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了一聲,起身要進去,想想,又先去打印機那兒打了一份辭職報告。經過小葉桌邊時,她憂慮地看著我。
如果她知道昨晚的情形,估計更憂慮。
不出所料,老葛的房間里煙霧繚繞。我進去的時候,老葛剛點上一支煙,抽得特別狠,幾乎兩下,眼睜睜看著一根煙就剩煙頭了。
但是我理解他。或者說、我在嘗試著理解他。他受的刺激應該遠勝于我。畢竟昨天那個女人還在跟他上演一出赤裸裸相見歡,一夜之間便天人永隔。
進去后,我就掩上了辦公室的門。不為別的,我有點擔憂老葛會不會當場哭起來。自然這種想法是尤為幼稚,不過、萬一他會呢?說不定他和柳燕有真感情呢?據我所知,老葛離過三次婚,有一個女兒已經上大學了,是他和第二任前妻生的。目前,確實是光棍身份。其實他倆這段私情,如果真是郎情妾意,除了地點不大合適外,仔細想想也沒什么可以指責的。
老葛用煙頭點點對面的椅子,我知道這是叫我先坐下來的意思。不過我并不想坐下來,老實說,交完辭職報告,他也就是我一前任了,我也犯不著去人藝再進修了。
所以我沒按他的指示做,反而上前一步,把手里一張A4紙往他面前一擺,誠懇地說:“葛總,我今天是特意來跟您辭職的。”
老葛果然是世事見慣的人,他不動聲色地拈著報告一角,瞇著眼睛看看,然后放下,從抽屜里取出一副眼鏡帶上,繼續看。
站得離他這么近,我可以看到他頭頂長出的白色發根,這才醒悟,他也老了,雖然可能一直在堅持染發,卻已經不能再抗拒老花鏡。
我正在帶點自認悲憫的心緒想:除了平時啰嗦一點,老葛并沒有其他令人難以忍受的惡習……就見他突然把眼鏡往桌上一扔,說:“不批。”
愣了一下之后,我差點噴出來。大爺,咱們現在是民企,你以為還在部門機關呢,交辭職報告是應走的程序,就這么個小公司,什么規章制度都訂了白訂的,更不要說有“辭職必須提前一月”之類的條款。快過年了,工資和年終獎都發過了,我抬腿就走你又能怎樣?老葛這樣的人,難道還不知道我不是來求他批準的、而是來通知的?
但說出這種話終究不是我素日風格,我還是好聲好氣商量:“葛總,我這個人,毛病一堆,您也知道的,我也確實覺得自己需要學習的地方還多,進步的空間還很大,平時我有什么做得不太妥當的地方,還請您多包涵原諒。”
他看著旁邊的電腦屏幕,又點上一支煙,沒做聲。
我只好又在心里醞釀了一下說辭,剛想張嘴,老葛就問:“下午你還跟她們一起去嗎?”他問得這么突然,我得愣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去殯儀館。
這下我什么爭辯的心情都沒了,只是點點頭。
他出了一會神,又問我:“她昨天跟你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就是大概說了一下她家里的情況。還有,就是她離婚了。”
辦公室里橫亙著沉默,我和老葛之間飄散著的只有一股子嗆人的煙味。遲了一會兒,他把煙頭按熄,對我隨便一擺手:“你先出去吧,下午去時叫我一聲。”
去殯儀館時又開始下雪,雪花蓬松得像一片片鵝絨,又輕又軟。老葛親自駕車,車上擠著我們幾個,大家一路都沉默著,誰也沒開口說話。車廂里一片靜謐,老葛隨手打開音樂,鄧麗君甜美圓潤的歌聲傳出來:“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因為不會開車又得時刻聽從領導召喚的緣故,我按慣例坐副駕駛。老葛忽然用很輕的聲音說:“她最愛聽。”然后笑笑,好像在自言自語:“也就三十出頭,聽這種老氣橫秋的歌。”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扭頭一瞥之間,我好像看到他眼睛里有光一閃。
我趕緊把頭轉過去,目不斜視,仿佛昨晚撞破秘密的瞬間,尷尬得想跳車。
媽的,辭職在即,我可不想毀了老葛在我心目中那個羅里吧嗦滿嘴跑火車不著調的光輝形象。
殯儀館離公司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我們趕到時一打聽,說正在排號等著火化。我一聽嚇一跳,問:“這就火化?家屬在哪?”
柳燕前夫是個又瘦又高的男人,看不出來年齡,長得黑黑的,臉上有明顯的皺紋,不知道是年紀比較大還是老相,穿著一件銀灰色羽絨,聽說我們是柳燕同事,有點好奇地跟我們打了個招呼。說話非常坦率:“我真沒想到還會有同事來看她。”
我一時語塞,老葛主動上前,自我介紹:“我是柳燕同事,我叫葛鴻亮。”男人一聽,神色立刻變得有些奇怪,我連忙介紹:“這是我們公司葛總。”
男人并沒有伸出手,老葛也沒有,他倆對視一下,然后各自移開目光。我知道領導需要我的時候又到了,就問:“怎么柳燕爸媽沒從老家來嗎?今天就要火化?”
男人不冷不熱地答:“她爸去年得了老年癡呆,她媽自己也一身病,都來不了。”
這時聽到一個怯怯的聲音:“爸爸。”
我們一起看過去,一個小男孩,看著身形瘦小,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坐在輪椅上。
男人還沒答應,就聽到“噔噔噔”的高跟鞋聲敲打著地面,一個女人抱著個小女孩過來了。女人看起來有三十出頭的樣子,長得不過不失,殯儀館這樣的地方,她穿了件打眼的亮橙色羽絨服,過來就把小女孩往男人手里一塞:“累死我了,你也不抱會兒!”
男人露出點難色,看看我們,我們連忙識趣地走到一邊。耳邊還是聽到男人低聲說:“都說了,讓你別帶孩子來這種地方,你非要來。”
女人倒是干脆,大大方方完全不介意我們這群豎著耳朵旁聽的:“我不來能行嗎?我不來,眼瞅著你要把這小瘸子領回家。我可告訴你啊姓王的,你要敢帶他回來,我就帶孩子走!給你們爺兒倆讓地方,好讓你們住得寬敞舒服點!”
我不由去看小男孩,小孩低著頭,手指摳住輪椅扶手,一聲不吭。
男人還是低聲說:“當著外人你嚷嚷啥,回家再說。”
女人把頭發往后撩一把:“不解決這事甭回家。就在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