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向他叨叨解釋:“我爸去世的早,是我媽一個人把我和弟弟拉扯大的。我媽現在只是個退休職工,每月不到兩千的退休金。我弟明年就要上大學,需要學費和生活費。我得把我銀行賬號和密碼告訴我媽。”
——我的手機在他抓住我的那一瞬間就不知掉到哪里了。
他的神色放松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我剛想鼓起勇氣再開口,就聽他說:“你放心,我不會殺你。就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忙?!?br /> 我苦笑。是大家都覺得這種幫忙方式太過奇突刺激呢、還是就我老土沒見過世面才這么覺得?話說他們有錢人辦酒會都愛搞點這種戲碼吸引來賓嗎?
我覺得自己運氣倒霉到頂,先是被騙離婚。接著數次相親未果。來替桑梨參加個酒會都能遇到這種勇上新聞周刊的橋段。
都說否極泰來,我還以為離婚已經算否到底了,誰知道還只是個開始。
我索性問他:“為什么是我?”
他一愣。然后反應過來,“哦”了一聲,說:“人家都在聊天。就看見你在用手機。我以為你發現了我,要報警。”
我欲哭無淚。做賊的人兒啊,為什么你們總是如此心虛?
過了一會兒,他聲音低低地說:“我老婆去年給我生了個兒子,生下來不久就查出有先天性心臟病。醫生讓準備五十萬。我沒有錢。老總以前派我去做項目,說做完給我二十萬。但拖了一年,還是不給。我把老家房子賣了,錢都快用光了。他還是不給我。我兒子在醫院躺著。他還是不給我錢。”
他說得有些語無倫次顛三倒四,但他抹了一把臉。
我看見他的眼淚。
無由的、我惻然之心頓起。開始相信這樣一個人確然可能不會拉我墊背。
所以看著他,聲音也變得柔和下來:“你可以去勞動部門投訴啊,再不然去公安局里告公司也行的?!?br /> 他梗著脖子:“他們都是一伙兒的!老總有錢有勢,他們都是一伙兒的!”
我也痛恨自己勸說無力。但又覺得他可憐。
不知道現在的心理算不算傳說中的斯德哥爾摩癥候群。
眼看他的刀已經放下去,忽然外面傳來敲門聲:“戴正偉!你好!我是談判專家,請你開門,我是來幫你的?!?br /> 刀子立刻又架在我脖子上。他吼道:“我不見!你們滾!誰都不是來幫我的!誰敢進來我就殺了這個女的!”
前后不過幾秒鐘,他態度判若兩人。
我氣結。
這時門外沉默了一下,然后問:“那么你有什么條件?提出來我們可以談?!?br /> 戴正偉馬上說:“我不跟你們談,你們什么都不知道!把羅銳叫進來!我就跟他談!除了他,誰敢進來我就殺了這個女的!”
此刻我是擺在案子上的魚肉。有刀在背后凜凜生威,叫我不能吐露聲息。
外面沒有了聲音。我渾身冷汗直冒。
暗暗猜測他們是打算放棄我準備強攻還是妥協抑或有第三種精彩方案。
好像過了天長地久般的時間,門外傳來聲音:“David,我是羅銳。你開門吧。只有我一個人。”
戴正偉用刀子抵著我,低聲說:“你去開門。我在你背后,敢耍滑我一刀捅死你!”
我恨不能回頭諂媚道:大哥,您都重復三遍了!我信您還不成么!
我打開暗鎖,慢慢把手放在門把手上,擰開。
務求每一個動作意圖清晰,免得被身后人誤以為我要趁機逃脫。
羅銳的臉和他的藍襯衣現在變得如此熟悉可親。
他對我微笑。
忽然想抱住此人大哭。
我退后兩步,他進來,戴正偉在我身后壓低聲音喊:“關門!快關門!鎖上!”
羅銳說的第一句話就是:“David,你先聽我說。第一,是我自己極力要求進來的,我對他們說我有把握勸服你主動出去;第二,他們只給了我五分鐘時間。你想說什么就快說?!?br /> 戴正偉嘶啞著嗓子,說:“老宋憑什么扣下我那二十萬?我等著救命,他跟我?;羌绷死献诱l也別想過!我能讓他出丑,就能要他的命!你去幫我跟他說,少一分我都不答應!”
羅銳點頭:“我知道你是為錢的事。宋總有他的苦衷,也是不得已?!?br /> 我同情心發作,不知死活地插嘴:“有什么苦衷能比人命要緊?再說那也是他該得的錢?!?br /> 話音未落,他二人同時看向我。
戴正偉的眼神奇特,像是沒想到我會在此時為他說話;而羅銳則有一剎那的詫異,但立刻掉開目光。
我也覺得自己唐突,怯怯道:“二位討論貴公司機要,需不需要我回避一下?。俊?br /> 心說你倆當著我的面這么談話毫不避諱,是不是當我是死人??!
羅銳搶先說:“不必?!?br /> 然后對戴正偉說:“David,我帶了一樣東西給你看。你看了就明白了。”
他手里拿出一張紙來。
戴正偉問:“什么東西?”
羅銳一笑:“David,你好歹也算個男人,就這么躲在女人身后做縮頭烏龜?我手上不過一張紙,有什么好怕的?”
戴正偉說:“羅銳,我一直在你手底下做事,知道你鬼主意最多。別說你拿張紙,就算你提一箱現金進來,我也不信你。我知道你跟老宋關系好,他已經拿你當女婿看了,所以才叫你進來傳話。你別跟我耍花腔,你拿的是什么?大聲給我念出來!”
我別的沒怎么注意,但聽到“他拿你當女婿看”的時候,不由覺得心里一黯,立刻自?。毫謺园×謺?,這他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這個花花腸子呢!
然后覺得頸上一涼,戴正偉把刀尖又往下按了按。我這時舌頭忽然打結,聲音顫抖說:“羅……羅先生,你要信他??!”
心里又想,羅先生,你不會因為我不小心踩了你一腳現在報復我吧……
羅銳嘆口氣,說:“那我舉著給你看,總行了吧?”
說著,他用手展開那張紙,舉在身前。
紙上的字不大,只隱約看到好像是個什么收據單子,但再具體的連我這種雙目炯炯有1.5的眼神都看不大真切,更別提我背后帶著眼鏡的戴正偉了。
他遲疑地往前湊了湊,努力去看。
羅銳順勢往前來一步,指著收據上的一處說:“你看——”
不過是一霎。
我聽見一聲巨響,覺得天旋地轉。
睜開眼時,已經背貼墻壁,面前羅銳和戴正偉扭作一處,一群全副武裝的特警已經將他們團團圍住,端槍的架勢個個十足TVB。間中還夾著:“快!快!”“按住了!按住了!”“好!”……之類紛雜的聲音。
我整個人搖搖欲墜,將倒未倒之際,有人扶住了我。
我竟然沒有昏過去。抬頭看到羅銳微笑的臉。
他扶住我,說:“好了,沒事了。”
我拉住他的襯衣袖子,失聲痛哭。
羅銳一直溫言安慰:“沒事了。沒事了?!彼檬州p輕拍我的頭。口吻如哄孩童。
我于淚眼中看見血光,驚慌失措:“我受傷了!我流了血!我快要死了!……”
羅銳說:“沒事的。你沒事,是我的手劃破了?!?br /> 啊,是他在那一瞬撲過來緊緊攥住刀尖,把我推到一邊,和戴正偉拼搶。他進來時,帶了微型耳麥,那一聲“你看”,就是給外面特警的進攻信號。
我輕聲問:“很疼吧?”
他笑了笑,說:“沒關系。”
——我踩了他一腳后,也是這番對白。
這般兵荒馬亂,我倆卻都彼此相視一笑。
他護著我往外走時,我忍不住說:“那個David,也實在很可憐的,他兒子得了先天性心臟病,如果貴公司把他應得的錢給他,他也不至于被逼到如此境地。”
羅銳微笑起來。他輕聲說:“桑小姐,我不知道David和你說了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今年三歲。平日里他做事也有一些能力,但自從去年他開始賭博,就牽累得家里雞犬不寧。最困窘的時候,連女兒幾百塊錢的學費都交不起。他岳父是我們宋總以前在部隊時的老連長,就請我們宋總不要把二十萬項目費給他,否則女兒和外孫女就真的要砸鍋賣鐵了。那二十萬,宋總繞過了他,讓財務直接開了支票給他太太。我剛才給他看的收據,上面就是他太太的親筆簽名。但我們沒想到他今天會鋌而走險,看來前段時間傳聞他借了高利貸的事是真的了。這本來是我們公司內部的矛盾,結果連累到桑小姐你,真是抱歉得很?!?br /> 我料他一時半刻也編不出如此錯綜復雜的故事情節來,不由得目瞪口呆。
我還以為自己善良,原來全天下數我最好騙。數我最愚蠢。
沮喪得連想告訴他我不是“桑小姐”的話都給忘了。
剛走出酒店,我眼前一花,就有人沖上來死死抱住我。好容易掰開她的手。是桑梨。
她臉色煞白,旁人乍一看,真是分不清我倆究竟誰是剛剛被營救出來的遭挾持人質。
她的嘴巴張合了幾下,沒有說出話來。
我趕緊說:“你看,我好好的,連血都沒有流。但是我受驚了,你要請我吃飯。”
想了想,加一句:“還要再補送我一份正宗的提拉米蘇?!?br /> 她拼命點頭。這才憋出一句話來:“你可嚇死我了!”
原來酒會上有媒體的人,事發突然,除了報警,他們還偷偷用手機在微博上直播。被桑梨公司同事看到,以為她參加了酒會,忙不迭地打電話詢問。
桑梨接到電話,才知道我這邊出了事,她急急撥我電話,無人接聽,便連闖數個紅燈趕來現場,被警察攔在了酒店外。
沒一會兒,我就已經出來了。
這時警察過來:“您好,麻煩跟我們去一趟局里做個筆錄?!?br /> 桑梨忙說:“我陪你去?!彼熘业氖滞白吡藘刹?,然后遲疑地轉過頭,我跟著看過去,見不遠處停了一輛黑色奔馳。復古車型,造型拉風,車牌也是牛叉得滿眼不是“9”就是“8”。車窗搖下了一半,只隱隱看到駕駛座上坐著一個男人。
我心生疑竇,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就見桑梨沖他擺擺手,又把我用力一挽,上了警車。
一路上桑梨只是緊緊拉著我的手,我看她臉色還沒恢復過來,就笑著說:“別緊張了。對了,我還拍了提拉米蘇的照片給你看呢……”
忽然想起手機不知哪去了。
我和桑梨對望。
然后桑梨提醒:“你打個電話試試。也許被人撿到了。”
我忙接過她手機,撥自己號碼。
電話竟然一響就有人接,我剛想張嘴問,就聽那邊熟悉的聲音:“您好?”
是羅銳。怎么是他?
我忙說:“羅先生,這是我的手機。”
他笑起來,說:“是。桑小姐,你被David帶走時,我看到你手機落地,就撿了起來。知道你會打電話來尋。你幾時方便,給我個電話,我幫你送過去?!?br /> 我心內舒暢。帶絲絲竊喜。
放下電話,桑梨也緩過勁兒來了,按捺不住的八卦之魂立刻噴發:“他叫你桑小姐……”
我強自鎮定:“是。我簽到時不小心踩了他一腳。他在我后面,看到我簽的名字了??赡艽巳擞洺鸢桑烤谷贿€記得?!?br /> 桑梨賊兮兮地湊過來:“這樣千年難遇英雄救美的戲碼,叫人想不記得也難哦!他叫羅銳是吧?等我回去幫你打聽打聽這個人的路數?!?br /> 正說著,她忽然反應過來:“不對啊林曉,你用我手機撥你的電話……他接了電話還叫你桑小姐……你在手機通訊錄里把我的名字設成什么了?”
我暗自祈禱她不要發現這個問題,想不到還是沒躲過去,只好陪笑說:“沒有沒有!就是桑梨??!這個羅銳,看來是個近視眼?”
桑梨瞟我一眼,說:“看在你剛虎口脫險的份上,我就暫時不跟你計較了。咱們回去再算賬!”
她真是聰明。當然不是羅銳眼神不好——桑梨在我的通訊錄上,大號“彪悍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