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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十鞭過后,校尉力士后退半步,顧卿冷聲道:“說吧?!?br/>     五名壯漢抬起頭,仍是渾渾噩噩,昏頭搭腦。
    說吧?
    說什么?
    至少多問一句,讓他們知道怎么起頭。
    什么都不問,就讓他們說,怎么說?說對了尚罷,說錯了,豈不是又要挨鞭子?
    活了三十多年,在海上飽經風雨,多次面對生死,眉頭都不眨一下。官軍海盜都曾經見過,大場合小場合都曾闖過,從沒生出半點懼意。
    眼前的錦衣衛千戶,卻讓五人大開眼界,都覺頭皮發麻。
    嚴肅,話不多問,上來就打。有沒有證據口供,仿佛全不在乎。
    這樣的行事風格,實是平生首次遇到。不是有兄弟出身行伍,和錦衣衛打過交道,五人怕會認為,錦衣衛就是此等作風。
    換成他人,還能當稀奇事說笑。眼下,被吊在刑房里的是自己,受刑的也是自己,感覺就不是那么美妙。
    抽鞭子時不覺得,停下片刻,火-辣-辣-的痛-感-蔓延脊背,傷處仿佛被蜂尾蜇過,疼得人想咬斷舌頭。
    五人咬牙,臉色發白,額頭冒出一層細汗。
    錦衣衛的鞭子,不會抹了鹽水-毒-藥-吧?不然的話,怎么會這么疼,比帶了藤刺的鞭子還要人命。
    “不說?”
    顧卿挑眉,逐一掃過五人,在老大和老五臉上多停留數秒。
    “的確是硬漢子?!?br/>     這是夸他們呢?
    不知為何,壯漢們同時心中一凜,預感不妙。
    “繼續?!?br/>     簡單兩個字,鞭聲再起。
    校尉力士掄圓了膀子,用足十分力氣,破空聲不絕。
    抽足十鞭,換人繼續。
    鞭子折斷,換一條就是。
    對五人來說,這感覺,當真非同一般的酸爽。
    三十鞭過后,棉絮紛飛,絹布裁成的短袍成了碎布,雜亂垂掛在腰帶上。三層衣袍,只有兩條衣袖還算完整。
    校尉力士掌控力道,下手很有技巧。
    幾十鞭-抽-完,五人背后一片青紫,腫起數道檁子,卻是指甲大的皮都沒破,半滴血沒流。
    這絕不是手下留情。
    相反,如果五人執迷不悟,堅持打死不說,用不上一晚,兩個時辰后,背部的傷就會惡化。不經醫治,在囚室里熬上幾天,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
    屆時,半寸傷口沒有,人早已歸西。
    壯漢們在海上行走,自以為見多識廣。萬萬沒料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會遇上下手這么狠的。
    落到這群繡春刀手里,想要個痛快,十八年后再見,都是無比艱難。
    想死?
    可以。
    該說的說完,自會送你上路。
    繼續頑固,必讓你生不如死。
    背部的鞭傷一陣疼似一陣,五人都開始眼冒金星,雙腿發軟。卸掉的胳膊疼得麻木,再撐半個時辰,十有八--九會廢掉。
    剩一條胳膊,還能勉強同人搏命。
    兩條膀子都廢了,今后還怎么在海上行船,怎么為一家老小討生活?
    壯漢們傷痛愈烈,心中焦急,不由自主,目光集中到首領身上。
    兄弟幾個,只有首領識得海圖。幾個番商的下落,也是首領遣人追查。此番進京,更是首領一力主張。
    結拜兄弟七個,兩個留在船上,管著一幫水匪弟兄,嚴防消息泄露,惹來麻煩。其他人跟著老大北上,搶奪海圖。
    出發時,都以為是件輕松活計,手到擒來。
    哪承想,中途生變,海圖沒搶到,更陰溝里翻船,落到錦衣衛手里。
    當真是霉運當頭,倒了八輩子血霉。
    一邊挨抽,壯漢們一邊埋怨。
    如果不是被大哥說動,心中起了貪念,無視風險,企圖撈一筆大的,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別說搶到海圖,尋得寶藏,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兩說。
    不掉腦袋,被關在大牢里,數年不得自由,于他們而言,卻是比死更加難受。
    三輪鞭子-抽-完,校尉得顧卿示意,停下鞭子,解開繩索。
    失去繩索支撐,壯漢們癱倒在地,胳膊被結上,仍不敢用力,以致大頭朝下,半天爬不起來。
    “說?!?br/>     停在為首的壯漢前,顧卿-抽-刀出竅,聲音愈發冰冷。
    后者不動,還想堅持一下,雪亮鋒利的刀尖已抵上眉心。
    “不說?”
    刀尖劃過,一絲血線沿額間滑落,鐵銹味涌入鼻端,冰冷的煞氣如有實感。
    壯漢頭皮發麻,喉結上下滾動,恐懼自脊椎開始蔓延。
    “還是不說?”
    刀尖暫離,壯漢被兩名力士提起。
    顧卿收回長刀,漆黑的雙眼,沒有起伏的聲調,卻比疾言厲色更令人膽寒。金相玉質,少見的好相貌,落在壯漢眼中,實比鷹嘴鷂目更加駭人。
    這時,刑房門打開,一名身穿豹補緋袍,年約四旬的武官走了進來。
    眉疏目朗,鼻梁高挺。嘴唇微厚,嘴角微翹,仿佛天生帶笑,觀之可親。不知內情者,絕不會想到,此人是被斥為天子鷹犬,心狠手辣的錦衣衛。
    “趙僉事?!鳖櫱浔?,“勞煩僉事過來,還請莫怪?!?br/>     “顧千戶?!壁w榆還禮,掃過地上五人,笑道,“本官在南鎮撫司閑著,終日無聊。來詔獄一趟,好歹有事做,反倒要感謝千戶?!?br/>     趙榆說話時,顧卿未見如何,在場的校尉力士齊刷刷打了個冷顫。
    北鎮撫司忙碌,文武百官睡不好覺。
    南鎮撫司開張,北鎮撫司上下一樣發愁。
    對北鎮撫司而言,趙僉事閑著,南鎮撫司上下沒事干,實是天大好事。哪天南鎮撫司的校尉力士齊出,才是麻煩不小。
    兩人寒暄時,五名壯漢總算得以-喘-息。
    被校尉力士壓制,動彈不得,好歹頭頸可以轉動,彼此交換眼神,都生出同樣的念頭。
    要不然,說了吧?
    海圖和番商落在錦衣衛手里,連自己都進了詔獄,發財的念頭早被掐滅。為保得性命,囫圇個出去,總得識時務。
    “大人,我等……”
    交換過眼神,下定決心,首領當即開口。
    未等話收完,臉上便挨了一刀鞘。
    “閉嘴!沒見千戶和僉事說話?”
    “千戶沒讓你開口,安靜點!”
    “敢胡亂叫,敲掉你滿嘴牙!”
    壯漢吐血。
    不招供,吊起來抽鞭子。要招供了,反而不讓開口。
    這還有沒有天理?
    錦衣衛也不能這么不講道理!
    校尉冷笑,身為人犯,和錦衣衛講理?
    果然腦袋里少根弦,傻缺。
    寒暄之后,話歸正題。
    顧卿取出海圖,鋪在桌上。趙榆看過兩眼,目光立時定住。嘴邊笑紋消失,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此張海圖,顧千戶從何處得來?”趙榆一邊看,一邊問道,“其上標注,應為大食文字。”
    “內中詳情,恕下官不便多言。”顧卿道,“僉事可識得此圖?“
    “自然?!?br/>     趙榆直起身,指著幾處墨痕較深的標注,道:“如我沒有看錯,這里應是江浙。”
    “江浙?”
    “線條雖然粗陋,大體卻沒多少出入?!壁w榆道,“此處為寧波府,相鄰是臺州府,再下是溫州府。”
    “此乃觀海衛,此處為定海后所,相對島嶼之上,設有定海中所及定海左所?!?br/>     “昌國衛向下有石浦二所。太宗皇帝年間,三保太監出航,有馬船在此處裝卸貨物?!?br/>     “這里是桃渚所,海門衛。”
    “此為溫州府,轄有金鄉衛,盤石衛。”
    “再向下即是福建。且看這處,正是福寧州大金所。”
    趙榆點著海圖,每指出一處,顧卿的神情便嚴峻一分。
    “此圖標注極為詳細,尋常衛所指揮未必有相類輿圖?!?br/>     依趙榆來看,此圖非同小可,新老衛所俱有標注,落在匪類手中,沿海百姓將遭逢大禍。
    自圣祖高皇帝開國,海匪倭賊便屢禁不絕,每次上岸,百姓都要遭殃。
    宣宗之后,朝廷海禁愈嚴。
    外來番邦船只,必須依照朝廷規定,在固定時間地點進行貿易。交易不是每年都有,往往要等上三-五-年,乃至十年,才許外來船只入港。
    外來船只,沒有朝廷所頒的文書,不許市貨。
    膽敢暗中交易,不被抓到算運氣,萬一被抓到,后果會相當嚴重。無論朝貢使臣還是隨船商人,依明律處置,絕不手軟,打死也只能認命。
    番商多懾于明朝威嚴,少有敢以身試險。
    想買到明朝的貨物,只能通過走私,甚至同海盜交易。
    相鄰的倭國,自弘治朝中期便陷入-分-裂-內-亂。戰敗的武士聯合賊匪,坐個木盆就敢下海。只要淹不死,僥幸登上明朝海岸,必-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更為可恨的是,有奸商內賊同倭人沆瀣一氣。暗中通風報信,瓜分搶得的金銀財物。
    衛所官軍接到賊報,趕至事發地點,早已不見賊影。目之所及,只有死傷哀苦的百姓,以及被付之一炬的房屋。
    從弘治十五年開始,朝廷屢次派遣巡按御史,嚴查沿海匪患,真倭假倭,一律斬首示眾。敢為賊匪通風報信,禍及三族。
    起初,朝廷用雷霆手段,起到一定震懾作用,匪患漸小。到弘治十八年,賊匪摸清官軍套路,開始玩起躲迷藏。每次追-剿,別說真倭,連假倭都抓不到半個。
    朝廷派遣的官員,當地的衛軍,只能眼睜睜看著賊寇為患,毫無辦法。
    百姓遭受苦難,流離失所,無不怨聲載道。
    賊匪為何能如此猖獗?
    廠衛幾番查探,除岸上內奸之外,更懷疑其手中握有沿海布防的輿圖。
    “此張海圖非我朝之物。上標幾處衛所,皆是新設不久。如我沒有猜錯,持有此圖之人,必和倭賊海盜有所牽涉?!?br/>     鋪開記錄供詞的白紙,趙榆提筆,在紙上簡單勾畫。
    “弘治十八年,這幾處均有倭賊上岸?!?br/>     隨墨汁暈染,簡單的線條鋪展,比海圖更為直觀。
    顧卿凝眸,瞬間明了,為何趙榆敢肯定,持圖之人同倭賊海盜有關。
    “此處有鄉民聚集,距衛所較遠且防備不嚴,從這里登岸,洗劫之后,有充裕時間離去。”
    趙榆停筆,道:“持圖之人可抓到了?”
    “都押在囚室里?!?br/>     “甚好。”趙僉事拿起勾畫過的紙張,嘴邊現出笑痕,眼底卻無半分笑意,“如顧千戶不介意,本官想同他們聊上幾句?!?br/>     “請趙僉事前來,即是為此?!?br/>     顧卿喚來獄卒,為趙榆引路。
    “三名番商,自稱黑衣大食后裔。戶籍在寧波府,路引乃府衙開具?!?br/>     趙榆點點頭,斟酌片刻,既了解話中未盡之意。
    僅是番商同賊人勾結,問題尚好解決。怕只怕,府衙內部被買通,或是有當地大族牽涉在內。那樣一來,想查明此事,恐怕要大動干戈。
    事聞朝中,必當掀起波瀾。
    浪頭打下來,勁道絕不會小。不知牟指揮使能不能扛得住。
    趙榆咂咂嘴,要不然,向指揮使建議,拉東廠“下水”?
    反正在朝官眼中,廠衛狼狽為奸,沆瀣一氣。遇到這樣的“好”事,錦衣衛自然不能獨享。
    趙榆笑呵呵向外走,中途忽然停住,轉身問道:“本官聞得,顧千戶同翰林院侍讀學士楊瓚關系莫逆?”
    “楊侍讀暫住下官家中?!?br/>     “哦。”趙榆點頭,“甚好。如有機會,本官-欲-同楊侍讀一晤,可請顧千戶幫忙引薦?”
    “僉事有意,下官自當從命?!?br/>     “多謝?!?br/>     趙榆頷首,又指向海圖,道:“這幾座海島,上邊標注的東西很有意思。如這五人是知情者,千戶不妨多問問?!?br/>     “有意思?”
    “很有意思?!?br/>     趙榆不只認識海圖,更認識圖上的文字。
    “不是金銀就是珍珠,千戶不覺得有意思?”
    話落,趙榆擺擺手,前往關押疑犯的囚室。
    刑房門關閉,鐵石-摩-擦,發出一聲鈍響。
    顧卿轉過身,冷冷的看著五名壯漢。
    后者聽到趙榆的話,心知事情瞞不住。他們能扛住鞭子,那幾個番商瞧著就是軟-蛋。
    拋開最后一絲僥幸,五人終于開口,將搶劫海圖的目的和盤托出。
    “我等搶奪海圖,不為其他,只為圖上銀礦及倭人藏寶?!?br/>     銀礦?倭人藏寶?
    顧卿挑眉,再看海圖,發現仍是看不明白,表情更冷。
    見千戶臉色難看,校尉力士會錯意,又舉起鞭子。
    壯漢們齊齊吐血,很是哀怨。
    不說要打,說了也要打。
    就算最沒人性的海盜,也不會這般兇惡!
    還讓不讓人活?
    詔獄中,番商和壯漢心肝發顫,一片水深火熱。
    燈市內,朱厚照左手提燈,右手握著兩個糖人,看什么都好奇。
    楊瓚隨駕,提著一盞繪有花鳥蟲魚的走馬燈,不時為朱厚照講解燈上的故事,偶爾駐足某個攤位,等天子猜謎。
    發現天子皺眉,楊侍讀立即讓開位置,笑瞇瞇抬手,請謝丕顧晣臣上前。
    “還請兩位仁兄幫忙?!?br/>     他不會猜謎,早有備案。
    有兩位貨真價實的大才子在,也輪不到他出場。
    沒法拒絕,兩位被坑的才子只能認命。幾次下來,隨行家人都沒能空手,彩燈不算,作為彩頭的筆墨紙硯、釵環玉佩堆成小山。
    錦衣衛忙著搭建“人墻”,沒法幫忙。王忠和嚴嵩自告奮勇,為天子提燈。
    “卿等果然忠心?!?br/>     忠心?
    王給諫和嚴給諫互相看看,除了苦笑,唯有苦笑。
    不過,能在天子跟前混個臉熟,也算得償所愿。
    從街頭走到巷尾,凡是有燈謎的攤位,都遭到一行人的“掃蕩”。
    才高八斗的謝丕,足夠讓攤主頭疼,加上學富五車的顧晣臣,堪比臺風過境,席卷起來,不留半點渣滓。
    兩人合力,壓根沒有猜不出的燈謎。
    如果不是人太多,怕壞了生意,左右攤位的工匠商人當真想揮舞掃把趕人。
    這是猜謎?
    分明是砸場子!
    好在謝狀元和顧榜眼知曉人情世故,沒把事情做絕。既讓朱厚照拍手,又給攤主留下余地。
    幾次下來,朱厚照對兩人觀感大好,不及楊瓚地位,也多出幾分親厚。
    離開最后一個攤位,朱厚照手里的糖人只剩細桿。
    “前方有間茶肆,老爺不妨過去歇歇腳?!?br/>     張永抱著一堆錦囊木盒,半點不妨礙說話。
    “也好。”
    朱厚照接受提議,道:“楊先生,快些?!?br/>     楊瓚提著彩燈,路過張永時,不著痕跡的點了點頭。
    這間茶肆有錦衣衛看守,比福來樓更為安全。
    朱厚照半點不曉得內情,到了地方,噔噔噔跑上二樓,等伙計送茶時,令張永谷大用挑出幾只木盒。
    “這支釵上有佛文,太皇太后必定喜歡。”
    “玉鐲給太妃?!?br/>     “簪子送給母后?!?br/>     擺出三個盒子,朱厚照仍沒有停手。
    “這方硯臺是朕猜謎所得,送給楊先生。”
    楊瓚微愣,他也有?
    “謝陛下。”
    “不用?!?br/>     朱厚照揮揮手,繼續在彩頭里撥拉,又選出兩支筆,兩個造型奇巧的筆筒,推到謝丕嚴嵩四人跟前。
    “幾位愛卿辛苦?!?br/>     四人謝恩,拿起天子賞賜,禁不住心頭發熱。
    此物粗陋,不及尋常所用半分,卻比任何賞賜都顯珍貴。
    送出禮物,朱厚照拍拍手,袖子一揮,猜燈謎所得之物,在場人人有份。不夠分,自己商量,劈成幾瓣也沒關系。
    不夠分就劈開?
    眾人跪地謝恩,表情都有些扭曲。
    該感動嗎?
    應該。
    可這樣不靠譜的賞賜,當真是世間少有,平生僅見。
    楊瓚默默轉頭,不知該說什么,唯有不發表意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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