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xiāng)省親之前，楊瓚未曾置辦宅院。此番匆忙回京，又沒有楊氏族人相伴，只得繼續(xù)借助長安伯府。
    馬車穿過城門，噠噠的馬蹄聲漸被人聲掩蓋。
    越向前行，熙攘聲越大，愈發(fā)顯得嘈雜。
    楊瓚推開車窗，發(fā)現(xiàn)街兩旁擺開眾多攤位，各色人等忙碌其間。有粗布短襖的小販，也有穿絹布袍、戴無頂帽的商人，還有老少匠人，都忙著撐起木桿，拉開長繩，鋪開木板。
    攤位前擺著大小不等的木箱，少數(shù)攤開，多數(shù)緊閉。木箱旁邊，各有細(xì)木錦緞，粗細(xì)不一的蠟燭。
    “這是什么緣故？”
    楊瓚看得好奇，不免開口詢問。
    按照農(nóng)歷，現(xiàn)下是正月初七，不該安居家中，同親人團(tuán)聚？這番忙碌景象，實在令人費解。
    “再過幾日便是上元節(jié)。”
    聽到楊瓚疑問，顧卿拉住韁繩，減緩行速，靠近車窗，道：“每逢上元佳節(jié)，京城都要開燈市。這里靠近外城門，再向里走，更加熱鬧。”
    “這些商人和匠人都是京城人？”
    “多數(shù)從外地來。”顧卿舉起馬鞭，指向幾名滿臉絡(luò)腮胡，裝束有些奇怪的商人道，“那幾名夷人，去年也曾來此。”
    “去年？”楊瓚咋舌，“顧千戶都還記得？”
    “自然。”
    顧卿點頭，微掀唇角，笑道：“比起我朝匠人，夷人工匠手藝粗陋，做出的花樣還算新奇。楊侍讀有意，待賞燈之日，可前來一觀。”
    上元節(jié)，楊瓚聽著耳生。換成元宵節(jié)，便恍然大悟。
    元宵佳節(jié)，是華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自秦開始，歷經(jīng)兩漢，發(fā)展到唐宋，已十分興盛。節(jié)日期間必要賞燈，女子也會結(jié)伴出行。興致所至，文人-騷-客亦要吟詩填詞。燈市之中，雖無-爆-竹聲聲，熱鬧卻不下除夕。
    至元時，慶賀被短暫取消，明-太--祖朱元璋立國，參仿宋制，恢復(fù)舊日傳統(tǒng)。詔令全國，每逢佳節(jié)，各府州縣不可拘束百姓，官員當(dāng)與民同樂。
    “自太宗皇帝遷都，東安門處即有燈市，至今已近百年。”
    見楊瓚感興趣，顧卿干脆令校尉驅(qū)車，取道東安門。
    此時，東安門迤北大街已匯聚來自各地的商販和匠人，支起棚架，高掛彩燈，更有匠人當(dāng)場制作彩燈，吸引過路百姓購買。加上穿梭在攤位間的貨郎，在街邊支起的吃食攤子，可以想見，入夜之后，整條長街將是何等熱鬧。
    “上元節(jié)當(dāng)日，東安門不宵禁，正陽門，崇文門等俱不關(guān)閉。”
    “不宵禁？”
    “自古有言，提彩燈繞街長行，可走百病。”
    聽“古人”講“古”，委實有些奇怪。楊瓚控制住嘴角，盡量不要上翹。
    “楊侍讀為何發(fā)笑？”
    “啊？”楊瓚摸摸嘴角，無語的看向顧卿，感覺需要這般敏銳？
    顧千戶點頭，需要。
    楊侍讀無語。
    和錦衣衛(wèi)相處，當(dāng)真壓力不小。將來搭伙過日子，想藏個私房錢都不可能。
    搭伙過日子？
    怎么會想到這個？
    楊瓚猛的一愣，用力咬住腮幫，不敢看顧卿，只能瞪著車窗，似有深仇大恨。
    顧卿看著楊瓚，眼中難得閃過疑惑。楊侍讀的心思，有時擺在臉上，有時的確難猜。
    正月十五過后，京城恢復(fù)宵禁，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衙役恢復(fù)巡邏。到正月十七，制燈匠人和商販才會到順天府開具路引，交出部分稅銀，啟程返鄉(xiāng)。
    “自正月初十至十七，燈市不歇。”
    “這么長時間？”
    “自然。”
    顧卿奇怪的看著楊瓚，這不是理所當(dāng)然？
    楊瓚撓撓鼻子，楊小舉人一心讀圣賢書，逢年過節(jié)也是朝經(jīng)暮史，手不釋卷。上元節(jié)觀燈必將耽擱讀書，自然不行。
    再者，京師繁華，北疆苦寒。宣府又是北疆重鎮(zhèn)，保安州緊鄰宣府鎮(zhèn)城，除夕當(dāng)日，都是兵在城頭，甲不離身，刀不離手。
    依少數(shù)記憶，涿鹿縣的上元節(jié)實在算不上熱鬧，單是匠人和燈商，就不及京師萬分之一。更不用提叫賣其間的小商小販，香風(fēng)襲面的妙齡佳人。
    聽著顧卿的講解，津津有味的看著漸成規(guī)模的燈市，楊瓚愈發(fā)興致盎然。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
    寶馬雕車香滿路。
    兩句宋詞，將上元節(jié)的熱鬧歡騰描繪得淋漓盡致。身在此地，不能暢快一游，豈不遺憾。如有美人同行，更是大好。
    輕輕敲著車壁，想起顧卿之前所言，楊瓚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楊侍讀？”
    “無事。”
    搖搖頭，無心再看，楊瓚退回車廂，捏了捏額角。
    事情一大堆，想這些做什么。
    京城之內(nèi)更要謹(jǐn)言慎行。被人抓住把柄，有自己受的。
    馬車加快速度，很快將語笑喧鬧甩在身后。
    朔風(fēng)呼嘯卷過長街，車輪滾滾壓過積雪，行在勛貴朝官居住的街巷，熙攘之聲漸不可聞，四周驟然變得寂靜，仿佛與東安門外成兩個世界。
    不知為何，楊瓚突然感到不對勁。再次推開車窗，看到匆匆行來的兩頂-官轎，順著來路望去，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
    “這個時辰，還有官員出入宮城？”
    楊瓚會發(fā)出此問，顧卿似早有預(yù)料。
    “宮中有令，正月不休沐，每日上朝。”
    “正月不休沐？”楊瓚詫異，“為何？”
    “天子之意，為人臣子者不可妄加揣測。”
    沒有轉(zhuǎn)頭，顧卿只壓低聲音，點撥楊瓚。
    “冬日天寒，京師之內(nèi)屢起朔風(fēng)。今番回京，楊侍讀當(dāng)小心才是。”
    話落，令同行校尉再次加快速度，揚鞭策馬，直奔長安伯府。
    天寒風(fēng)大，需要小心？
    莫非是朝中出事了？
    楊瓚蹙眉，心頭閃過擔(dān)憂。
    天子正月升殿，本就有些奇怪。又有顧卿的提醒，楊瓚不得不從最壞的角度考慮。
    回到長安伯府，顧卿稍事休息，換上一身官服，即前往北鎮(zhèn)撫司復(fù)命。
    用過茶點，楊瓚坐在廂房，只覺疲憊不堪。
    “伯爺令小的告知楊侍讀，明日早朝之后，去吏部簽押即可。”
    “我知道了，勞長史代我謝過伯爺。”
    “楊侍讀客氣。”馬長史道，“旅途辛勞，請楊侍讀好生休息，有事可喚家人。”
    “好。”
    “此乃伯爺交代，楊侍讀看過，便燒了吧。”
    留下薄薄幾頁紙，馬長史行禮告退。
    房門合上，室內(nèi)恢復(fù)靜謐。
    楊瓚撐著額頭，又在桌邊坐了一會，強(qiáng)打起精神，看著攤開的幾頁紙，不禁皺眉苦笑：“果真不能比。”
    連日趕路，顧千戶不見半點疲憊，始終生龍活虎，精神抖擻。他卻好，休息半晌，依舊頭昏眼花，看字都是重影。
    “巡按直隸御史劉玉劾太監(jiān)吳忠違法……”
    “天子敕騰驤四衛(wèi)擇選勇士旗軍。”
    “內(nèi)官谷大用、劉瑾調(diào)神機(jī)營。”
    “令錦衣衛(wèi)查貪墨。”
    “天子有意復(fù)洪武朝之法……”
    楊瓚揉著眼眶，盡量集中精神。
    看到最后，除了無奈只有無奈。
    嘆息一聲，折起幾頁紙，送到燭火旁點燃。
    看著火光吞噬墨痕，臉上現(xiàn)出苦笑。
    他早該想到，以朱厚照的性格，早晚要出事。只沒料到，天子和朝臣的矛盾已到如此地步。不說勢成水火，也相去不遠(yuǎn)。
    “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厚照脾氣直，時常犯熊。可犯熊也有因由，不會無緣無故甩臉子給朝臣看。旁人不提，內(nèi)閣三位相公都是弘治帝臨終托付之人，朱厚照總要給幾分面子。
    有人刻意找茬，激-化-矛盾？
    楊瓚支著下巴，敲敲桌子，這個可能性很大。
    說句不好聽的，青蔥少年朱厚照正處于人生叛-逆期，性格就像彈簧，遇強(qiáng)則強(qiáng)。順心便罷，不順心，眨眼彈飛。
    “就算有人找茬，短短時間，也不該如此。”
    手指懸在桌面，久久沒有落下。
    楊瓚很不理解，旁人兩論，以李東陽的老謀深算，如何能放任事情發(fā)展到如今地步。
    坐視旁觀，不擔(dān)心少年天子犯熊升級，徹底和群臣對著干？
    事實上，朱厚照已經(jīng)這么做了。只是還沒達(dá)到頂峰，正在努力攀升。一朝-爆-發(fā)，才真的會要人命。
    “沒轍啊。”
    手指開始發(fā)酸，楊瓚終于意識到，自己保持一個姿勢僵坐了許久。
    “要是早上幾日，還能想想辦法，現(xiàn)下……”恐怕神仙也不敢說，事情簡單，馬上就能解決。
    觸及桌面，涼意沿掌心爬升，似要-侵-入骨髓，楊瓚蹙眉，無意識打了個冷顫。
    站起身，打著哈欠，楊瓚繞過屏風(fēng)，倒在床榻之上。
    天塌了，有高個-頂-著。
    事情已經(jīng)這樣，再急也是無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睡覺。
    睡醒，明天再說。
    除下外袍，側(cè)躺在榻上。全身包裹著錦被，不過片刻，楊瓚便沉入夢鄉(xiāng)。
    透過門縫，一絲涼風(fēng)飄入室內(nèi)。
    殘余燭火輕搖，倏然熄滅，只余青煙飄渺。
    正德元年，正月丙戌。
    睡了一夜，楊瓚精神大好。用過兩塊點心，喝下半盞熱茶，便起身前往宮城。
    京師之地，已多日未下大雪。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的衙役總算能喘口氣，不必巡邏之外，每日早起鏟雪。
    正月里，百姓無需辛勞，此時多在家中酣睡。路上行人，多是早起的文武官員。
    依明律，在京文武官員，唯三品以上可乘轎。余下，夠品級的文官可乘車，武官一概不許乘車。有爵位在身者，同樣不能特殊，不騎馬只能走路。
    洪武帝同永樂帝再三申敕，不忘開國艱難，不廢文治武功。
    “其五軍都督府管事，內(nèi)外鎮(zhèn)守、守備及公侯伯等，不問老少，不問功勛，蓋不許乘轎。年老體衰者可乘車。余者皆不許。敢違例者，奏聞屬實，嚴(yán)懲不貸。”
    仁宗之后，朝廷法度漸寬。經(jīng)宣宗英宗等朝，至孝宗朝，即便有官員違例，只要不過分，朝廷也不會嚴(yán)懲。
    日月輪轉(zhuǎn)，龍椅上換人，情況眨眼發(fā)生變化。
    論理，以歷史為參照，朱厚照不像會拘泥于這些“小事”。
    偏偏有人-作-死，打著各種幌子，連番找茬，多重-刺-激，將少年天子徹底激怒，繼而當(dāng)朝宣布，復(fù)圣祖高皇帝之法。
    甭管多大年歲，是不是受過風(fēng)寒行動不便，法令當(dāng)前，文武官員皆不許譖越。
    丁是丁卯是卯。
    圣祖皇帝怎么下令，必當(dāng)一字不改，全部遵從。
    故而，嚴(yán)抓-貪-官之余，錦衣衛(wèi)和東廠開始嚴(yán)查京城-官-轎。
    敢越制雕飾龍鳳紋，抓！不是龍鳳，只是看著像？那也不行，必須抓！
    越品用金銀繡帶，抓！
    車縵有色差，抓！
    車輪尺寸不對，抓！
    車身敢用丹漆，必須抓！
    馬鞍敢高出半寸，管你是誰，都要抓！
    不乘車騎馬，改走路？
    不成！
    廠衛(wèi)橫眉立目，厲聲斥責(zé)：三品文武不依制乘轎，步行上朝，違背圣祖高皇帝之法！如此行事，可是對今上不滿？
    解釋無用，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自進(jìn)入正德元年，京城官員行在路上，無不提心吊膽，唯恐中途跳出個錦衣衛(wèi)或東廠番子，拿著尺子各種測量，找出半點不對，當(dāng)場抓人。
    短短不過數(shù)日，多數(shù)京城官員覺都睡不好，差點神經(jīng)衰弱。
    面對這種情況，內(nèi)閣三位相公也是腦仁疼。
    如果是其他事，還能想想辦法。但天子手捧律令，頭頂大誥，開口圣祖閉口太宗，集合都察院六科，也想不出駁斥的辦法。
    言官本有監(jiān)察百官，彈劾不法之責(zé)。
    天子以身作則，處處守法，依祖制辦事，誰敢做出頭椽子，上言此事欠妥，必當(dāng)廷杖加身，揍個半死。
    青史留名？
    做夢去吧。
    史書記載，必會斥其為“不守法”的小人。考慮到言官身份，更會加上“瀆-職”二字。
    于是乎，朱厚照占據(jù)“大義”，全方位無死角的開始修理群臣。
    百官憋著怒氣，干脆破罐子破摔，每日上朝都要-狠-戳-天子神經(jīng)。
    發(fā)展到后來，眾人在天子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只能朝著內(nèi)官噴火。被敕令掌管內(nèi)衛(wèi)，入神機(jī)營-監(jiān)-槍的劉瑾谷大用等人，有事沒事，都被罵得體無完膚。
    “奸宦小人！讒-佞-之徒！”
    罵得不過癮，有人大筆一揮，奏疏之上赫然有了“八虎”二字。
    該說歷史偶然，還是時代必然？
    知道此事，楊瓚愣了許久，實覺不可思議。
    論理，劉瑾被壓制，能發(fā)揮的“光熱”有限，張永谷大用等也沒做太出格的事，不該被罵得這么厲害。
    可誰讓他們是宦官，還是天子身邊的宦官？
    作為同被指桑罵槐，各種挑刺之人，楊侍讀難免生出一絲同情。
    “人生無奈啊。”
    發(fā)出這聲感嘆，楊瓚遞出腰牌，邁步走進(jìn)宮門。
    彼時，兩班文武多數(shù)到齊，正候在御階之下，等著御駕到來。楊瓚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謝丕顧晣臣就在不遠(yuǎn)處，就要提步前行，至少也該打個招呼。
    剛走出兩步，身后既有響鞭。
    群臣登時一靜，衣袖-摩-擦-間，文武分立，按照品級列班。
    西角門不比奉天殿，并無多少落腳處。隊末的幾名言官，幾乎是擠在一起，才勉強(qiáng)站在門內(nèi)。
    朱厚照沒有乘御輦，一身明-黃-色-盤龍服，頭戴金翼善冠，腰束玉帶，腳蹬龍靴，板著臉，大步流星走進(jìn)殿內(nèi)。
    “跪！”
    天子高坐龍椅，中官的聲音在殿內(nèi)回響。
    聽著有些耳生，不似張永谷大用熟悉。
    楊瓚跪拜起身，抬頭上望。看不清五官，高矮胖瘦倒是有些熟悉。
    劉瑾？
    只看身形，楊瓚不敢十分確定。
    微微瞇眼，假如真是劉瑾，要解決的麻煩，怕會多上幾件。
    劉瑾不是第一次隨朱厚照上朝。
    自調(diào)入司禮監(jiān)，在王岳戴義兩尊大佛的“壓迫”下，劉公公走路都要踮起腳尖。萬事小心，仍被抓住把柄，狠狠收拾兩頓。
    司禮監(jiān)收拾人，面上壓根看不出傷痕，卻能讓受罰之人生不如死，恨不能早早去見閻王。
    身為少丞，劉瑾必到司禮監(jiān)輪值。
    每到輪值日，劉公公都是青著臉進(jìn)去，白著臉出來。見到朱厚照，還要陪著笑臉，半句口風(fēng)不漏。不然，下回只能被收拾得更狠。
    這等悲慘境遇，換成他人，必定整日以淚洗面。
    劉公公意志堅定，抗壓能力非同一般，硬是扛過最艱難的日子，抗擊打能力逐日增強(qiáng)。加上能說會道，善于揣測上意，終于再次入了天子的眼。
    谷大用和張永被-軍-務(wù)拖住，不能時刻嚴(yán)防，劉瑾漸漸得回天子寵幸，雖不及早先，也能讓丘聚高鳳翔等看著眼紅。
    現(xiàn)如今，每隔三日，劉瑾便能隨朱厚照升殿臨朝。站在高階上，俯視文武百官，當(dāng)真有揚眉吐氣之感。
    只不過，今日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對。
    劉公公小心瞅一眼天子，放膽在文官隊伍中打量。
    緋紅之后均是青袍烏紗，垂首恭立，想要尋出某人，實在有些困難。
    按照路程，某位奉訓(xùn)大夫，該是這個時候回來？
    想到這里，劉瑾下意識就想捂臉。
    只能說記憶太深，楊侍讀的金尺早成劉公公的噩夢，今生今世，想忘都不可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