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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文官隊列之前,劉健李東陽抬起頭,目光直對上劉瑾。劉健更是眉頭深鎖,目帶寒光。
    近些時日,天子和群臣針鋒相對,停弘文館講讀,不至文華殿經(jīng)筵日講,必是有人進讒。
    內(nèi)官不可結交外臣,是開國立下的規(guī)矩。但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內(nèi)閣三位相公,六部幾位尚書,都從各自渠道得悉,天子一日比一日固執(zhí),一日比一日難說話,這位劉公公的作用委實不小。
    “陛下萬乘之尊,六合八荒皆為陛下所有,陛下所-欲-之事,何能不行?”
    劉瑾自認做得隱秘,殊不知,消息早傳到劉健等人耳中。
    錯就錯在,他不該在乾清宮外說這句話,而且時機不該抓得那么“好”。
    當日,朱厚照在朝堂之上發(fā)落兩名言官,廷杖之后直接發(fā)還原籍,十年不用。更不聽文武勸誡,增各地鎮(zhèn)守太監(jiān)祿米,連劉健和謝遷的面子都不給。
    退朝之后,內(nèi)閣三人坐在文淵閣中,都無心翻閱奏疏。
    思及天子身邊有這樣一個人,劉健謝遷眉間深鎖,連李東陽也無法維持淡然。
    未能防微杜漸,容其壯大,以致養(yǎng)虎為患,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
    不欲害己,必當砍掉老虎的爪子,敲掉老虎的牙齒。必要時,一刀結果其性命,是最好的辦法。
    官-場之上,內(nèi)廷之中,道理皆是一樣。
    三人皆-浸-淫-仕途多年,劉健更歷經(jīng)四朝,無不深謀遠慮,深諳廟堂規(guī)則。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擊中要害。
    針對天子身邊的內(nèi)官,尤其是劉瑾,三人態(tài)度一致,此等口蜜腹劍、煽風點火之人,必不能留。
    劉東陽主張上請?zhí)熳樱瑢⑵潋?qū)逐出神京。或發(fā)送南京,或遣至皇陵,總之,將人攆走即可,再擇老成內(nèi)官侍奉天子。
    劉健和謝遷則不然。
    “此等奸邪之人,理當誅殺!”
    二對一,劉健態(tài)度堅決,有善侃談的謝遷助陣,李東陽勢單力孤,只能搖搖頭,嘆息一聲,不再出言。
    朝堂之上,都察院六科緊抓各地鎮(zhèn)守太監(jiān)不放,即有六部和內(nèi)閣的推波助瀾。先處置鎮(zhèn)守太監(jiān),打開缺口,即可順理成章清除天子身邊的隱患。
    故而,內(nèi)閣袖手旁觀,任由天子和群臣的矛盾激化。
    依劉健的想法,天子年輕,幼-時未經(jīng)挫折,處理政事好率性而為。日子久了,恐變得剛愎自用,聽不進旁人意見。于國于民,都不是件好事。
    既為清除內(nèi)宦,也為壓一壓天子,教其沉穩(wěn),劉健立意強硬到底。
    謝遷支持劉健,對李東陽所言“懷柔”,雖覺有理,仍只能拋開。
    “為天子者,內(nèi)當秉政勞民,外當長駕遠馭。我等為臣子,理應扶持禮法,規(guī)勸天子敦詩說禮,遠佞親賢,誅滅群小!”
    “賓之諸多顧慮,未免有些懦弱,瞻前顧后,助他人威風,實不可取!”
    勸不得劉健回頭,李東陽無法,只能再請見天子。
    結果同之前一樣,朱厚照就兩個字:不見!
    幾次三番,李閣老有些心涼。
    一邊過于強硬,一邊持續(xù)犯倔。
    以常理而言,劉健和謝遷的想法并不能算錯。實際上,的確在為天子考慮。換成弘治帝,必會全盤采納。甚至是成化帝,都會擇條接受。
    但龍椅上的不是弘治帝,而是弘治帝的兒子,虛歲十六的正德帝!
    弘治帝只有這一個兒子,自然百般寵愛,養(yǎng)成活潑好玩,爽直的性格。
    劉健欲行鐵-腕,對這位進行“挫折教育”,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局面只會鬧得更僵。
    事已至此,李東陽心中嘆氣,表面仍要同劉健謝遷保持一致。
    天子不聽勸,水越攪越混,內(nèi)閣便不能顯出不和。
    事情尚未發(fā)展到最壞的地步,損傷的不過是些挑梁小丑,微末小卒,天子只在內(nèi)衛(wèi)和三大營折騰,順便給鎮(zhèn)守太監(jiān)加幾石祿米,下令錦衣衛(wèi)東廠嚴查“違制”,并未觸動群臣的根本利益。
    李東陽能做的,唯有沉住氣,等待時機。
    讓劉健罷手,必不可能。
    從今上登位,劉閣老便積下一肚子火氣。朱厚照幾次犯熊,更是火上澆油。
    為弘治帝臨終囑托,為使朱厚照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王”,劉健絕不會讓步。必須讓少年天子知道,治理國家,處理政事不能全憑己愿。任用臣子更不能依靠個人好惡。
    肆意而為,不聽勸誡,親信內(nèi)臣,懲治耿介,絕非明君所為!
    有劉閣老為后盾,群臣底氣更足,直諫的奏疏越來越長,措辭越來越嚴厲。
    朱厚照看得火大,更加覺得,滿朝文武都在和自己對著干。這次順了他們的意,日后必被群臣壓制,做事束手束腳。別說重啟出海的計劃,連出皇城都不可能!
    劉瑾不是沒想著繼續(xù)煽風,奈何司禮監(jiān)王提督火眼金睛,他煽一次風,就會被收拾一次。手段越來越狠,劉公公抗擊打能力再強,也有些撐不住了。
    于是乎,在楊瓚回京之前,朝堂之上君臣互瞪,火星四濺,仍維持著一個微妙的平衡。好似各立天平兩端,不停加著砝碼,卻都選最小的拿,最大的幾塊始終堆放在一旁,無人問津。
    少年天子-政-治-經(jīng)驗不足,不曉得如何打中七寸,只在邊緣敲磚碎瓦。
    朝臣分成三派,一派堅決擁護劉閣老,甘當馬前卒;一派同李閣老相類,憂心局面不可收拾;還有一派,兩不相幫,每日上朝均袖手垂眼,事不涉己絕不輕易開口。
    但是,無論如何站隊,無一例外,沒有一人站在天子身邊。
    利益決定一切,顛撲不破,千百年不變。
    不能怪朱厚照親近內(nèi)官,朝堂之上,少年天子實在是孤立無援。
    就在雙方勉強維系平衡時,一封彈劾奏疏拉斷緊繃的長弦,巡按御史劉玉,赫然抓起一塊重量級砝碼,咣當一聲,砸上天平托盤。
    “劾選婚太監(jiān)吳忠不法!”
    一石激起千層浪。
    在鎮(zhèn)守太監(jiān)身上打不開缺口,改從選婚太監(jiān)下手。
    有人看到機會,立即上奏,附議劉御史,并四方搜羅證據(jù),言之鑿鑿,必要將吳忠拿下。
    意外的,劉健和謝遷沒有出聲,六部尚書也是皺眉。
    蹦跳得最歡幾人,猶不知闖下大禍。
    當真該慶幸,天子剛坐半年龍椅,諸位老練大伴多不在宮城,要么前往守陵,要么往南京養(yǎng)老,朱厚照身邊的劉瑾張永等,尚未經(jīng)過歷練,并不曉得此事背后機竅,更不會明白,上奏的御史已搬起石頭,稍有不慎,就會砸傷所有文官的腳。
    太皇太后和吳太妃倒是知曉幾分,礙于后--宮不干涉-朝-政,又牽涉皇后人選,天子大婚,只能看著著急,沒有半點辦法。
    至于張?zhí)蟆惶嵋擦T。
    線既然扯斷,天平傾斜,平衡不再,局面終會被打破。
    只不過,這個打破局面的人不是閣臣,不是六部九卿,也不是武官勛爵,而是剛剛從宣府歸來,仍帶著朔風氣息的楊瓚。
    單看錦衣衛(wèi)搜集的消息,并無法掌握直觀印象。
    立身朝堂,聽過幾位同儕的激昂發(fā)言,楊瓚終于明白,朱厚照為何犯熊到這個地步。
    本該支持他的人,全都站在對立面。盯著他的錢袋不說,還要把給他攢錢的人收拾掉,神仙也會冒火星。
    “鎮(zhèn)守江西太監(jiān)董讓,廢格詔書,聚斂財物;鎮(zhèn)守薊州太監(jiān)劉瑯,貪婪無度,怙惡不悛;鎮(zhèn)守山東太監(jiān)朱云,貪酷不法,已為民患。俱求罷黜,押解回京,以罪論處!”
    “北直隸選婚太監(jiān)吳忠,奉旨辦事,不嚴守法令,縱下人索取賄賂,改劃名冊,今已查證屬實,請陛下嚴懲!”
    “寧晉、靜海等縣處皇莊管事太監(jiān),擅稅往來客貨,得銀錢巨萬。以為皇莊之名,加葦場之稅。其豺狼為惡,致使民怨沸騰,不可不究。請陛下召還管事太監(jiān),以法論處。欲奉孝兩宮,可將莊田交于戶部,佃種小民。參功臣田,畝稅銀三分,輸內(nèi)庫進用。”
    直諫的御史慷慨陳言,一心關注天子反應,半點不知,戶部尚書韓文正瞪著他,雙眼冒火。
    彈劾皇莊管事太監(jiān)不法,自行其事便罷。
    將莊田交由戶部管理,怎么想出來的?
    皇莊是天子私產(chǎn),交由太監(jiān)管事理所應當。出產(chǎn)如何征銀,早有定制。正如自家田產(chǎn),在律法容許范圍內(nèi),向佃戶收多少糧,豈容外人置喙。
    這位倒好,自己抻著脖子挨刀不算,還要拉上幾個墊背。
    盯著天子內(nèi)庫,幾番想要掏錢,已很是過分。打起皇莊主意,簡直是嫌死得不夠快!
    聽到此言,朱厚照果然黑臉。
    召還鎮(zhèn)守太監(jiān)已是老生常談,耳朵都聽出繭子。
    選婚太監(jiān)事情未決,竟又打起皇莊的主意?接下來,是不是要將內(nèi)庫交出來,他們才滿意?
    怒火沖頭,朱厚照猛的一拍龍椅。
    “大膽!”
    “陛下,臣一心為國……”
    “為國?”朱厚照氣得臉色鐵青,“是不是朕將承運庫交出來,你們才肯罷休?朕自內(nèi)庫出軍餉災銀,戶部和光祿寺的庫銀在哪,是不是早已搬進爾等家中?!”
    氣到極點,朱厚照說話再無半分顧忌。
    哪怕是群臣上疏,請裁革皇莊田畝,朱厚照都不會這么生氣。無論革除多少,皇莊仍是天家財產(chǎn),毋庸置疑。
    將皇莊交給戶部,算怎么回事?
    說句不好聽的,朝中官員,無論貧富,族中都有祭田。若有人出言,管理祭田的族人犯法,不如將祭田交給外姓人管理。是高興的點頭,還是怒起揍人?
    凡是有腦子的,都不會選擇前者。
    怒到極致,朱厚照忍無可忍,不聽群臣“請息怒”之聲,甩袖走人。
    劉瑾知道不好,忙提高嗓門,喊一聲“退朝”。小跑步跟上朱厚照,急匆匆離開西角門。
    群臣被晾在殿中,左右看看,目光集中到內(nèi)閣三人身上。
    劉健當先起身,話不多說一句,抬腿走人。雖氣天子妄為,對做事不經(jīng)考慮,自作聰明的官員,他更看不上。
    李東陽和謝遷緊隨其后。
    三位閣老帶頭,文臣武將方才陸續(xù)起身,退出殿門。
    走下石階,眾人皆面帶憂色。路過王御史身邊,輕輕瞥兩眼,渾似在看一個死人。
    耿直可以,但不能愚蠢。
    蠢到這個地步,著實是世見少有。和彈劾選婚太監(jiān)的劉御史,稱得上一對“蠢友”,必當留名史書。
    名聲好壞,端看史官筆下春秋。
    退一萬步,也逃不脫四個字:蠢笨不堪。
    這樣的腦袋不適合朝堂,為身家性命考慮,也該回家種田。
    行過金水橋,群臣三兩為伴,走向?qū)m門。
    楊瓚落在最后,慢下幾步,悄悄脫離隊伍,調(diào)頭向乾清宮方向行去。
    文官隊伍里,一名青袍給事中忽然停下,駐足觀望楊瓚離開的方向,眼中閃過驚訝,神情變得復雜。
    “嚴兄為何停住?”
    “好似瞧見了楊侍讀。”
    “楊賢弟回來了?”王忠大喜,四下張望,未能發(fā)現(xiàn)楊瓚,頗為遺憾,“嚴兄既看到楊賢弟,為何不叫住?”
    “我……”話到嘴邊,嚴嵩突然改變主意,改口道,“只是背影相似,并不十分肯定。”
    王忠點點頭,旋即想起楊瓚同謝丕顧晣臣交好,他若是回京,二人必然知曉。當即對嚴嵩道:“謝司業(yè)既在前處,你我不妨前往一敘。”
    “王給諫同謝司業(yè)相熟?”
    “點頭之交,倒是楊賢弟同謝司業(yè)交好。”
    嚴嵩點點頭,隨王忠快行幾步,趕上謝丕。
    身為話題中人,楊瓚正立在乾清宮門前,高舉牙牌,請求覲見天子。
    殿前衛(wèi)不敢怠慢,立即告知中官。
    “楊侍讀回京了?”
    退朝之后,朱厚照將自己關在內(nèi)殿,門內(nèi)響聲不絕。
    谷大用輪值司禮監(jiān),張永在營中點選勇士,丘聚和劉瑾幾人侍奉殿前。得知楊瓚請見,哪怕是劉公公,也長出一口氣,有了天降救命稻草之感。
    “陛下,翰林院侍讀楊瓚請見!”
    小心躲著瓷片,劉瑾入內(nèi)殿稟報。
    朱厚照高舉一只瓷瓶,正要砸下。聞聽稟報,隨手將瓷瓶丟給劉瑾,大聲道:“快宣!”
    瓷瓶足有半米高,上繪花鳥魚紋,本為一對,擺設在內(nèi)殿。
    朱厚照被朝臣惹火,怒氣難消,回宮之后一頓狠砸。內(nèi)殿如狂風掃過,劉瑾懷中的瓶子,實是碩果僅存。余下都成零碎,散落四周。
    殿內(nèi)似臺風過境,清理干凈之前,實在不好見人。
    朱厚照移駕東暖閣,剛推開門,就見到候在暖閣內(nèi)的青色身影。
    在群臣面前吹胡子瞪眼,半分不讓的天子,此刻就像受到委屈,終于見到家長的孩子,眼圈都有些泛紅。
    “楊先生,你總算回來了!”
    楊瓚恭敬行禮,完全能猜到朱厚照的潛臺詞。
    你不在,那群xx的都欺負朕!
    沒人理解朕,朕孤獨寂寞冷。
    “陛下,因天降大雪,路況不佳,臣在路上耽擱些時日,還請陛下恕罪。”
    “楊先生無過,是朕心急。”
    見到楊瓚,就像見到親人。
    和群臣爭執(zhí)不下,乃至針鋒相對,朱厚照面上堅強,心中委實有些慌。到底是十幾歲的孩子,犯熊歸犯熊,被弘治帝愛護著長大,猛然對上滿朝文武,沒有楊瓚開解,當真是難受。
    現(xiàn)在好了,楊先生回來了。
    一個月來,朱厚照終于露出笑容。
    同朝臣的僵持,面對劉健的“挫折教育”,更加深他對楊瓚的依賴。不知不覺間,隱隱將楊瓚視為可說知心話的“友人”,甚至是長輩。
    暖閣內(nèi)有地龍,朱厚照半點不講究,盤膝坐到地上,抱著一盤點心,向楊瓚大吐苦水。
    “朕想做什么,他們都不答應!”
    “朕穿衣服要管,吃點心要管,賞賜幾名內(nèi)侍也要管!”
    “鎮(zhèn)守太監(jiān)自宣宗皇帝便有,逼朕下令召回是想做什么?”
    “朕月底就要大婚,彈劾選婚太監(jiān),安的什么心!”
    “內(nèi)庫國庫分開,是圣祖高皇帝立下的規(guī)矩。軍餉、災銀本該戶部和光祿寺出,結果都盯著朕!好似朕不出錢便是昏君,便是無道!”
    狠狠嚼著點心,朱厚照恨聲道:“朕出了銀兩仍不罷休,竟試圖插手皇莊。這是要掏空朕的家底!把朕逼急了,直接讓錦衣衛(wèi)東廠抄家!”
    吃完整盤豆糕,朱厚照端起茶盞,咕咚咕咚灌下整盞茶水。
    “楊先生沒看到,區(qū)區(qū)七品給事中,為官不過五載,家中藏銀逾萬。更有珍珠絲綢,各種古畫古玩。牟斌將記錄的冊子給朕看,朕都不敢相信。”
    “發(fā)跡之前,家中僅有幾畝薄田,進京都要靠族人接濟。這才幾年,竟豪富如此!”
    砰的一聲,茶盞頓地。
    “朕讓牟斌去查朝官,有一個算一個,少則千余,多則百萬,最多的幾個,家中庫房都有兩三處。朕是沒借口處置,不然……”
    楊瓚靜靜聽著,始終沒敢問,錦衣衛(wèi)暗查百官,朝中幾位大佬是否也在名單之上。
    按照一視同仁的規(guī)則,應該不落。
    “楊先生不在時,朕沒人說話,只能憋氣。”朱厚照又端起一盤點心,顯然心情好了不少,“楊先生能聽朕說話,朕總算不那么難受。”
    朱厚照說話時,楊瓚的腦子里一直在飛速轉動。
    等他語速減慢,不再滿腔怒火,試著問道:“陛下,臣斗膽,有一問。”
    “楊先生盡管問。”
    “朝中諸事,陛下可有解決之法?”
    朱厚照拿起一塊豆糕,整個送進嘴里,腮幫頓時鼓起。
    “沒有。”
    兩個字,干脆利落。
    “繼續(xù)這樣?”
    “恩。”
    一個字,更干脆。
    楊瓚無語,下意識握住懷中金尺,想抽熊孩子,怎么辦?
    發(fā)現(xiàn)楊瓚神情不對,手下金光閃啊閃,朱厚照終于回過味來,放下盤子,問道:“楊先生可有辦法?”
    “有。”
    楊瓚也很干脆,面對朱厚照發(fā)亮的雙眼,正色道:“不過,在臣說完之前,請陛下靜心,勿要急躁。”
    “朕答應!”
    “謝陛下。”
    楊瓚起身,不復先時隨意。
    朱厚照丟開點心,立身拱手,“請先生教我。”
    “陛下,臣有三請。”
    楊瓚肅然神情,語氣卻不見剛硬,聲音緩緩在殿中流淌,似波動微瀾。
    “一請陛下下旨,徹查各鎮(zhèn)守太監(jiān),年老無能者召回,不法者嚴懲,代以壯年有能之人。有功者予以嘉獎,或增祿米,或賜冠服,全仗陛下之意。”
    朱厚照蹙眉。
    “徹查?”
    “無論黎庶朝臣,內(nèi)外侍人,有功當獎,有過當罰,獎懲分明,方為正道。”
    群臣上請,要召回全部鎮(zhèn)守太監(jiān),朱厚照自然不會答應。確有太監(jiān)不法,然也有忠心可辦事之人,一概而論,做一刀切,自然不行。
    雙方都不讓步,事情僵住。僵持日久,更不會輕易退后。
    一旦成為死結,君臣離心,歷史又將走回老路。
    “縱是盜匪,法辦之前亦要過堂。”楊瓚道,“律法有證,想必朝中也不會反對。”
    天子先退一步,要徹查鎮(zhèn)守太監(jiān)。有能者留職,無能者調(diào)換,同時限制部分職權,群臣繼續(xù)揪著不放,便是無理。
    天子再行懲戒,任誰也挑不出錯來。
    朱厚照很聰明,幾乎是一點就透。
    轉念之間,比楊瓚想到的更多。
    “楊先生此言甚好,朕明日就下敕令!”
    “陛下莫急。”楊瓚笑道,“臣尚有兩請。”
    “楊先生快說。”
    “第二請,關乎選婚太監(jiān)不法。”
    朱厚照皺眉,“此事牽涉太廣,不好嚴查。”
    “正因牽涉廣,才要查。”
    “為何?”朱厚照不解。
    “陛下可曾做過觀棋之人?”
    “朕不喜下棋。”
    好吧,天子太直爽,也是個問題。
    控制住拍額頭的沖動,楊瓚耐心道:“陛下,朝堂即為棋盤,滿朝文武皆在其中。小卒看似不起眼,必要時亦可改變?nèi)帧!?br/>     “楊先生的意思,朕不太明白。”
    “陛下,”楊瓚沉聲道,“選婚之事,不只牽涉中官,各地府州縣衙官員,均不能脫開關系。”
    朱厚照點點頭,正因如此,他才說不能嚴查。
    一旦擺開架勢,豈不是要人人自危,不亂也生出亂子。
    “臣以棋局作比,乃是為讓陛下明白,每顆棋子之間,每行一步,皆不少關聯(lián)。”
    朱厚照神情微變。
    “地方官衙,朝中文武,同榜同鄉(xiāng),座師翁婿,如分布在棋盤上的棋子,縱橫交錯,不至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也不差太多。”
    “嚴查被彈劾的北直隸選婚宦官,有關聯(lián)的地方官員同要嚴查。與之相連的京官,為保全自身,也會為陛下解憂。”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任由廠衛(wèi)和刑部去查,即便無關此事,難保會查出些早年的黑-歷史。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真的是兩袖清風。
    能保證的那位,目前還沒出生。
    只要天子-露-出意思,就會有人設法解決此事,根本用不著朱厚照參與進去。
    和言官對吵,朱厚照贏不了。
    但他是天子,站在最高處,俯視整盤棋局,只要找準一點,用不著親自動手,自有人為他下完整盤棋,取得勝局。
    楊瓚沒有說得太過明白,朱厚照卻聽得十分清楚。
    “好!”朱厚照猛的握拳,“朕不只查北直隸,南直隸,乃至中都各地,都要嚴查!”
    “陛下圣明!”
    楊瓚拱手,朱厚照大感暢快。
    “朕明白楊先生的意思了,朕不用做下棋之人,只要觀棋即可,對是不對?”
    “陛下圣明!”
    想到朝堂要吵開鍋,朱厚照就興奮,能打起來更好,熱鬧。
    雖說明朝的皇帝有各種各樣的愛好,喜歡看臣子吵架甚至是當?shù)罨芎⒆又旌裾詹皇仟氁环荩采儆谐銎渥笥艺摺?br/>     “還有一請,楊先生快說。”
    “這第三請,”刻意頓了頓,楊瓚方道,“是為皇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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