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說一說我今天最想談的事
記者注:2018年3月22日,為了接受《朝日新聞》連載“敘述人生的禮物”的采訪,樹木希林女士到訪了位于東京筑地的朝日新聞出版社。
記者(以下簡稱記):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進行了大約三個小時的愉快采訪。采訪差不多該結束了,樹木女士從包里拿出兩張照片,擺在我們面前。
之所以說“我們”,是因為除我之外當時還有一個人,應樹木女士的要求,NHK電視臺的木寺一孝導演也一同在場,他正在制作樹木女士的特別節目,因而正對她進行貼身拍攝。
樹木希林(以下簡稱樹木):接下來,我要說一說我今天最想談的事。我在2004年得了癌癥。現在是2018年,對吧?這張照片是2016年11月,我在醫院拍攝的PET。
記者注:PET指的是正電子發射斷層顯像。如果體內有癌細胞,將會顯示為黑色。樹木女士定期去鹿兒島市的一家醫院接受放療。
從2016年11月算起,我有一年多沒去醫院了。這是這個月5號,我隔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再次去做PET掃描的照片。
記者注:照片里全身幾乎都是黑色,與2016年的照片不可同日而語。
已經遍布全身了。
木寺:哎呀……
記:……什么?
樹木:癌癥已經有了非常嚴重的骨轉移。PET醫生看到照片時說:“天啊,怎么會變成這樣!”放射科的醫生說:“已經不能再做精確治療了,只能做化療。”但我不會接受化療,我決定不做改變。
記:……
樹木:我問PET醫生:“我這樣還能堅持多久?”他說:“唔……大概到今年年底吧。”放射科的醫生說:“可能更快,很難再拖下去了。”我也咨詢了家庭醫療的醫生,他說:“這已經是晚期了,你現在只是這樣說話就很痛苦了吧?”
記:哎……
樹木:我的意思是,我的生命也就到今年年底了,這就是我今天來這里的原因。如果在聽了這些之后,你的采訪方式沒有任何改變,那我就不做了,因為我覺得做了也沒用。如果你不能告訴我作為一個創作者,你是怎么看待這件事的話,就不好意思了。畢竟我已經向你透露了這么多,我的身體已經這樣了。
記:我嚇得說不出話了。您現在還能接受采訪嗎?
樹木:那倒沒有問題。但我要先提一個問題:“來,看看這個,你作為創作者,覺得怎么樣?”畢竟,如果沒有吸引人眼球的內容,如果我不帶點東西過來,也就沒有所謂的“NHK特別節目”了。“作為創作者,你怎么想?”我現在很重視這一點,所以今天最后會請你看看這個。
記:我實在太震驚了。
樹木:不久前,我錄制了NHK電視臺的特別節目“人體:神秘的巨大網絡”系列的最后一集,那一集的主題是癌癥治療。我當時想:“去做個檢查吧。”于是在錄完節目的三天后去做了檢查,然后事情就變成了這樣。節目會在3月25日播出,我在節目上談了很多關于癌癥的事,當時我還不知道身體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所以聊得很輕松。
記:原來如此。唉……
樹木:所以,我也想把這件事盡早告訴石飛先生。
記:我會好好做采訪的。
樹木:連載是在5月嗎?我想,在連載結束前我應該還不會咽氣。但我想知道,石飛先生知道這件事以后,你的報道會發生什么變化?
木寺先生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跟著我貼身拍攝,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什么好的素材,我擔心這些素材是否足夠支撐起NHK特別節目《活出“樹木希林”》。如今,有了這兩張PET照片,節目多少也有了看點——這就是我思考問題的方式。
因為根本就沒什么特別的內容嘛,只是我在說話而已。對于你們這樣第一次聽的人來說可能很新鮮,但對說話的人來說,已經沒有任何驚喜了。
我想聽聽你們對此有什么看法。
記:哎呀,我從來沒想過……
樹木:這就對了。
記:真的太驚訝了。
樹木:不過我很久以前就公開說過自己是“全身癌癥”,還有人說這是“死亡欺詐”。
記:是啊,是有人這么說。
樹木:但現在檢查結果就是這樣。如果這是真的,我現在一定已經很難受了。我還得宣傳接下來將要上映的電影,不是嗎?
我覺得現在這種狀況,還是要稍微反應一下,不然會有點無聊,我是這么想的,你們覺得呢?
木寺:您對我說的話,或者您在拍攝現場說的那些話,也許能給我們一些在當今社會生活的啟示。
樹木:嗯。但是你想傳達什么呢?
木寺:當然不是“她拍了這樣的電影,作為演員的人生是這樣的”之類的內容。我想應該是您對我說話,或者我對您說話,我們兩個人之間產生聯系,然后從這樣的談話中,我希望能找到一些具有普遍價值的東西。
樹木:那好吧,我們再來試試。
記:電影《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里有一句臺詞讓我非常感動,電影的最后熊谷守一說:“我想活得更久些,我喜歡活著。”這樣看來,我是因為想要傳達“活著是件有意思的事”,才會一直寫文章。我想成為這樣的人,也希望每個人都能如此。現在,當您給我看PET照片時,不知道為什么,我的這種感覺更強烈了。我想傳達您處世態度中的樂觀,應該怎么說呢……我想寫一篇能夠傳達這些的文章。
樹木:無論是不是樂觀,我都不討厭我的人生。
記:我想告訴讀者這一點,而您出演的電影和電視劇也在表達同樣的意思。
樹木:也有很多不是這樣的。我一度把精力從電視轉移到了電影,從那以后就只拍電影了。總之,就是這么一回事。不過我自己現在沒有任何不安。我已經和家人們一起,在為人生的結束做準備了。
記:是嗎?您的女兒也哉子從英國回到日本了?
樹木:是的,帶著我最小的孫子。
記:我也想多聽聽您家人的事。
樹木:當然,盡管問吧。今天先聊到這里吧,非常感謝。
記者注:我一共采訪了樹木女士三次。以上內容是第一次采訪的最后一段。我在重聽錄音時發現,面對樹木女士那極具沖擊力的告白,NHK電視臺的木寺先生和我都無言以對。盡管我們都在搜腸刮肚地尋找合適的詞,但無論說什么都只讓人覺得輕率。沒辦法好好開口,導致我們陷入語無倫次的狀態。因為當時的震驚和決心,木寺先生制作了一期精彩的NHK特別節目——《活出“樹木希林”》。節目不是簡單地贊揚已故的偉大演員,而是樹木女士和木寺先生認真碰撞的結果,是一部讓人耳目一新的紀錄片。
我不知道這本書能否像木寺先生的特別節目那樣有分量,但我可以肯定,這些話語是經驗尚淺的我,緊緊抓住嘔心瀝血、用最后的生命陪伴我的樹木女士才得來的。