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這木魚拿回家以后,隨手?jǐn)R到佛堂前。他的大太太篤信佛法,正好用得上。可當(dāng)天晚上就出了一樁怪事。有個老媽子起夜時,聽到佛堂里咯咯作響,她探頭進(jìn)去看,里面黑漆漆的,一個人也沒有,再仔細(xì)一聽,居然是那佛前的銅磬自己發(fā)出響動,一會兒工夫就停了。一看時間,恰好是十點半。
王太太第二天聽說以后,挺高興,覺得這銅磬有佛性,心想這是菩薩催促我晚上也要念經(jīng)呀。到了半夜,她等在佛堂口,同一時間果然又傳來銅磬的聲響。她捧著蠟燭進(jìn)去,往佛堂那兒一跪,突然覺得陰風(fēng)四起,兩條腿頓時動彈不得。
王太太癱在那兒,只有眼珠子能轉(zhuǎn)。她看見在燭光照映下,那銅磬的影子慢慢地拉長,有點怪,形狀變成了一個帶著旗頭的女子。王太太嚇得魂飛魄散,又沒法跑,只能拼命叫喊。結(jié)果整個宅子都給驚動起來了,眾人進(jìn)了佛堂點亮電氣燈一看,王太太癱坐在地上昏了過去,銅磬還在兀自響著。
這一下子可不得了。生意人最忌諱這些東西,王老板一聽老婆描述,也嚇毛了,當(dāng)時就要把銅磬扔出去。家里老人提醒,這是邪祟之物,進(jìn)門容易出門難,如果隨隨便便扔出去,保不齊會有什么大麻煩。
留著不是,拿走也不是,王老板左右為難,只得請人來驅(qū)邪。道士和尚請了好幾個,甚至還找了一個當(dāng)年義和團(tuán)的大師兄,全都不管用,那銅磬還是每天晚上準(zhǔn)時照響不誤。家里人惶惶不可終日,天一黑就躲屋里不敢出來,好好一個家弄得跟鬼宅似的,就連四鄰都驚擾不安,紛紛過來打聽。
王老板氣得大罵,吳閻王殺過那么多人,他經(jīng)手的東西肯定不干凈。他罵完吳閻王,又罵五脈,罵那些掌眼的人都是瞎子,這點邪氣都看不出來。王老板不敢去惹吳閻王,就想讓五脈負(fù)責(zé)。于是他給沈默傳個話,要求他們派人來再掌一次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古董鋪子有個行規(guī):凡是經(jīng)手的物件兒,可以有假的,但不能有不吉利的。賣人假的,這叫騙人;賣人大兇之物,這叫害人。所以玩古董的人,風(fēng)水堪輿、命理術(shù)數(shù)之類的門道兒多少都要涉獵,賣貨時負(fù)有解說吉兇之責(zé)。比如說誰買了面古鏡,老板得先提醒人家,切不可高懸于榻前;誰要想賣件槐樹芯兒的木梳,正經(jīng)的大鋪子都不敢收,寄賣都不肯——槐木大陰,那是給鬼梳頭用的,賣出去要出人命。
這銅磬雖說不是五脈經(jīng)手,但既然給人家掌了眼,也脫不開干系,于是沈默就讓藥慎行再去看看。
藥慎行接了沈默的要求,哭笑不得,只好再去一次。到了王家,藥慎行拿起那銅罄東看看,西看看,實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這銅磬造型素凈,唯一可慮的就是內(nèi)里鐫的那一圈梵文,但經(jīng)過辨認(rèn),也不是什么邪咒,不過是普通的佛經(jīng)。
可王老板扭住藥慎行死活不放,一定要五脈負(fù)起責(zé)任來。這時候在一旁幫忙的劉一鳴眼珠一轉(zhuǎn),提議說金石一類是許家的專長,要不請老許家的人來看看。藥慎行一聽就不樂意,許家老爺子去世幾年了,現(xiàn)在許家就剩許一城一個人。請許家出手,那就等于是叫許一城來。那日在吳郁文家里,這個人已經(jīng)出盡了風(fēng)頭,讓一向以接班人自況的藥慎行很有危機(jī)感。
王老板可不管那么多,聽說五脈還有更厲害的高人沒出山,忙不迭地催促去請。于是劉一鳴叫上黃克武,高高興興地跑到清華學(xué)校來搬救兵了。
講完前情,黃克武扯著大嗓門道:“許叔,這事不解決,五脈還會有大麻煩。吳郁文是您解決的,好歹給收個尾,善始善終啊。”許一城嘿嘿笑了一下,頗有深意地看了劉一鳴一眼。后者連忙把視線移開,似乎有什么虧心事。
“王老板家住哪?”許一城問。
黃克武大喜:“這么說許叔您愿意去?”劉一鳴趕緊捅了他一下,黃克武這才意識到自己答非所問,趕緊回答,“崇文門,在崇文門。”
“那附近沒有什么寺廟吧?”
黃克武對北京地理很熟,他想了想,說應(yīng)該沒有。許一城找出一張北京地圖鋪開,隨手拿起一枚圖釘擱到王老板家當(dāng)標(biāo)記俯身琢磨了一陣,又從書架上拿起一個小冊子翻了翻,一拍手:“行了,我大概知道了,你們等我一下。”然后拉開抽屜,把那套海底針拿了出來。
劉一鳴、黃克武一見海底針,精神一振。這海底針號稱“無寶不到”,需要它出手的無不是珍奇異寶。許一城如今把它帶上,說明那銅磬絕不簡單,又有熱鬧可看了。
“我們走吧。”許一城說。陳維禮的事讓他一直心神不寧,正好借此換一換思路。
三人離開清華園,所幸此時電車還在運行。許一城單獨坐在前排,頭靠椅背,任憑窗外的夕陽照拂臉上,陷入沉思。兩人不好意思跟他并排,坐到后面去了。電車在路上徐徐開動。半路上黃克武小聲問劉一鳴:“大劉,許叔這一去,你這算是把藥伯伯給得罪了,就不怕他收拾你?”
他性子雖急,但不代表沒眼色。藥慎行是既定的接班人,許一城這一去,等于是給他塌臺子,以他睚眥必報的秉性,必定不會甘休。劉一鳴這個舉動,可是捅了個大馬蜂窩。
劉一鳴嗤笑一聲:“本來金石就是歸許家管的,我哪句話說錯了?嗯?再說了,他要是敢整我,我就把藥來那點爛事兒全抖落出去,到時候看丟臉的是誰。”
黃克武笑道:“你小子一出手,肯定先算得清清楚楚——說吧,你來找許叔,到底是圖啥?”
劉一鳴瞇起眼睛,卻不肯說,只是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個八字。黃克武“哦”的一聲,這才明白過來,五脈的族長之位,最多坐到八十就要退位,免得老糊涂了連累族里。今年八月份正好是沈默八十大壽,不出意外會在席上讓藥慎行接任——嗯,不出意外……黃克武想到這兒,一下明白過來說,大劉你這是要給許叔搞一出黃袍加身吶。
劉一鳴扶了扶眼鏡:“明眼梅花凋零腐爛,得有一位像拿破侖一樣的人物來領(lǐng)導(dǎo),才能活下去——拿破侖你知道是誰吧?”黃克武搖頭說不知道,劉一鳴嘿嘿一笑:“那是法蘭西的皇帝。”黃克武驚道:“你小子膽子可不小……”劉一鳴瞥了他一眼:“別裝了,你如果喜歡藥大伯上位,就不會跟我來了。”
黃克武抓了抓頭,特別嚴(yán)肅地說:“我倒不是對藥大伯有什么成見,他是個好商人,只不過什么物件兒到他手里,只看作價,卻不怎么真心愛惜,我不喜歡這樣。”
劉一鳴笑道:“得了,得了,誰不知道你大黃是個講究人,視古如命。還說我老成,我看你才是個老古董。”
“古物不好好珍惜,還收它做什么啊?”黃克武嘟囔道。
兩人正在后排嘀嘀咕咕。許一城的聲音從前排飄過去:“哎,這次把我叫過去,是一鳴你的主意吧?藥大哥可絕不會這么做。”
劉一鳴被說破了算計,也不臉紅,索性直言道:“他當(dāng)然不希望你去,他怕你搶他位子呢。”
許一城“嘿”了一聲,頭沒動:“你們讀過《莊子》的《秋水篇》嗎?”兩人一起搖頭。許一城道:“在《秋水篇》里頭,莊子講過一個故事:話說在南方有一種鳥,叫作鹓雛。這種鳥極愛干凈,不是梧桐樹它不落,不是山泉水不喝。正巧一只鷂鷹逮到一只腐爛的老鼠,正要吃,看見鹓雛飛過,生怕它過來搶,就抬頭‘嚇’了一聲,想把它嚇走。”
劉、黃二人哈哈大笑。劉一鳴笑完以后,心里又起了一聲嘆息。許一城果然看破了自己的用心,這算是委婉地拒絕了。他望著前排重新閉目養(yǎng)神的許一城,忽然又在想,許一城對五脈視若腐鼠,那么他所屬意的梧桐山泉,會是什么呢?難道就是他口中說的考古?劉一鳴想問,但猶豫了一下,還是閉上了嘴。
天擦黑的時候,三人到了王老板家。劉、黃一進(jìn)門,迎面看到藥慎行坐在那兒喝茶,那張臉狹頰鉤鼻,還真有點鷂鷹的意思,又忍不住捂嘴偷笑起來,讓藥慎行有點莫名其妙。
許一城摘下禮帽,沖他先打了個招呼:“藥大哥,你好。”藥慎行這才起身笑臉相迎,握著他的手道:“愚兄只知道古董,對捉妖一行實在不擅長,只能勞煩兄弟你跑一趟了。”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在諷刺許一城不務(wù)正業(yè),許一城卻是微微一笑,并不著惱。
他跟王老板客套幾句,說帶我去佛堂看看吧。眾人進(jìn)了佛堂,王老板一指那磬:“就是它,每天晚上十點半準(zhǔn)響,比西洋鐘都準(zhǔn)。”許一城走過去,沒有急著碰觸,而是把海底針在旁邊攤開來。這套海底針鑄造得極為精致,造型又怪異,外行人看來和法器差別不大。王老板看到這么專業(yè)的裝備,頓時放心了幾分。
許一城的雙手摸在磬上,微微閉眼,過了好一陣才重新睜開,神情肅穆,似乎極費心神。王老板看他臉色嚴(yán)峻,便惴惴不安地問到底怎么回事。
許一城捧起銅磬,把磬口對著王老板:“你可知道這行梵文寫的是什么?”王老板訕訕表示不知。許一城道:“這行梵文叫作芬佗利華,意思是大白蓮花。佛經(jīng)里稱贊人,常說人中芬佗利華,跟咱們說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差不多。”
“這不挺吉利的嗎?怎么還鬧女鬼?”王老板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