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五點半,我準時站到了豪華氣派的凌悅大酒店門口。
說實話,我很少到五星級酒店參加酒會,很少的意思就是基本沒有。
所以剛走進去的時候心里還有點發怯。我目不斜視地走進會場,就有工作人員笑容可掬地迎上來,低下頭在簽到本上簽下“桑梨”兩個字時我還提醒自己:千萬別出錯,趕緊簽完進去過完了嘴癮走人。
念頭還沒落,便聽到身后有人聲。
我心里一慌,腳不由往后一錯,感覺踩上了什么東西,還沒來得及查看,就聽一聲短促的低呼:“啊!”
我心說壞了,忘了今天為了搭配裙子,桑梨給我穿了一雙銀色的水晶鞋,其最大特點是鞋跟高。尖。細。我一直懷疑這種鞋還兼具自衛防身的功能,只是制造商忘了寫在鞋盒內側。
鞋子穿到腳上當然是好看的,可在我的技能欄里,操縱高跟鞋無疑屬于偏冷門專業,上腳時很有必要在鞋幫處貼上“新手上路,自求多福”的提示語。能控制著走路已經是我使出渾身解數的結果了,踩人腳屬于鞋主桑梨強烈不建議使用的附加功能。
我扭頭一看,后面站了個男人。
還沒仔細看他眉眼,我先低頭查看腳。
果然皮鞋漆黑的鞋面上有一個凹下去的小窩,不用調查我也知道形狀一定和我腳上的鞋跟吻合。
目光心虛地掃上去,看到他腰間露出針式扣皮帶。
作為一個偽偽球迷,與其說我愛德國足球,不如說我愛德國足球隊時尚型男教練勒夫,他就喜歡用簡潔流暢的針扣皮帶頭,勾勒出少帥的筆挺不凡。這年頭,隨身自備游泳圈出門的老男人才用板式扣皮帶呢。
所以,看到針扣皮帶頭,我對此人好感頓生。
繼續往上看,是一件灰藍色襯衣,那種我最喜歡的帶點憂郁的漂亮藍灰色,中規中矩的黑西裝,再往上看……是一張皺巴巴的臉。
桑梨的追魂奪命鞋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以前我只看書上說某某臉皺成了一團,今天才算親眼目睹什么叫現場版的“臉皺成了一團”。
他此時的面相像極了樓下鄰居的沙皮狗,我忍不住撲哧一笑。
笑完馬上知道不對,在這種場景下,“撲哧一笑”無論如何不該成為及時反應的備選之一。
所以我立刻極力使笑臉變得真誠,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實在不好意思。很疼吧?”
“藍襯衣”看到我的笑容,明顯愣了一下,我估計他本來是想反問:“你試試疼不疼?”但面對我這樣一個滿臉歉意笑容真誠的淑女,無論如何也發不出火來,只得口是心非地答:“沒關系。”
他的聲音很好聽。讓我想起了深山里默默拔節向上的樹。
我一直想,樹生長的聲音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今天忽然就像聽到了一樣。
我有點心猿意馬。
我道了歉,他還了禮,兩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么。
顯然他不是個擅長搭訕女人的人。枉費了這種帶著點莫名曖昧的情境,我都能想出三種與之配套的情調對白,哪怕說句“今天天氣哈哈哈”呢。
他卻偏偏沉默。
我只好離去。
走開時,聽到身后他低聲問:“剛才那位小姐的名字簽在哪里?”
我微微一笑。
酒會里每個人都端著高腳杯走來走去,不管認識不認識,大家一律頻頻點頭微笑。女人們都穿得花紅柳綠爭奇斗艷,像一只只孔雀扎蓬著羽毛驕傲的四處搖晃。男人們則全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水兒的西裝領帶皮鞋,如果遮去臉,真是很難分清誰是誰。
我只隨意對人群瞄了兩眼,就開始把注意力放在餐臺上,尤其是甜點區。
一眼掃去,除了各式冰激凌和各色蛋糕布丁外,旁邊居然還設有一個小巧可愛的巧克力噴泉!
我幾乎雀躍,按捺住欣喜,瞄了瞄四周,裝模作樣地端起一杯紅酒,抿了一口,呀,喝起來有淡淡的玫瑰香,連顏色都是天真的粉紅,真是甜美得過分。
突然,在茫茫的炫麗甜品中,一抹熟悉溫暖的咖啡色影子映入眼簾。啊,那正是桑梨向我深情描述的一切原材料均來自意大利的提拉米蘇。她恰如一位名門淑女,靜靜地盛放在餐臺正中央,那種沉靜的氣質,讓身邊一圈兒甜點都失去了顏色。
那一刻,我滿腦袋塞滿了桑梨最后的那句總結:倍兒正宗嗨倍兒正宗嗨倍兒正宗嗨!
我迫不及待地取了一塊,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深吸一口氣,正待開動,忽然想,不如拍張照傳給桑梨。讓丫不來,錯過如此經典到令人落淚的美食。后悔死她!
于是,我興致勃勃地拿出手機拍了幾張,拍完翻看著哪張最適合發給桑梨。還沒選好,就聽見驚呼聲此起彼落,對面的幾個女人沖我錯愕地張大了嘴,連男人們也紛紛向這邊看來。最夸張的是,還有幾個把手里的酒杯都掉在了地上。
我心想看什么看難不成我真被雅典娜附身了……
忽然覺得脖子一涼,耳邊就聽到一個歇斯里地的聲音喊:“都別過來!誰敢過來我就殺了她!”
提拉米蘇在意大利語中就是“帶我走”的意思,這中間當然包含了一個含情脈脈的浪漫傳說。
我也不是沒有做過美夢,在一個極其動人的場景里——比如海灘、夕陽、山澗……好吧高級酒會也勉強能列入備選場景中——一個高大英俊深情多金的男人如騎士般沖出來吻我的手,把我帶走。如網絡上盛傳的那句“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苦,免我驚,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但那人,我不知,他會不會來。”
每每讀到,心里都有種自己也覺得可笑的悵然。
但我無論如何沒想過在酒會上被一把刀子帶走的突發場景,這境況真得就像假的一樣。
我感覺身后一個男人緊貼上來,勒住我,手中雪亮的刀尖抵住我的脖子。我連咽口口水的勇氣都沒有,隱約還聽見有個女人低聲說:“是不是在拍戲呀……”
我竭力想避開脖子上的冰冷和銳利,心中狂吼:拍你大爺!你現在過來,我立馬把女主角讓給你!
面前的人漸漸聚攏過來,那人勒著我往后拖。
我腳步踉蹌,身體僵硬,兩只手下意識地緊緊扒住他架在我脖子上的胳膊,唯恐刀子不小心錯插進去。
幾個保安已經沖在最前面,殷殷勸說:“先生,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你先放開這位女士。”
我絕望地看著這群人:大哥,拜托對人家說話有點誠意好吧?糊弄誰也別糊弄手上有人質的歹徒啊!就你們說這話,思維正常點的誰信啊!
果然,身后的人把我勒得更緊了,這個大廳里有這么多人,我卻是他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
他的緊張讓我喘不上氣,意識都開始慢慢變得模糊。忽然看到有人站到面前,他開口說話,聲音冷靜:“戴正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抓一個不相干的人,就有把握一定能成功?”
是“藍襯衣”。
脖子上的胳膊稍微松了一點,我連忙大口大口喘氣,聽到身后的男人冷笑:“羅銳,你充什么英雄!你能干,你有種,你怎么不上來換她啊!”
生死關頭,我也顧不上剛才還對人家心懷不軌,只忙在心中大喊:對啊好漢!我知道你有種,你上來替我啊!
“藍襯衣”明顯猶豫了。
我悲痛交加。
由此可見,言情小說都是騙人的。
正在這時,我聽到了警笛嗚嗚作響的聲音,由遠到近,極之迅速。
整個大廳的人都聽到了。
那人又猛地一勒,趁著眾人紛紛回頭張望時把我拖進了一間更衣室。然后反鎖上門。
房間隔音不錯,我立刻覺得四周都安靜了下來。
男人喘著粗氣,把我丟到房間角落里,刀子還不離左右。
他盯著我,這是一個長相平凡的男人。
這種相貌,即使我踩他十腳也未必記得清。
我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但對我來說,左右也不會更壞了吧。
感覺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劃過,變得支離破碎。
我已經全然失去了時間的概念。這個記憶幾乎能定格成永恒了。
我終于開口,說:“我想打一個電話。”
奇怪,我以為自己能開口的時候,說話會打結。
但現在才明白,人在非常時候,會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奇異鎮定。
那個叫“戴正偉”的男人用看傻子一樣目光看著我。
我重復,像對空氣說話:“我想打一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