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這個架勢,怎么柳燕尸骨未寒,這兩位就要當(dāng)堂來一出家庭倫理戲?女人的聲音這么大,搞得幾個同事也不好裝作沒聽見的樣子了,都站一邊默默看著。
我不由看看老葛,他老人家已經(jīng)看了一會兒,這時倒神色坦然,先掏出一支煙,“啪”地點上火。一片寂靜中,這聲響就格外招人,于是一干人等都朝他看過去。
老葛抽了兩口煙,啥話也沒說,就對著我一伸手。我傻呆呆地看他,他看我沒反應(yīng)過來,還瞪我一眼,我忽然想起,手忙腳亂地把那個裝錢的紙包拿出來遞給他。
他接過去,順手捏捏厚薄,然后從自己羽絨服內(nèi)袋里把錢包掏出來,打開,里面厚厚一沓毛爺爺——老葛的毛病是每次出門錢包里總是一沓現(xiàn)金,他是老派人,對我們這種錢包打開里面一摞各類卡片的年輕人非常嗤之以鼻。
還沒等我看清到底是多少錢,老葛就全抽出來,塞進那個紙包里去。大冬天的,紙包也忽然像穿上了棉衣,看著格外踏實飽滿起來。
老葛又使勁抽了兩口煙,就地踩滅,才拿著紙包走到小男孩身邊去,把錢放他外套兜里,然后拍拍小孩的頭。
我們等著他說點什么,訓(xùn)斥那兩口子也好,安慰小男孩也好,哪怕隨便感嘆一下呢。但他只是拍拍人家的頭,就回來了。
一邊走一邊還對著我使了個眼色,這回我看懂了,就是行了趕緊撤吧的意思。
我也說不出來心里什么滋味,老葛和柳燕年紀(jì)也都不小了,難道我還指望他會一怒拔劍替柳燕報個不平?就這也就算夠意思了吧,我估計我要出什么事了老葛最多也就給我買二斤水果。
我只好對那兩口子說:“不好意思,公司還有事,那我們就得先走一步,兩位……”我想說句“兩位節(jié)哀”,又實在看不出他倆有啥“哀”可節(jié)的,所以這句套話在舌尖上打了個轉(zhuǎn),終究還是沒能昧著良心說出口。
倒是旁邊輪椅上的小男孩,眼巴巴地看著我們,臉上淚痕猶濕。
我不由蹲下身子去安撫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天上下著悠悠蕩蕩的小雪,因而溫度倒沒那么低??尚∧泻⒌氖直鶝?。他從頭到尾只喊過一聲“爸爸”,其他時候既不動也不說話,只用那雙眼睛看著你,看得叫人心碎。
老葛這回也沒催我,他看看我,又背過身去點著一支煙。
起身的時候,余光看到那女人狠狠地掐了男人胳膊一把,接著把他朝外一推。男人抱著的小女孩“哇”地一聲哭起來,女人又把女孩抱過去,拿眼神剜了男人一眼。
男人終于清清喉嚨:“葛……總。”他好像猶豫了一下,拿不準(zhǔn)葛后面應(yīng)該加什么后綴,末了還是勉強用了我剛才介紹時的稱呼。
此時老葛距他約有十來步的距離,聽到了也沒什么意外的表情,他淡然地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說:“葛總,能不能……”他把頭朝旁邊歪了歪。
老葛沒聽他的,原地不動,說:“你有話就說。”他的口氣有點不屑和不耐煩,神情甚至還有些厭惡。
后來我想,老葛其實比我們都更早洞察了這夫妻倆的用心,比我反應(yīng)過來還要早得多。
男人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搞得大家莫名其妙,這時女將出馬了,女人抱著孩子,毫不客氣地?fù)P聲問老葛:“聽說那個女的沒死前,跟你有一腿啊?”
艸艸艸,枉我多年來披著一身淑女畫皮闖蕩江湖,聽到這么直給的問話還是迅速在心里爆了粗口,活潑熱鬧得跟一串剛撈上來的河蝦似的,要不是我牙關(guān)咬得緊,當(dāng)場就能蹦出來幾個。
我的反應(yīng)從外界看來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但旁邊幾個不知情的同事就不同了。這句話簡直像把活蝦扔進一鍋燙得生紅的石頭,噼里啪啦就炸開鍋了。
小葉震驚之下還瞅瞅我,低聲說:“你可真夠鎮(zhèn)定自若的啊林經(jīng)理!”我對著老葛斜斜嘴:“你們注意點,當(dāng)事人就在三米開外?!?br /> 作為八卦當(dāng)事人,老葛反而“嗤”一聲笑出來。他點點頭,說:“怎么著?你有什么意見?”
女人得了這句話,登時得意起來:“意見是沒有,不過既然你們有那么一腿,那女的留下個累贅,你也該幫個忙搭把手吧!總不能睡了白睡對吧?”說到最后一句,她居然還對著我們幾個問,一副“你們也來評評理”的樣子。
我這才有點明白他們的目的,一時間都有點不太敢去看小男孩的臉。得多齷蹉無恥才能當(dāng)著孩子的面使這種手段??!這孩子在他們眼里根本不算一個人,甚至連貓狗都不如。
我忍了幾忍,終于還是插嘴:“這事能不能換個地方聊?”
女人不耐地瞄我一眼,意思是“你算哪根蔥”。我當(dāng)沒看見,接著說:“這孩子,跟葛總也沒血緣關(guān)系吧?”
女人這下逮著話了,沖著我:“哎呦,這事看來你知道得倒挺清楚???”
我一股火往頭上沖,還沒張嘴,小葉就搶了先:“你媽知道得也清楚,要不要先回去問問你媽!”
女人一聽炸了,手里還抱著孩子,一腳就踢過來,我連忙攔在小葉面前,看她手里還有孩子,也不大敢還手。鬧成這樣,老葛和柳燕前夫也沒法看下去了,倆人都過來各拉各的,女人嘴里還是不干不凈罵著,男人攬著她往后推,老葛也把我們往一邊攆,嘴里還低聲說:“行了你們,知道你們好心,一個個小姑娘家的,別往里瞎攪合,沒你們的事兒!”
當(dāng)時那個場面,又是罵又是鬧又是要動拳腳,女人手里的小女孩受了驚,扯著嗓子“哇哇”大哭。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邊不是爭遺產(chǎn)就是鬧小三的。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都見怪不怪了,就過來批評兩句:“注意點兒啊!要吵出去門口拐彎蹲一圈吵干凈了再回來!”
楊晨趕緊跟人賠笑臉:“對不起對不起啊,我們這就好,這就好……”
這邊正一副雞飛狗跳的架勢,那邊一直沒做聲的小男孩突然開口了:“爸爸,我回姥爺家吧,我可以回姥爺家。”
頓時眾人都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