓低聲音,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一番提點。
    谷大用先是皺眉,繼而松開,最后竟現出幾分喜色。
    想摘果子,可以。
    拿去多少,必須十倍百倍還回來。
    借東廠之力,查邊鎮之事,準保會翻出幾樁舊案。但凡涉及軍糧兵餉,松懈邊備,放虜賊入關,只要罪證確鑿,今時功勞越大,他日罪名越重。
    重-罪-之下,朝中之人必當棄卒保車,先顧自身。
    屆時,接任官員選好,自無需擔憂北-疆-震-動,邊塞不穩。
    罪名不夠?
    東廠是做什么的?
    不怕查不出,只在查出多少。
    “好!”
    楊瓚話落,谷大用立刻拊掌。
    “楊僉憲此計甚好,咱家感激不盡!”
    “谷公公實在見外。”楊瓚正色道,“為國為民,全仰賴谷公公,該是楊某道謝才對。”
    谷大用笑著擺手。
    被利用一回,又有何妨?
    楊瓚不說,得知內情,他照樣要動手。
    有此計謀,遠比蠻干要省心省力。既能在天子跟前得好,又能壓劉瑾那廝一頭,何樂不為?
    需知能被楊御史這般利用,絕對是青云直上,通往成功的捷徑。換成旁人,想被利用都不可得。
    事到如今,谷大用反“感激”搶功之人。
    沒有他們,楊御史如何生怒,又如何會找上自己?
    該謝必須得謝。
    等到割肉抽筋,扒-皮充草那日,念著今時,也會讓番子下手利索點,權當是還了這份“人情”。
    議定,谷大用重新磨墨,對照揉皺的名單,依楊瓚口述,一筆一劃記錄。
    中途,楊瓚嗓子發干,停下用茶。
    谷大用喚來兩名心腹,在傷兵營中走過一圈,回來之后,落筆更加詳實。
    按照圣祖高皇帝的規矩,宦官不可讀書,越文-盲越好。但自宣宗起,內閣權力愈大,天子氣不順,干脆開設書房,令專人教中官識字,和官員打擂臺。
    英宗時的王振,正德朝的劉瑾,都是勤學苦讀,自學成才的典范。
    谷大用比不上劉瑾,提筆成文卻不成問題。
    一份條陳,幾經刪改謄抄,近兩個時辰方才成文。
    落下最后一筆,紙已累積兩指厚。
    看過幾張,楊瓚正色道:“歸京之后,本官同要上疏。在此之前,一切全仰賴谷公公。”
    “楊僉憲放心。”谷大用吹干墨跡,燭光映在臉上,笑容愈冷,“咱家必辦得妥妥當當。”
    “有勞公公。”
    事情辦完,楊瓚起身離開。
    谷大用親送出帳,恰好遇上巡視的趙校尉。看情形,已在帳篷前來回數次,就為等楊瓚出來。
    “楊僉憲。”
    上前兩步,趙橫抱拳。
    顧同知問過幾次。如果人再不回去,自己怕沒好果子吃。
    “本官告辭,谷公公留步。”
    “僉憲走好。”
    谷大用袖著手,目送楊瓚離開。
    回到帳中,重新翻看條陳,對照謄抄的名單,嘿嘿冷笑。
    暫且讓爾等得意幾天。
    等咱家回京,見到天子,有爾等好看!
    千萬別讓咱家抓住把柄,不然,一家老小都到塞外吹風去吧。
    想要戰功?
    咱家必定做個好人,給爾等“立大功”的機會!
    楊瓚回到軍帳,顧卿卻是不在。詢問守衛,原來張總戎來請,幾人都在中軍大帳。
    “京中來人,顧同知留話,楊僉憲歸來,請立即前往。”
    聞言,楊瓚不及歇一歇,又披上斗篷,轉道中軍大帳。
    大纛之下,軍帳之前,兩列邊軍手按腰刀,脊背挺直,對面而立。
    帳簾未垂,帳中燃著火盆,北風卷入,仍如置身冰天雪地。
    張銘坐于主位,顧鼎讓至左下首,顧卿在右下首,其后是趙榆等將官。
    眾人皆甲胄在身,盔纓鮮紅,滿面肅殺。
    一名青衣官員手捧敕令,另有兩人伴在身后,高舉牙牌。
    楊瓚進帳時,敕令已宣讀完畢。帳中氣氛更冷,空氣似凍結一般。
    “張總戎領旨。”
    張銘握緊拳頭,后槽牙磨得咯吱作響。
    傳旨官員面帶嘲色,道:“下官另奉旨意,查盤大同、萬全等處邊儲。就此告辭,諸位莫送。”
    話落,袍袖一揮,視帳中將領如無物,轉身離開。
    走得有些急,未過帳簾,差點-撞-上楊瓚。
    見其著緋色官服,腰束金帶,面容異常年輕,腳步立時頓住。想起京城所聞,四字脫口而出:“你是楊瓚?”
    楊瓚挑眉,上下打量這位,看到對方的官補,眉頭挑得更高。
    沒料錯,這位應是科道御史,正七品。
    都察院里沒見過,八成是派至地方,這兩月方才歸京。能手捧敕令,應是入內閣之眼,有幾分實才。
    不過,這鼻孔觀人的習慣,實在不可取。
    天生眼斜還是怎么著?
    明晃晃的蔑視,當他看不出來?
    心神微動,手指-擦-過腰間,抬起頭,肅然神情,沉聲道:“本官確是楊瓚。爾乃何人?區區七品,見到本官竟不行禮?”
    此言一出,帳中幾人都是臉色奇怪,嘴角扭曲。
    鎮虜營中,誰不曉得,楊御史平易近人。
    挽起袖子鏟雪,抄起長劍御敵。尋常兵卒都沒見他打過-官-腔。這樣橫眉立目,嚴聲喝問,實在少有。
    這幾個青袍的文官,鼻孔朝天,自以為清高。遇到兵卒,蔑視之意不加遮掩,見有傷兵抬過,竟以袖掩鼻,當真面目可憎。
    能被楊瓚收拾一頓,必能大快人心。
    眾人等著看好戲,唯有顧卿,視線掃過兩人腳下,嘴角閃過一絲笑紋。
    “下官都察院監察御史劉慶,見過大人。”
    品級擺在面前,劉御史不得不低頭。
    “監察御史?”楊瓚負手,任由對方彎腰,半點沒有還禮的意思,“外放何道?”
    “回大人,廣東。”
    “廣東?”
    楊瓚笑了,廣東好啊。
    “本官聞知,當地有文武簠簋不修,受賕枉法。更有地方衙門貪墨成風,酷吏盤剝害民,你可知曉?”
    “回大人,下官知曉,亦曾上疏朝廷,嚴查不法之人。”
    說到這里,劉慶猛地抬頭,直視楊瓚,一字一句道:“下官受圣人教化,食朝廷俸祿,負監察之責。遇不法之人,無論品級,不論出身,必追查到底,俱列罪狀,上達天聽!”
    “恩。”楊瓚點頭,似未聽出弦外之音,贊同道,“爾能持身守正,嫉惡如仇,甚好。”
    “僉憲過獎。”
    “不過,”楊瓚話鋒一轉,“不敬御賜之物,冒犯上官,以爾之見,當如何論處?”
    劉慶愕然,看向楊瓚,嘴巴開合,難以出聲。
    翻臉速度,竟如此之快?
    “怎么,劉柱史不知道?”
    楊瓚好整以暇,等著回答。
    劉慶自認胸有千機,事實當前也無可爭辯。遇上官未行禮,確不應該。不敬御賜之物,卻是從何說起?
    楊瓚笑了,示意劉慶低頭。
    大紅色的劍穗,半截躺在雪上,半截被劉御史踩在腳下。再看楊瓚腰間,劍柄之上,只余拇指長的斷繩,空蕩蕩隨風飄動。
    劉慶臉色變了。
    楊瓚嘆息一聲,極是惋惜的拂過劍柄。
    “此劍乃天子所賜。”
    翻譯過來,甭管劍穗是不是后來綁上,如此大咧咧踩在腳下,當真好嗎?
    劉御史臉色青白,嘴唇顫抖。
    楊瓚不禁搖頭,所以說,走路看天,鼻孔觀人,當真不可取。
    十幾雙眼睛看著,劉御史無從抵賴。
    嚴格按照律令,就地摘去烏紗,除去官袍,打上十杖二十杖都是輕的。
    最后,是楊瓚念及同僚情誼,不追究前時-冒-犯,寬容大度,放對方一馬。
    劉慶表情扭曲,仍要拱手感謝,自請面京城而跪,五拜叩首,并上疏自陳過失。
    “國朝之法,廟堂之規,不可輕廢!下官身為御史,更不可違背,必當嚴守法度,以身作則!”
    “劉柱史實乃正直之人,本官佩服。”
    “楊僉憲過獎。”
    五拜之后,劉慶一身狼狽,灰溜溜離開。
    縱然咬牙,也不敢再置一詞,唯恐被楊瓚坑害。
    三人走遠,中軍大帳忽傳一陣大笑。
    楊瓚轉過頭,目光掃過,險些晃花眼。
    不得不感嘆,文官看臉,武官養眼,著實是美好。
    大笑之后,張總戎重現愁容。
    楊瓚先是不解,待看過敕令內容,不由得眉間蹙緊。
    許別部內附。
    休戰停兵。
    以護衛送別部額勒進京。
    僅這三條,足以讓浴血拼殺的邊軍心冷。
    京城內
    朱厚照坐在乾清宮,想起日前早朝,文武以先帝施壓,怒火難抑。
    猛然起身,揮袖掃過奏疏,抓住桌沿,竟將整張御案掀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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