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戰(zhàn)雙方面面相覷,誰都沒說話。
要說這光景還是誰最心狠誰反應最快,女人先出聲:“那也行。別說我們不管,你去給他買張車票。對了,像他這樣的,需要買票嗎?”這話是向男人說的,話里話外,好像給了小男孩天大的恩賜。
男人猶豫了一下,最后只含糊地應了一聲。
老葛遽然扭頭,像是不敢置信:“你讓他自己回去?”
男人也有點躊躇的樣子:“下了車還得去縣城轉汽車……”
女人冷笑道:“我看這小瘸子嘴還挺甜,一路多叫兩聲大爺大媽的,肯定有人幫他。放心,世上好人多。”說到“大爺大媽”時,她還特意看了一眼老葛,仿佛這聲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媽的,盡管我們背后也管老葛叫“葛大爺”,但被她這么一叫,大家像集體受了侮辱。我都沒想到這輩子還有為老葛鳴不平的時刻。
但我們都還沒來得及群情激憤,老葛就說話了,他冷冷地看著那個女人,說:“要不是你是個女的,現(xiàn)在老子就大耳刮子抽你!”我馬上接話:“我也沒看出來她是個女的啊!”
我們這邊人多勢眾,立時就哄起來,女人還想反擊,被男人死死拉住——不知道是不想惹事還是覺得剛才女人也太過分了些。
老葛說完就沒理這邊,他徑直走到男孩身邊,蹲下來,看著小男孩。小男孩也看著他。
老葛問:“你認識我嗎?”小男孩點點頭:“我在媽媽手機里看過她和你的照片。”他的聲音很低,要不是我離得近,幾乎聽不到他的話。
老葛“嗯”了一聲,又問:“我送你回你姥爺那,行不行?”
小男孩看了看爸爸。男人把頭轉到一邊去,沒敢去看男孩的眼睛。
老葛又追問了一句:“你愿意不愿意?”
小男孩低著頭,半晌,終于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然后他說:“謝謝。”聲音還是很低。
我們推著輪椅往外走的時候,女人追上來,扯過小男孩的衣服,把老葛剛才塞他身上的錢掏走。
我大怒:“你這人到底有臉沒臉?”女人冷哼一聲:“你說得輕松!你以為火葬場是福利機構是吧?憑什么要我出這個錢!”
我還沒說話,老葛就一把拉住,他顯得很無力地對女人揮揮手,說:“滾。”女人終是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經(jīng)歷這一場事后,回到車上思前想后,我感覺自己以前簡直像生活在言情小說里,不能想象人生竟有如此不堪處。我還以為這種潑婦都是無良狗血編劇的想象,不想生活比連續(xù)劇更能教訓人。
我們七手八腳把輪椅塞進后備箱,小男孩就坐在我們中間。我頗顯慈愛地問:“幾歲了?上學了沒有?”小男孩小聲說:“媽媽說我沒法上學。”我頓時啞然,老葛狠狠瞪我一眼。
“不過,媽媽在家教過我認字,還教我英語。我會說26個字母!我還能算加減。”小男孩很努力地說。
我們幾個登時連喝彩帶鼓掌:“好棒!真聰明!這么厲害啊!”小男孩唇邊掛了個微笑,說:“我媽媽說我特別聰明,她還告訴我有一個叫霍金的人,他全身都不能動,但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物理學家。我媽媽說,我也能當科學家。”
車廂里一片寂靜,這回誰都沒順桿子爬。我霎時覺得喉嚨堵得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一轉眼還看見楊晨佯裝把胳膊架到車窗邊,順便擦了擦眼睛。
正當此際,我發(fā)覺車沒下高架橋,直接奔另一個出口去了,不由問老葛:“葛總,咱們還去哪兒?”
老葛努努嘴,示意我看油表,紅色指針已經(jīng)沖著“0”去了——快沒油了。
到了附近加油站,老葛下車,一會兒回來跟我伸手:“給我拿二百塊錢油錢。”
我只好也跟著下車交錢拿□□。
老葛站我旁邊,忽然說:“你能不能先別辭職?”
我沒答他這句,倒是一下想起晚上要坐車返鄉(xiāng),便對他說:“葛總,我晚上的車票,跟我媽一起回家。跟您請個假。”——就算馬上要成前任,好歹口頭上也要客氣兩句。
老葛點點頭:“行。我還是那句話,先甭急著辭職,正好也過年,回家好好歇歇,年后你還是先過來,到時再定。”他一口氣說完,又問了一句,“行不行?”
這話簡直叫我受寵若驚,這領導我跟兩年了,第一次用商量的口氣跟我說話。我懷疑他剛才在殯儀館受了刺激了。
但經(jīng)此一役,我辭職的心思已決,只是這個時候,不好跟他很堅決地說出口。老葛倒是看看我手里的□□,笑笑說:“□□拿好,別忘了過完年回來簽字報銷。”
這么折騰一番,天也快黑了。大家各自回家,老葛也真的就把小男孩帶走了,說是趁著過年的空兒把孩子送回去。
回家后我急著收拾東西,又忽然想起還沒跟羅銳說我今晚的火車,于是一邊往旅行箱里塞衣服一邊給他打電話。他聽了就要來送我們,我想想也好,不然倆行李箱,我和我媽也確實不好拿。
我給桑梨發(fā)了信息,說我們先走了,讓她想來隨時來我家,我媽也不會吃了她。
羅銳過來后,幫著我們把行李提下去。我媽現(xiàn)在也懶得管我們,不知道為什么,她對羅銳一直不太滿意,盡管我覺得羅銳對她是態(tài)度足夠恭敬。也許是因為第一次見面就被聞西攪了一場的緣故吧,我問她,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帶點賭氣的說:“隨便你吧,反正你也從來沒聽過我的。”
但我媽終歸是我媽,走到半路,她還是很不放心地說:“你還是看清楚一點,自己把眼睛擦亮。這男人哪,不能光聽他說什么,最重要是看他怎么做。”
我心不在焉地點頭。當時我們已經(jīng)身處熱鬧如趕集的春運候車室。因為停售站臺票,羅銳沒法進來。我看著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人群中,忽然想起什么,連忙拿出手機給他撥電話。
我看到他停下來,拿出手機看看,然后接通,轉身隔著人群看向我。
我對著話筒說:“羅銳,明年再見!”
他遙遙地對著我笑起來,笑得真好看:“曉曉,明年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